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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道玄

    年轻的男子挥鞭驱使牲口,犁铧下土块朝两边分开。孩童在田里捉泥鳅,妇人捡拾野草根茎,一片忙碌的春耕景象。

    最肥沃的土地集中于草蛟溪南岸,三百亩最好的水田,马家占了近两百亩,黄家有五十亩,其余水田归属七八户中人。百余年间,在瓦罐村一度以南溪水田多寡判定家势盛衰。

    从这隐隐可见北岸野猪坡。

    将军庙尚未化作邪祟时,入山者心有依靠,采集狩猎从未出事。

    而从九年前,漆黑可怖的神像成了瓦罐村上空一抹阴霾。

    怀疑的种子就此埋下。

    那时起进入北边大山的村民有的迷路失踪,有的回来大病。

    他们觉得庇护瓦罐村百年的将军老爷变了,其实神灵威能大小,也取决于受庇护者的信仰。

    佛家讲究金粉银装,道门也说宝相庄严,就是要建立第一眼的信。

    综合梦中陈景天所述,以及从村民收集的信息,宁云卿大约知道将军庙与瓦罐村的过往。

    黄家院落,东厢房。

    “炼气修士,聚灵道长。结成金丹法师,方享二百年寿。”

    “然后呢?”

    “金丹境以上,神魂出窍,出入阴阳,乃大真人境,享寿三百载。”

    当今之世,有名号的真人不过七八人。而修得离地仙一步之遥的大真人境圆满者,不过三位。白云观主,大黑天庙主持,蜀山宗太上长老。

    木须放下酒杯,目光露出神往,又有几分落寞。

    “再然后呢?”

    “而后仙路缥缈,于你我而言,谈之无益,谈之无益啊!”

    木须饮了几杯村酒,脸色红润。他轻轻摆手,目光却是看向对座那位小徒弟。

    彩月正用筷子偷偷沾酒,慢慢吸吮,一脸蠢萌。见师父要呵斥,连忙放下。

    木道长叹了口气,仙凡殊途同归。父亲资质寻常,此生难寻富贵,就盼望儿女出息后,渡他一渡。多少修士抛却红尘去求那长生逍遥,却又如蚂蚁攀援井壁死于绝望黑暗。

    宁云卿夹起猪肩,啃得满嘴流油。心中比度,儒家修士青衿、文彩、秀才、君子,或可与道家炼气、聚灵、金丹、真人四境对应。只是具体而言,又有多般不同啊。也不知那神道陈景、妖道青公子是何等境界?

    “方才道长说蜀山剑修,他们有何不同?”

    “那是一群疯子。”木须道人语气充满敬意,“寻常修士,步步攀登,道长威生,但也有例外,那便是蜀山剑修。”

    “曾有聚灵境蜀山弟子修炼寂灭剑术,枯坐山顶百日,浑身精血融于剑中,以魂御剑,直入乌柴山毒火洞斩杀修为相当道家真人的妖王,荡平满山妖孽。”

    轰隆!轰轰。

    南国四月天,潮湿闷热。窗户掀开半角,阴雨连绵,雷音轰轰。桌上摆了四样凉碟、三个热菜、一瓶老酒,中间竖起大瓦罐,香气腾腾,焖得正好的猪蹄,叫人不禁咽口水。

    瓦罐村首富黄家的名头,实在不假。这桌宴席,四十余户村民再无第二家可以置办。

    单一道青椒烧山珍,卖相寻常,却用了野兔、山鸡好几种禽兽。

    宁云卿风卷残云扫了半盘兔肉,他倒不贪图这口吃的,而是借机向老道打听修行界的事。

    “道长啊,仙路难通,难道就连真人也无法长生久视?”

    “真人可兵解肉身,转为鬼修,投往仁圣宫录名,为阴吏地官。其中顶尖者,也有一番前途。如金陵崔家,世代守钦天监,传说他家老祖宗崔谈在地府当判官,也不知真假。虽说如此,不到万不得已,又有哪位真人会自断前途?”

    “可据道长说,白云真人飞升后,再无修士录籍天曹。录名阴司,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书生想法极为务实。反正都是公差,去不了九霄,乡镇也行。

    木须摇头:“我家师祖成道甚早。其实在那之前,修行界已然人才凋零,贫道翻阅密藏典籍,最早是要追溯两百三十前的崖山大战!”

    书生闻言,不觉吃了一惊,手里筷子脱落。

    道士问:“怎么了?”

    宁云卿捡起筷子,望向窗外墨染天色,轻轻吹了几下,笑道:“惭愧,一雷之威,竟至于此。道长接着说。”

    木须在白云观三代弟子里以阵法称玄,所学广博。飞云楼里书山典海,没人比他更熟悉。当然这些不为宁云卿所知,只觉得牛鼻子说的颇为玄乎。

    “那一战天翻地覆,死了很多修士。”

    “有无名氏在书里记载,天命在胡,大能逆乱光阴,篡夺天命,为中原接续龙脉。由此开启了末法之世。”

    宁云卿沉默不语,逆乱光阴,与自己来此有关吗?篡夺天命,崖山海战后历史与前世截然不同,莫非胡人入主天下当那一朝人王圣主,真原自天定。

    “宁小兄弟,品格刚正,天资非凡,不知师承那位先生?”木须问道,他邀宴设酒,屏退闲人,说起这些秘闻,便是有意结交。若是能通过他与那位晏先生建立联系,于己于宗门,都大有裨益。

    “道长唤我云卿便可。我未有师门,儒道启蒙,多承家父遗泽。”交浅不言深,他不愿说得太清楚,也没必要。

    木须微微皱眉,一时难辨真假,有些失望:“这样啊,你今后有何打算?”

    书生咬了口蹄筋,慢慢咀嚼。与后世改良品种不同,此时猪肉臊气很重,哪怕是最鲜美劲道的部位。但人总是最能适应环境的,初时,他只想裹腹。后来,他想寻仙觅道。两者都是要做的事,而非一种生活。

    “我想去看看这个神秘玄妙的世界!”

    彩月睁大眼睛,闪烁熠熠光辉。

    两者说得显然不是一件事儿,木须轻笑道:“贫道虽为玄门中人,但也知道,能修出浩然正气的读书人,万里挑一。云卿天资不凡,若无名师引导,流连乡野,恐有毁珠坏玉之忧啊!”

    “道长何意?”

    木须问道:“你知道晏楚吗?”

    宁云卿听过这个名字:“新任青玉书院院长?”

    木须点头道:“正是。若能拜入他门下,你的人生将别有天地。”

    白云观百年基业,只是乱世将至,红尘劫起。若能搭上晏楚这般在朝野影响力巨大的儒家大宗,必定诸多好处,进退有余,可得先机。

    “待此间事了,再做打算吧。”

    说道此处,他看向牛鼻子老道,野猪坡将军庙之事尚未有个说法。

    木须知其意,思索片刻后,却是笑道:“交情归交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七日之后,找不出真凶。贫道只能应黄家所请,收了庙里邪神。”

    屁的交情!不明是非的老牛鼻子,宁云卿放下酒杯,看了眼黑脸老道,心里嘀咕。

    普通人家使得起竹制烟杆,富贵官宦用的是金玉烟杆。黄太公翘着腿,敲了敲铜杆玉嘴,冒出一蓬火星,辛辣入腹腔,脸上愁苦稍去几分。

    黄家阿姆担心仅剩的儿子,早早让黄良回武阳。

    黄大器本是条魁梧壮汉,而失去幼子以来,精神颓废,眼窝深陷。他看向东厢房:“爹,你真信了那呆傻书生的话?那就是个连祖业都守不住的败家子!仗着读过几句之乎者也,眼高手低,狗屁不通。”

    “木道长说七天,你能咋样?”

    “管他娘,烧了邪庙!”

    黄太公无奈叹息,儿子三十多岁却依旧脾气粗暴,比起张屠差太远。瓦罐量小,出不了几条蛇蟒。难怪有人说马家得了瓦罐村八成气运,而黄家只能指望这代不强下代强了。

    “万一错了呢?去年冬天,红莲寺沙丘和尚无功而返,却死在出山前的青虎口。”

    “五十两不是小数。家底掏空,如果办不成事,瓦罐村沦为妖域魔窟,黄家只能抛家弃业。

    “万事要小心。大器,小安没了,好在良儿还出息。在这世道活着不容易!”

    黄太公的话不中听,像把刀子,却能把人心里的恶疮挖出来,长痛不如短痛。这个世道,面对天灾人祸,妖魔鬼怪,庄户人家没有沉迷痛苦的本钱。

    “那就等七天。”

    黄大器双手紧紧捂住面庞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