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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一百三十七)

    二人礼毕之后,国王又宣他们至殿上,开言问道:“僧人何来,遇朕女抛球得中?”唐僧俯伏在地,奏道:“贫僧乃南赡部洲大唐皇帝差往西天大雷音寺拜佛求经的,因有长路关文,特来朝王倒换。

    路过十字街彩楼之下,不期公主娘娘抛绣球,打在贫僧头上。贫僧是出家异教之人,怎敢与玉叶金枝为偶!万望赦贫僧死罪,倒换关文,打发早赴灵山,见佛求经,回我国土,永注陛下之天恩也!”

    国王闻说,就道:“你乃东土圣僧,正是千里姻缘使线牵。寡人公主,今登二十岁未婚,因择今日年月日时俱利,所以结彩楼抛绣球,以求佳偶。可可的你来抛着,朕虽不喜,却不知公主之意如何。”

    那假公主本来就是为了三藏而来,怎会舍离,叩头道:“父王,常言嫁鸡逐鸡,嫁犬逐犬。女有誓愿在先,结了这球,告奏天地神明,撞天婚抛打。今日打着圣僧,即是前世之缘,遂得今生之遇,岂敢更移!愿招他为驸马。”

    国王见公主意志坚定,也不好反驳,即宣钦天监正台官选择好日期,一壁厢收拾了妆奁,又出旨将此事晓谕天下。三藏闻言,只得谢恩,教道:“放赦,放赦!”国王闻言,十分不喜,就说道:“这和尚甚不通理。朕以一国之富,招你做驸马,为何不在此停用,念念只要取经!再若推辞,教锦衣官校推出斩了!”

    长老听说要斩自己,唬得魂不附体,只得战战兢兢地叩头启奏道:“感蒙陛下天恩,但贫僧一行四众,还有三个徒弟在外,今当领纳,只是不曾吩咐得一言,万望召他到此,倒换关文,教他早去,不误了西来之意。”

    国王遂准奏,问三藏道:“你徒弟在何处?”三藏回道:“都在会同馆驿。”国王随即差官召圣僧的徒弟领着关文西去,留圣僧在此为驸马,长老只得起身侍立左右。

    有诗为证:大丹不漏要三全,苦行难成恨恶缘。道在圣传修在己,善由人积福由天。休逞六根多贪欲,顿开一性本来原。无爱无思自清净,管教解脱得超然。

    当时差官来至会同馆驿,宣召唐僧徒弟见驾。

    又说行者自彩楼下别了唐僧之后,走两步,笑两声,喜喜欢欢地回驿。八戒沙僧迎着他,见他这般欢喜,就问道:“哥哥,你怎么那般喜笑?师父如何不见?”行者回道:“师父喜了。”

    八戒就问道:“还未到地头,又不曾见佛取得经回,是何来之喜?”行者笑道:“我与师父只走至十字街彩楼之下,可可的被当朝公主抛绣球打中了师父,师父被些宫娥、彩女、太监推拥至楼前,同公主坐辇入朝,招为驸马,此非喜而何?”

    八戒听说三藏居然被公主招婿,气得跌脚捶胸地道:“早知我去好来!都是那沙僧惫懒!你不阻我啊,我径奔彩楼之下,一绣球打着我老猪,那公主招了我,却不美哉,妙哉!俊刮标致,停当,大家造化耍子儿,何等有趣!”

    沙僧听见八戒还怪起自己来了,就上前去,把他的脸上一抹,道:“不羞,不羞!好个嘴巴骨子!三钱银子买了老驴,自夸骑得!要是一绣球打着你,就连夜烧退送纸也还道迟了,敢惹你这晦气进门!”

    八戒也反驳道:“你这黑子不知趣!丑自丑,还有些风味。自古道,皮肉粗糙,骨格坚强,各有一得可取。”行者却是调停道:“呆子莫胡谈!且收拾行李。但恐师父着了急,来叫我们,却好进朝保护他。”

    八戒闻言,就道:“哥哥又说差了。师父做了驸马,到宫中与皇帝的女儿交欢,又不是爬山踵路,遇怪逢魔,要你保护他怎的!他那样一把子年纪,岂不知被窝里之事,要你去扶揝?”

    行者见他越说越下流,就一把揪住他的长耳朵,轮着拳骂道:“你这个淫心不断的夯货!说那甚胡话!”

    三人正在吵闹的时候,就只见驿丞来报道:“圣上有旨,差官来请三位神僧。”八戒道:“端的请我们为何?”驿丞道:“老神僧幸遇公主娘娘,打中绣球,招为驸马,故此差官来请。”行者问道:“差官在那里?教他进来。”

    那官进来,见了行者,施礼。礼毕之后,却是不敢仰视,只管暗念诵道:“是鬼,是怪?是雷公,夜叉?”行者就问道:“那官儿,有话不说,为何沉吟?”那官见他问去,就慌得战战兢兢的,赶忙双手举着圣旨,口里乱叫道:“我公主有请会亲,我主公会亲有请!”

    八戒见状,就道:“我这里没刑具,不打你,你慢慢说,不要怕。”行者见八戒插嘴,就喝道:“莫成道怕你打?怕你那脸哩!快收拾挑担牵马进朝,见师父议事去也!”这正是:路逢狭道难回避,定教恩爱反为仇。

    又说孙行者三人,随着宣召官来至午门外,黄门官即时传奏宣进。他三个在殿下齐齐站定,也不下拜,国王就问三人道:“那三位是圣僧驸马之高徒?姓甚名谁?何方居住?因甚事出家?取何经卷?”

    行者即近前,意欲上殿,一旁却是有护驾武士的喝道:“不要走!有甚话,立下奏来。”行者笑道:“我们出家人,得一步就进一步。”随后八戒沙僧亦俱是近前。长老恐他村鲁惊驾,便起身叫道:“徒弟啊,陛下问你来因,你即奏上。”

    行者见他那师父此时在旁便侍立,忍不住大叫一声道:“陛下轻人重己!既招我师为驸马,如何教他侍立?世间称女夫谓之贵人,岂有贵人不坐之理!”国王听他这般说,又见他相貌骇人,就吓得大惊失色,欲要退殿,恐失了观瞻,只得硬着胆,教近侍的太监取绣墩来,请唐僧坐了。

    行者这才奏道:“老孙祖居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父天母地,石裂吾生。曾拜至人,学成大道。复转仙乡,啸聚在洞天福地。下海降龙,登山擒兽。消死名,上生籍,官拜齐天大圣。玩赏琼楼,喜游宝阁。会天仙,日日歌欢;居圣境,朝朝快乐。

    只因乱却蟠桃宴,大反天宫,被佛擒伏。困压在五行山下,饥餐铁弹,渴饮铜汁,五百年未尝茶饭。幸我师出东土,拜西方,观音教令脱天灾,离大难,皈正在瑜伽门下。旧讳悟空,称名行者。”

    国王闻得行者这般名重,慌得赶忙下了龙床,走将过来,以御手挽定长老道:“驸马,也是朕之天缘,得遇你这仙姻仙眷。”三藏满口谢恩,请国王登位。国王复问:“那位是第二高徒?”

    八戒也掬嘴扬威道:“老猪先世为人,贪欢爱懒。一生混沌,乱性迷心。未识天高地厚,难明海阔山遥。正在幽闲之际,忽然遇一真人。半句话,解开业网;两三言,劈破灾门。当时省悟,立地投师,谨修二八之工夫,敬炼三三之前后。

    行满飞升,得超天府。荷蒙玉帝厚恩,官赐天蓬元帅,管押河兵,逍遥汉阙。只因蟠桃酒醉,戏弄嫦娥,谪官衔,遭贬临凡;错投胎,托生猪象。住福陵山,造恶无边。遇观音,指明善道。皈依佛教,保护唐僧。径往西天,拜求妙典。法讳悟能,称为八戒。”

    国王听言,愈发胆战心惊,不敢观觑。这呆子越弄精神,在殿上摇着头,掬着嘴,撑起耳朵呵呵大笑。三藏又怕八戒惊驾,即叱道:“八戒收敛!”北极方才叉手拱立,假扭斯文。又问:“第三位高徒,因甚皈依?”

    沙和尚合掌回道:“老沙原系凡夫,因怕轮回访道。云游海角,浪荡天涯。常得衣钵随身,每炼心神在舍。因此虔诚,得逢仙侣。养就孩儿,配缘姹女。工满三千,合和四相。超天界,拜玄穹,官授卷帘大将,侍御凤辇龙车,封号将军。

    也为蟠桃会上,失手打破玻璃盏,贬在流沙河,改头换面,造孽伤生。幸喜菩萨远游东土,劝我皈依,等候唐朝佛子,往西天求经果正。从立自新,复修大觉,指河为姓。法讳悟净,称名沙僧。”

    国王见沙僧也说得吓人,心中多惊多喜,喜的是女儿招了活佛,惊的是眼前三个实乃妖神。国王正在惊喜之间,忽有正台的阴阳官启奏道:“婚期已定本年本月十二日。壬子辰良,周堂通利,宜配婚姻。”

    国王又问道:“今日是何日辰?”阴阳官回奏:“今日初八,乃戊申之日,猿猴献果,正宜进贤纳事。”国王闻言大喜,即着当驾官打扫了御花园内的馆阁楼亭,先请驸马同三位高徒安歇再次,待日后安排合卺佳筵,与公主匹配。

    众等钦遵,国王退了朝,多官皆是散去。

    又说三藏师徒四人都到御花园来,眼看天色渐晚,就有侍从摆了素膳。八戒欢喜道:“这一日也该吃饭了。”管办的人即将素米饭、面饭等物,整担整担地挑来。那八戒吃了又添,添了又吃,一直吃得撑肠拄腹,方才住手。

    少顷,又有人点上灯,设好铺盖,各自归寝。长老见左右无人,却恨责行者,怒声叫道:“悟空!你这猢狲,番番害我!我说只去倒换关文,莫向彩楼前去,你怎么直要引我去看看?如今看得好么!却惹出这般事来,怎生是好?”

    行者就陪笑道:“师父说,先母也是抛打绣球,遇旧缘,成其夫妇。似有慕古之意,老孙才引你去。又想着那个给孤布金寺长老之言,就此检视真假。适见那国王之面,略有些晦暗之色,但只未见公主何如耳。”

    长老闻言,就问行者道:“你见公主便怎的?”行者回道:“老孙的火眼金睛,但见面,就认得真假善恶,富贵贫穷,却好施为,辨明邪正。”沙僧与八戒具皆笑道:“哥哥近日又学得会相面了。”行者傲然道:“相面之士,当我孙子罢了。”

    三藏却是喝道:“且休调嘴!只是他如今定要招我,果何以处之?”行者回道:“且到十二日会喜之时,必定那公主出来参拜父母,等老孙在旁观看。若还是个真女人,你就做了驸马,享用国内之荣华也罢。”

    三藏闻言,见他居然未曾安排周全,就越生嗔怒,骂道:“好猢狲!你还害我哩!却是悟能说的,我们十节儿已上了九节七八分了,你还把热舌头铎我?快早夹着,你休开那臭口!再若无礼,我就念起咒来,教你了当不得!”

    行者听说三藏要念紧箍咒,慌得赶忙跪在三藏面前,道:“莫念,莫念!若是真女人,待拜堂时,我们一齐大闹皇宫,领你去也。”

    师徒说话,不觉早已入更。正是:沉沉宫漏,荫荫花香。绣户垂珠箔,闲庭绝火光。秋千索冷空留影,羌笛声残静四方。绕屋有花笼月灿,隔空无树显星芒。杜鹃啼歇,蝴蝶梦长。银汉横天宇,白云归故乡。正是离人情切处,风摇嫩柳更凄凉。

    八戒就道:“师父,夜深了,有事明早再议,且睡,且睡!”师徒们果然安歇住下。

    一宵夜景已过,早已经又是金鸡唱晓。五更三点,国王登殿设朝,但见:宫殿开轩紫气高,风吹御乐透青霄。云移豹尾旌旗动,日射螭头玉佩摇。香雾细添宫柳绿,露珠微润苑花娇。山呼舞蹈千官列,海晏河清一统朝。

    众文武百官朝罢之后,国王又宣光禄寺安排十二日的会喜佳筵,今日且整春罍,请驸马在御花园中款玩。又吩咐仪制司领着三藏的三位贤亲去会同馆少坐,又着光禄寺安排三席素宴去奉陪。两处又都有教坊司奏乐,服侍他们四人赏春景消磨时间。

    八戒闻得此言,赶忙应声道:“陛下,我师徒自相会,更无一刻相离。今日既在御花园饮宴,带我们去耍两日,好教师父替你家做驸马;不然,这个买卖生意弄不成。”

    那国王见他这般丑陋,说话又粗俗,又见他扭头捏颈,掬嘴巴,摇耳朵,即象有些风气,犹恐他搅破了亲事,只得依从,便教道:“在永镇华夷阁里安排二席,我与驸马同坐。留春亭上安排三席,请三位别坐,恐他师徒们坐次不便。”

    那呆子这才朝上唱了个喏,叫声多谢,各自退去。国王又传旨教内宫官排宴,着三宫六院的后妃与公主上头,就为添妆矰子,以待十二日佳配。等到将有巳时前后,那国王排驾,请唐僧到御花园内观看。

    就见好去处——径铺彩石,槛凿雕栏。径铺彩石,径边石畔长奇葩;槛凿雕栏,槛外栏中生异卉。夭桃迷翡翠,嫩柳闪黄鹂。步觉幽香来袖满,行沾清味上衣多。凤台龙沼,竹阁松轩。凤台之上,吹箫引凤来仪;龙沼之间,养鱼化龙而去。

    竹阁有诗,费尽推敲裁白雪;松轩文集,考成珠玉注青编。假山拳石翠,曲水碧波深。牡丹亭,蔷薇架,迭锦铺绒;茉藜槛,海棠畦,堆霞砌玉。芍药异香,蜀葵奇艳。白梨红杏斗芳菲,紫蕙金萱争烂熳。丽春花、木笔花、杜鹃花,夭夭灼灼;含笑花、凤仙花、玉簪花,战战巍巍。一处处红透胭脂润,一丛丛芳浓锦绣围。更喜东风回暖日,满园娇媚逞光辉。

    一行君王几位,观看此景良久。又早有仪制司官邀请行者三人入留春亭,国王就携着唐僧上了华夷阁,各自饮宴。就见那歌舞吹弹,铺张陈设,真是——峥嵘阊阖曙光生,凤阁龙楼瑞霭横。春色细铺花草绣,天光遥射锦袍明。笙歌缭绕如仙宴,杯斝飞传玉液清。君悦臣欢同玩赏,华夷永镇世康宁。

    此时长老见那国王对自己十分敬重,就有些无计可奈,只得勉强随喜,诚是外喜而内忧也。三藏正坐之间,就见壁上挂着四面金屏,屏上还画着春夏秋冬四景,皆有题咏,皆是翰林名士之诗:

    春景诗曰:周天一气转洪钧,大地熙熙万象新。桃李争妍花烂熳,燕来画栋迭香尘。

    夏景诗曰:熏风拂拂思迟迟,宫院榴葵映日辉。玉笛音调惊午梦,芰荷香散到庭帏。

    秋景诗曰:金井梧桐一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燕知社日辞巢去,雁折芦花过别乡。

    冬景诗曰:天雨飞云暗淡寒,朔风吹雪积千山。深宫自有红炉暖,报道梅开玉满栏。

    那国王见唐僧正恣意看诗,便问道:“驸马喜玩诗中之味,心定善于吟哦,如不吝珠玉,请依韵各和一首如何?”长老是个对景忘情、明心见性之意,见国王如此钦重,命和前韵,他不觉就忽谈了一句,道:“日暖冰消大地钧。”

    国王闻言大喜,即召侍卫官道:“取文房四宝,请驸马和完录下,俟朕缓缓味之。”长老欣然不辞,举笔而和:

    和春景诗曰:日暖冰消大地钧,御园花卉又更新。和风膏雨民沾泽,海晏河清绝俗尘。

    和夏景诗曰:斗指南方白昼迟,槐云榴火斗光辉。黄鹂紫燕啼宫柳,巧转双声入绛帏。

    和秋景诗曰:香飘橘绿与橙黄,松柏青青喜降霜。篱菊半开攒锦绣,笙歌韵彻水云乡。

    和冬景诗曰:瑞雪初晴气味寒,奇峰巧石玉团山。炉烧兽炭煨酥酪,袖手高歌倚翠栏。

    国王见三藏和得十分工整,心中大喜,就称唱道:“好个袖手高歌倚翠栏!”遂命教坊司以新诗奏乐,尽日而散。

    又说这边行者三人在留春亭呢,亦尽是受用,各饮了几杯素酒之后,也都有了些酣意,正欲去寻长老,只见长老已同国王在一阁。八戒就呆性发作,应声叫道:“好快活!好自在!今日也受用这一下了!却该趁饱儿睡觉去也!”

    沙僧闻言,就笑道:“二哥忒没修养,这气饱饫,如何睡觉?”八戒回道:“你那里知,俗语云:吃了饭儿不挺尸,肚里没板脂哩!”

    这便唐僧与国王相别,一直谨言慎行。来至亭内,就嗔责他三人道:“这夯货,越发蠢了!这是什么去处,只管大呼小叫!倘或恼着国王,却不被他伤害性命?”八戒道:“没事,没事!我们与他亲家礼道的,他便不好生怪。常言道,打不断的亲,骂不断的邻。大家耍子,怕他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