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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厚报

    镜杭繁华富庶,春天夏天,即使街头流民也可以靠着这繁华从名为怜悯、浪费、粗心大意的缝隙中漏下来的一些残渣过活,秋天的日子就不很好过,冬天则是每年一度的严酷考验,春天到来前,总会有一批流民倒毙街头。

    洪安十四年的凛冬将至。

    天气古怪,深秋就下了一场大雪,这在镜杭历年罕见。阿秀平时身体在三个孩子中最结实,可因为时常练拳消耗太大,偏偏是他被冻病了。小宝依照着自己得病的经验,拖着阿秀在雪地里奔跑,想着让他发发汗病就自然好了。经过这一番折腾,阿秀的病却始终迁延不愈,甚至还有加重的趋势。

    养条狗时间长了都有感情,小宝跟阿秀小英几个月朝夕相处,同吃同住同玩耍,俨然将他们当作了自己的弟弟妹妹。他偷偷去把之前埋的那块二两多的银子起出来,打算领阿秀去离南下洼最近的药铺找大夫。

    阿秀喉咙疼不好说话,小英看到小宝带着一块银子回来,奇道:“宝哥,这银子哪儿来的呀?”她这会儿已经知道银子是很不易得的好东西了。

    小宝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先前黑了简鹏给的银两,想编个谎话骗人,又急切间想不出来,恼羞成怒之下,随口自嘲道:“卖屁股挣的。”

    小英听了,好奇地瞪大眼睛绕到小宝身后,“屁股明明还在嘛?“她喃喃道。

    药铺的坐堂大夫收了银子,随便看了一下阿秀,拣便宜的药抓了几副给小宝。“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大夫叮嘱。

    小宝点头,想着自己到哪儿去才能偷个壶来煎药——找药铺代煎是要另外收钱的。

    大夫看小宝拿了药若有所思不动弹,就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带着阿秀滚蛋。药铺挂着写有“妙手仁心“的牌匾,如果有“正经病人”见到铺子里挤了小乞丐,因嫌弃不愿进来而耽误了病情,岂不是坏了医者的仁心。

    小宝决定就偷这家药铺。他蹲下背起阿秀,小英跟在边上,帮忙搭手,三人顶着劲峭寒风回到南下洼。

    几天后,阿秀的病倒是没有再加重,可也不见起色,三人在夏天存起的一点点积蓄又全用完了。

    “小英,我去找吃的,你照顾着点阿秀,要是有小王八蛋来抢这个地方,你别着急,先扶阿秀到黄毛那里避避风,你跟她说只待一阵,她不会赶人的,等我回来再作计较。“小宝对小英说道。

    冬天难过,一个好的窝冬地点值得许多街童争抢。黄毛一家是当初跟小宝抢帽子的女童和她两个弟弟,两家现在住得挺近,关系凑活过得去。

    小英重重点头,嗯了一声。小宝从没水的水浜里爬出,双手举起捂在嘴边,哈了口气,再搓搓手,跺跺脚,讨生活去了。

    小宝离开南下洼,在镜杭主城的大街小巷内穿梭。地上积雪,小宝的鞋子缺损,前卖生姜后卖蛋的情况下把脚冻得发紫。他忍住针刺般的疼痛,继续东游西逛。天气寒冷,路人行色匆匆,小宝一时找不到什么生发的机会。终于,他看到一家剃头铺子,剃头匠正在离铺门很近的一张台子前给客人刮胡子,皂角就搁在那张台子上。小宝缩在街角耐心等待,想等剃头匠离铺门远些的时候,冲进去抢了皂角就跑。那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事,但在收赃人手里换一小袋糙米糠皮拿回去煮糊糊还是可以的。

    良久,小宝快要冻僵,却只等到剃头匠的徒弟朝自己的方向指指点点,好像在说些什么。剃头匠往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又在铺子里四下一扫,立刻把皂角收走。小宝叹了口气,双臂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离开。离天黑还有好些时候,可小宝破衣烂衫,冻得实在吃不消了,他只好走上回南下洼的路,否则自己若是也得病,两个小的就彻底没人照料。“咕咕~”昨天还剩一点吃的,全叫小宝让给了阿秀和小英两人,他自己近两天没吃东西,肚子叫得响亮。

    进了南下洼,小宝远远看见有几个人围在干水浜那儿。他吃了一惊,从腰侧摸出很早以前偷来的瓦刀,弓着身子在周边的窝棚间穿行。待到靠近,小宝见自家铺盖前站了四人,其中为首者是一位年轻美妇,瞧来二十许人,另外三人均是壮健汉子。小宝不敢立时跳出来发难,躲在一旁静等机会。

    姚南风爱怜地看着眼前的稚嫩女童,女童年龄虽小,仍可看得出眉眼像极了故人。女童摆出一个拳架,小小的身躯挡在四个大人面前,好似一只在众人面前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小野猫。

    “你们是大人,穿得那么漂亮,还要抢我们的家,不害臊!”女童气愤愤道。

    姚南风蹲下伸出手,小英退了一步想要躲开,却惊觉整个人被姚南风抱入怀里。“这里不是你们家,我是你们的舅妈,是来接你们回家的。”姚南风柔声道。她正是常陆团练使苏令之妻,长洲军留后姚镇东之女。

    当初简鹏将两个孩子托付给小宝,独自一人前往常陆,路上又与宁海军后续赶来的追兵以及长洲军巡哨混战一场。他伤上加伤,侥幸逃进常陆境内,拖着脚步苦熬到遇上一支常陆巡哨,报上宁海军简鹏的大名后即晕去。简鹏是宁海军头号猛将,江南武人但凡有些见识无不闻名,哨长立即将他救回并向苏令禀告。

    虽然苏令请了名医对简鹏细心医治,奈何简鹏伤得实在太重,拖了近三个月后还是死了。简鹏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勉力告知苏令许神秀和许神英的下落,央求苏令派人去找。

    苏令在妹妹出阁前与其感情不错,听得外甥和外甥女可能尚在人世,立即点派得力部下前往镜杭。苏令的续弦妻子姚南风更主动提出由自己带队。姚南风与苏令伉俪情深,甚至为其背弃亲父,可惜两人生了两个孩子却全都早夭,苏令已逝前妻的儿子又与她不睦。因此姚南风一直感到膝下空虚,这次正想迎回两个孩子自己抚养。苏令知道自己妻子武功了得,加上她出身长洲军,带领小队人马潜越苏、湖二州也较有把握,便依她所愿。

    姚南风带了苏令军中六个精选高手,一路南来。简鹏死前虽将与小宝接头的暗号详述,可是姚南风比约定的时间晚到太多,小宝对有人来接二童已经绝望,加上每日为生活奔忙,哪有闲工夫再去关心北关城墙是否有记号。

    一行人在偌大镜杭搜寻两个乞儿,直如大海捞针。若不是当日为阿秀看病的大夫将乞儿拿雪花白银付诊金当作一件异事,在茶馆与人闲谈时提起,又恰好被四处打探的苏令部下听到当作一个线索,姚南风还不知能否找到许神秀和许神英。

    姚南风认得出小英,小英此前却没见过姚南风,疑道:“你真是我舅妈?我舅舅苏令叫什么名字?”

    姚南风噗哧一笑,“小傻瓜。”她轻揉了一下小英的脑袋,又去摸缩在肮脏铺盖卷里,仍在昏睡的阿秀的额头。“烧得不重,总算没叫那个庸医耽误。”她道。两个孩子虽然泥尘满面,仍不能完全掩住娇憨可爱的模样,姚南风一见之下就打心底里爱上了他俩。她对一个汉子下令道:“你回去跟阿福说,表少爷、表小姐找到了,让他备好热饭热汤,再去找城里最好的大夫过来候着。”

    “遵命!”那汉子得令,立刻转身飞奔而去。

    小宝已经悄悄在边上听了半天,知道这美妇和她的手下就是简鹏所说会来接阿秀和小英的人,心中怅然若失。他与两个小童相处日久,同欢喜共患难,早将他们当作了自己的弟弟妹妹,这会儿两人就要被带走,以后身份悬殊,恐怕也没什么机会再见了。虽然心中不舍,可别说他肯定拦不住美妇和她的手下,就算能拦,难道还真拖着阿秀小英作小乞丐,不让他们回去当少爷小姐?那阿秀和小英肯定要恨死自己了。小宝叹口气,把瓦刀收起来。

    那边姚南风玉臂轻抒,将躺着的阿秀也揽入怀中,惊觉一股酸臭气味传来,却大半是来自许神秀裹在身上的铺盖卷。姚南风随手一扯,将铺盖卷从许神秀身上揭下远远扔出。

    小宝“啊!”的一声喊,连忙从隐蔽处跳出来去追,那副破铺盖可是他的重要身家,要是丢失,冬天就更难过得去了。

    姚南风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同时裹住阿秀和小英两人,她大氅下穿着一身劲装,俏立在寒风中英姿飒爽,丝毫不露瑟缩之态。很早姚南风就发现一旁窥探的小宝,因见是个小孩,只当南下洼看热闹的贫民子弟,没有理会,这会儿看他连滚带爬去抢自己扔掉的破铺盖,不免有些鄙夷。

    “宝哥!”小英看见小宝,开心地叫道。“舅妈来接我们呢!”

    小宝抱着破铺盖,抽抽鼻子,点头道:“嗯。你们要去过好日子啦。“尽管为即将到来的离别难过,他也为两个小童有好出路而高兴。

    “宝哥你跟我们一起去过好日子!”小英招呼道,她没想过这事须得舅妈点头才行。

    姚南风见两人熟识,问道:“你就是简鹏提到的小兄弟?这些日子多亏你照顾神秀和神英了,不是你找大夫为神秀看病,我们还寻不到这里。”她朝手下一名汉子打了个手势,那汉子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姚南风接过,整袋递给小宝,道:“这里总有五十两银子,小兄弟你拿去吧。“

    简鹏不得已将两个孩子交给街头乞儿寄养这事,姚南风是知道的,她找到两个孩子时欣喜万分,没见到乞儿也不在意,只当他抛下两个孩子走了。这会儿乞儿现身,于情于理,她都该有所回报。不过小宝形容丑怪举止猥琐,令她颇感嫌弃,想着给些银两打发就好。

    小宝看到那么一大袋银子递来,整个人仿佛一下子飘到云端,他想起来,简鹏当初是有过“来人必有厚报”这么一说。可是见小英在边上看着,他又从云端上下来不少,有种不太愿意接钱的感觉——他心中已将阿秀小英认作了弟弟妹妹,哪怕天各一方,也能开心地当成是自己的弟弟妹妹去享福。若拿了钱,小宝自觉是卖了弟弟妹妹一般,这情分就断了,三人又变回萍水相逢,偶聚一时的乞儿和少爷小姐。

    不过,这毕竟是小宝生平所未见的巨款,人穷志短,一点念想终究不及眼前的大笔钱财,小宝犹豫片刻,还是伸了手。

    小英是个小喳吧精,又抢着说话,道:“这么多银子啊,真好,宝哥卖屁股才有小小一块银子给哥哥看病。”

    这话一出,姚南风尴尬不已,再看小宝,就有了七分同情三分敬重。那个大夫都把乞儿拿银子看病当作奇闻轶事来谈,任谁也知道乞儿有银子显然是不寻常的。简鹏没与姚南风说给过留给乞儿银两这等小事,姚南风更无从知晓这乞儿因为打算贪污,一直把银子留到最近。虽然觉得这乞儿生得奇丑,但天下之大,什么样的怪癖好没有,而且买屁股这回事姚南风是绝不精通的,也许就是这样的才吃香呢?除此以外,这孩子又有什么能耐挣银子了?

    “小兄弟,神英说的可是真事?”姚南风正色问道。

    小宝脸憋得通红,哼哈着说不出话来。

    姚南风心中暗道:“看他神态,此必是真事。是我孟浪了,这般奇耻大辱,他怎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

    “小兄弟,南风竟折辱了你这样的义人,真是惭愧,这厢给你赔礼了。”姚南风将银袋抛还给手下,郑重其事向小宝一躬到地致歉。

    “诶?诶?什么……不用……银子……”小宝眼见要到手的大笔银子又飞了,急得说不出话。

    “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姚南风正经问小宝姓名。

    “我叫常小宝。”小宝答道,他哭丧着脸目视姚南风的部下将钱袋收起,这表情又被当作回忆起“卖屁股”的伤心。

    “小宝,我且替外子作主,想要收你为徒,你可愿意?”姚南风温言道。

    “收我……收我为徒?真的要我跟你们一起去?好啊!”小宝闻言高兴得跳起来,五十两银子虽多,可他一个街头小乞儿拿到了也没法花,众目睽睽之下接钱,没准第二天就叫人全抢了去。他本来就舍不得阿秀和小英,现在能不用与他们分开,当然乐意。

    姚南风点头道:“小宝,此后你就是我常陆练玄庄第四代弟子,练玄庄的门规,我一路上会与你细细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