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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一百二十四)

    不多时,楼下又走上一个妇人来,大约有五十七八岁的模样,一直上楼,站在旁边问道:“列位客官,那里来的?有甚宝货?”行者就回道:“我们是北方来的,有几匹粗马贩卖。”那妇人就道:“贩马的客人尚还小。”

    行者也不答话,只是介绍道:“这一位是唐大官,这一位是朱三官,这一位是沙四官,我学生是孙二官。”妇人闻言,就笑道:“异姓。”行者道:“正是异姓同居。我们共有十个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打火;还有六个在城外借歇,领着一群马,因天晚不好进城。待我们赁了房子,明早都进来,只等卖了马才回。”

    那妇人又问行者道:“一群有多少马?”行者道:“大小有百十匹儿,都象我这个马的身子,却只是毛片不一。”妇人笑道:“孙二官人诚然是个客纲客纪。早是来到舍下,第二个人家也不敢留你。我舍下院落宽阔,槽札齐备,草料又有,凭你几百匹马都养得下。

    却一件:我舍下在此开店多年,也有个贱名。先夫姓赵,不幸去世久矣,我唤做赵寡妇店。我店里三样儿待客。如今先小人,后君子,先把房钱讲定后好算帐。”

    行者见她说,就问道:“说得是。你府上是那三样待客?常言道,货有高低三等价,客无远近一般看,你怎么说三样待客?你可试说说我听。”

    赵寡妇就道:“我这里是上、中、下三样。上样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狮仙斗糖桌面二位一张,请小娘儿来陪唱陪歇,每位该银五钱,连房钱在内。”行者笑道:“相应啊!我那里五钱银子还不彀请小娘儿哩。”

    寡妇又道:“中样者,合盘桌儿,只是水果、热酒,筛来凭自家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儿,每位只该二钱银子。”行者问道:“一发相应!下样儿怎么?”妇人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说。”行者道:“也说说无妨,我们好拣相应的干。”

    妇人就说道:“下样者,没人伏侍,锅里有方便的饭,凭他怎么吃。吃饱了,拿个草儿,打个地铺,方便处睡觉;天光时,凭赐几文饭钱,决不争竞。”八戒听说了,就笑道:“造化,造化!老朱的买卖到了!等我看着锅吃饱了饭,灶门前睡他娘!”

    行者却道:“兄弟,说那里话!你我在江湖上,那里不赚几两银子!把上样的安排将来。”那妇人闻言,就满心欢喜,即叫道:“看好茶来,厨下快整治东西。”遂下楼去,忙叫:“宰鸡宰鹅,煮腌下饭。”又叫:“杀猪杀羊,今日用不了,明日也可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饭,白面捍饼。”

    三藏在楼上听见了,就问行者道:“孙二官,怎好?他去宰鸡鹅,杀猪羊,倘送将来,我们都是长斋,那个敢吃?”行者回道:“我有主张。”他又去那楼门边,对老板娘跌跌脚道:“赵妈妈,你上来。”

    那妈妈听叫,就上来问道:“二官人有甚吩咐?”行者叫道:“今日且莫杀生,我们今日斋戒。”寡妇惊讶地问道:“官人们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俱不是,我们唤做庚申斋。今朝乃是庚申日当斋,只过三更后,就是辛酉,便开斋了,你明日杀生罢。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来,定照上样价钱奉上。”

    那妇人闻言,越发欢喜,跑下去教道:“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闽笋、豆腐、面筋,园里拔些青菜,做粉汤,发面蒸饣卷子,再煮白米饭,烧香茶。”咦!那些当厨的庖丁,都是每日家做惯的手段,霎时间就安排停当一桌素宴,摆在楼上。

    又有现成的狮仙糖果,四人任情受用。那寡妇又问道:“可吃素酒?”行者回道:“止唐大官不用,我们也吃几杯。”寡妇又取了一壶暖酒,他三个方才斟上,忽听得外面乒乓板响,行者就问道:“妈妈,底下倒了什么家火了?”

    寡妇回道:“不是,是我小庄上几个客子送租米来晚了,教他在底下睡。因客官到,没人使用,教他们抬轿子去院中请小娘儿陪你们,想是轿杠撞得楼板响。”

    行者闻言,后道:“早是说哩,快不要去请。一则斋戒日期,二则兄弟们未到。索性明日进来,一家请个表子,在府上耍耍时,待卖了马起身。”寡妇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气,又养了精神。”而后教道:“抬进轿子来,不要请去。”四人吃了酒饭,收了家火,都散了。

    三藏却是在行者耳根边悄悄地问道:“那里睡?”行者道:“就在楼上睡。”三藏道:“不稳便。我们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着,这家子一时再有人来收拾,见我们或滚了帽子,露出光头,认得是和尚,嚷将起来,却怎么好?”

    行者一想也是,就道:“是啊!”又去楼前跌跌脚。寡妇就又上来问行者道:“孙官人又有甚吩咐?”行者问道:“我们在那里睡?”妇人回道:“楼上好睡,又没蚊子,又是南风,大开着窗子,忒好睡觉。”

    行者就道:“睡不得,我这朱三官儿有些寒湿气,沙四官儿有些漏肩风,唐大哥只要在黑处睡,我也有些儿羞明。此间不是睡处。”那妈妈就走下去,倚着柜栏叹气。

    她有个女儿,见母亲叹气,就抱着个孩子近前文明道:“母亲,常言道,十日滩头坐,一日行九滩,如今炎天,虽没甚买卖,到交秋时,还做不了的生意哩,你嗟叹怎么?”妇人道:“儿啊,不是愁没买卖。今日晚间,已是将收铺子,入更时分,有这四个马贩子来赁店房,他要上样管待。实指望赚他几钱银子,他却吃斋,又赚不得他钱,故此嗟叹。”

    那女儿就又问妇人道:“他既吃了饭,不好往别人家去。明日还好安排荤酒,如何赚不得他钱?”妇人就道:“他都有病,怕风羞亮,都要在黑处睡。你想家中都是些单浪瓦儿的房子,那里去寻黑暗处?不若舍一顿饭与他吃了,教他往别家去罢。”

    女儿闻言,就道:“母亲,我家有个黑处,又无风色,甚好,甚好。”妇人赶忙问道:“是那里?”女儿道:“父亲在日曾做了一张大柜。那柜有四尺宽,七尺长,三尺高下,里面可睡六七个人。教他们往柜里睡去罢。”

    妇人就道:“不知可好,等我问他一声。孙官人,舍下蜗居,更无黑处,止有一张大柜,不透风,又不透亮,往柜里睡去如何?”行者听说,回道:“好,好,好!”即着几个客子把那大柜子抬出,打开了柜子中的盖儿,请他们下楼。

    行者就引着师父,沙僧拿着担,顺着灯影后径直到柜旁边。八戒不管好歹,就先钻进柜去,沙僧把行李递入后,搀着唐僧先进去,沙僧也到里边。行者又问道:“我的马在那里?”一旁有伏侍的人回道:“马在后屋拴着吃草料哩。”

    行者就道:“牵来,把糟抬来,紧挨着柜儿拴住。”方才进去,又叫道:“赵妈妈,盖上盖儿,插上锁钉,锁上锁子,还替我们看看,那里透亮,使些纸儿糊糊,明日早些儿来开。”寡妇应道:“忒小心了!”遂此各各关门去睡。

    却说他四个到了柜里后,可怜啊!一则乍戴了个头巾,二来又因天气炎热,又在柜子里被闷住了气,丝毫不透风,他们就都摘了头巾,脱了衣服,只是手上又没把扇子,只能将那僧帽扑扑扇扇的。

    他们就这么你挨着我,我挤着你,一直到了有二更时分,却都睡着了,惟有行者有心闯祸,故而他睡不着,伸过手将八戒腿上一捻。那呆子就缩了脚,口里哼哼的道:“睡了罢!辛辛苦苦的,有什么心肠还捻手捻脚的耍子?”

    行者却是捣鬼笑道:“我们原来的本身是五千两,前者马卖了三千两,如今两搭联里现有四千两,这一群马还卖他三千两,也有一本一利,彀了,彀了!”八戒要睡的人了,那里答得对。

    岂知那寡妇这店里走堂的,挑水的,烧火的,素来与强盗是一伙,听见行者说他有许多银子,他就着几个人溜了出去,伙了二十多个贼,明火执杖的要来打劫马贩子。冲开门进来,吓得那赵寡妇娘女二人战战兢兢地关了房门,任由他们在外边收拾。

    原来那贼不要店中的家火,只寻客人身上的白银。到楼上不见四人形迹,就打着火把,四下照看,只见天井中摆着一张大柜,柜脚上还拴着一匹白马,柜盖紧锁,却是掀翻不动。众贼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看这柜势重,必是行囊财帛锁在里面。我们偷了马,抬柜出城,打开分用,却不是好?”

    那些贼依言而行,果然找起绳扛,把个柜抬着就走,幌阿幌的。八戒就醒了,问道:“哥哥,睡罢,摇什么?”行者回道:“莫言语!没人摇。”三藏与沙僧忽地也醒了,问道:“是甚人抬着我们哩?”行者却道:“莫嚷,莫嚷!等他抬!抬到西天,也省得走路。”

    只是那贼得了手,也不往西去,倒抬向城东,杀了那守门的军士,打开城门逃出去。当时就惊动了六街三市,各铺上的火甲人夫,都将此事报与巡城总兵、东城兵马司。那总兵、兵马,事当干己,自然不敢迟疑,当即点起人马弓兵,出城赶贼。

    那贼见官军势大,就不敢抵敌,只得放下大柜,丢了白马,各自落草逃走。众官军却是不曾拿得半个强盗,只是夺下柜,捉住马,得胜而回。总兵在灯光下见那马,好马——鬃分银线,尾麃玉条。说什么八骏龙驹,赛过了骕骦款段。千金市骨,万里追风。登山每与青云合,啸月浑如白雪匀。真是蛟龙离海岛,人间喜有玉麒麟。

    总兵官就把自家马儿也不骑,就骑上这个白马,帅着众军兵进了城,把那柜子则是抬在总府,同兵马司一起写信,用封皮封了,令人继续巡守城池,等待天明启奏国王,请旨定夺。官军散去。

    却说唐长老此事在柜里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害杀我也!若在外边,被人拿住,送与灭法国王,还好折辨;如今锁在柜里,被贼劫去,又被官军夺来,明日见了国王,现现成成的开刀请杀,却不凑了他一万之数?”

    行者就道:“外面有人!打开柜,拿出来不是捆着,便是吊着。且忍耐些儿,免了捆吊。明日见那昏君,老孙自有对答,管你一毫儿也不伤,且放心睡睡。”

    他在柜子里挨到三更时分,行者就弄了个手段,从耳朵里顺出暗铁棒来,而后吹口仙气,叫道:“变!”那棍子即变做了三尖头的小钻儿,行者拿着钻,挨柜脚两三钻,就钻了一个眼子。而后收了钻,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蝼蚁儿,爬将出去,现了原身,踏起云头,径入皇宫门外。

    那国王此时正在睡浓之际,行者见状,就使了个大分身普会神法,将左臂上的毫毛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道:“变!”那些毫毛全都变做了小行者。他又把右臂上的毛,也都拔了下来,吹口仙气,叫道:“变!”都变做瞌睡虫;而后他又念一声“络”字真言,教当坊的土地,领着众小行者布散于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的大小官员宅内,但有品职者,都与他一个瞌睡虫,人人稳睡,不许翻身。

    而后他又将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掂,幌一幌,叫声:“宝贝,变!”那棒子即变做了千百口剃头刀儿,他拿一把,吩咐那些小行者各自拿一把,而后都去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里给那些人剃头。

    咦!这才是——国王灭法法无穷,法贯乾坤大道通。万法原因归一体,三乘妙相本来同。钻开玉柜明消息,布散金毫破蔽蒙。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灭去来空。

    这半夜里行者给众人剃削成功后,念动咒语,喝退了本地的土地神祗,而后将身一抖,那两臂上毫毛全都归伏上身,行者又将那把剃头刀总捻成真,依然认了本性,还是一条金箍棒,收来些小之形,依旧藏于耳内。行者翻身还变做蝼蚁,钻入柜内!现了本相,与唐僧守困在柜中。

    却说那皇宫内院的一众宫娥彩女,天不亮就起来梳洗,才发现一个个都已经没了头发。穿宫的大小太监,也都没了头发。他们就一拥齐来,到国王的寝宫外,奏乐惊寝,个个眼中噙泪,却是不敢传言。

    少时,那三宫皇后也已经醒了过来,发现也没了头发,连忙移灯到龙床下看处,就见锦被窝中,却是睡着一个和尚,皇后忍不住言语出来,惊醒了那国王。那国王急睁睛看,见皇后的光头,他连忙爬起来,问道:“梓童,你如何这等?”皇后回道:“主公亦如此也。”

    那皇帝就摸摸头,吓得三尸神炸,七魄飞空,道:“朕当怎的来耶!”正在慌忙之处,就只见那六院嫔妃,宫娥彩女,大小太监,皆光着头对国王跪下道:“主公,我们做了和尚耶!”国王见了,眼中流泪道:“想是寡人杀害和尚……”

    那国王即忙传旨吩咐道:“汝等不得说出落发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贬国家不正。且都上殿设朝。”却说那五府六部,合衙门大小官员,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阙。原来这半夜一个个也没了头发。各人都写表启奏此事。只听那:静鞭三响朝皇帝,表奏当今剃发因。

    话说那国王早朝时,文武多官俱执表章启奏道:“主公,望赦臣等失仪之罪。”国王道:“众卿礼貌如常,有何失仪?”众卿回道:“主公啊,不知何故,臣等一夜把头发都没了。”国王就执了这没头发之表,下龙床对群臣道:“果然不知何故。朕宫中大小人等,一夜也尽没了头发。”

    君臣们对视,都各自汪汪滴泪地道:“从此后,再不敢杀戮和尚也。”国王复上龙位,众官各立本班。国王又道:“有事出班来奏,无事卷帘散朝。”就只见那武班中闪出巡城总兵官,文班中走出东城兵马使,当阶叩头道:“臣蒙圣旨巡城,夜来获得贼赃一柜,白马一匹。微臣不敢擅专,请旨定夺。”

    国王闻言,就大喜道:“连柜取来。”二臣即退至本衙,点起齐整了军士,将那大柜抬出。三藏在内里,吓得魂不附体,问道:“徒弟们,这一到国王前,如何理说?”行者笑道:“莫嚷!我已打点停当了。开柜时,他就拜我们为师哩。只教八戒不要争竞长短。”

    八戒就道:“但只免杀,就是无量之福,还敢争竞哩!”说不了,已是被抬至朝外,入五凤楼前,放在丹墀之下。

    二臣就请国王打开看,国王即命人打开大柜。方才揭了柜子的盖,猪八戒就忍不住往外一跳,吓得那多官胆战,口不能言。又见孙行者搀出唐僧,沙和尚搬出行李。八戒见总兵官牵着马,就走上前,咄的一声道:“马是我的!拿过来!”

    吓得那官儿翻了个跟头,跌倒在地。而后师徒四人俱皆立在阶中。那国王看见柜子里是四个和尚,连忙下了龙床,宣召三宫妃后,下了金銮宝殿,同群臣拜问道:“长老何来?”三藏道:“是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拜活佛取真经的。”

    国王又问道:“老师远来,为何在这柜里安歇?”三藏回道:“贫僧知陛下有愿心杀和尚,不敢明投上国,扮俗人,夜至宝方钣店里借宿。因怕人识破原身,故此在柜中安歇。不幸被贼偷出,被总兵捉获抬来。今得见陛下龙颜,所谓拨云见日。望陛下赦放贫僧,海深恩便也!”

    国王赶忙道:“老师是天朝上国高僧,朕失迎迓。朕常年有愿杀僧者,曾因僧谤了朕,朕许天愿,要杀一万和尚做圆满。不期今夜归依,教朕等为僧。如今君臣后妃,发都剃落了,望老师勿吝高贤,愿为门下。”

    八戒听言,就呵呵大笑道:“既要拜为门徒,有何贽见之礼?”国王就道:“师若肯从,愿将国中财宝献上。”行者却道:“莫说财宝,我和尚是有道之僧。你只把关文倒换了,送我们出城,保你皇图永固,福寿长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