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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相交只率真

    “送水了、送水了哎!”“自家种的小青椒哎,新鲜的哦!”

    一声声叫卖顺着窗子爬进被窝,裹挟着初秋难挨的寒气,冻得被窝里的人打了个寒颤,再也睡不着了。窗外是打更人细细扫过的青石板街道,在清晨的阳光下正泛着微微水光,倒映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身影。

    予夺翻身坐起来,打量着眼前的房间。

    昨天被陆九千带到医馆,那坐堂的大夫又是捏手腕又是翻眼皮,折腾了予夺老半天,最终吐出一句:“怕是伤及肺腑,留下将养两天再说。”

    于是予夺就被扛进了医馆右侧的厢房里,从装晕发展成迷迷糊糊间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没办法,实在是太久没睡过有被子的床了。”予夺边往外走边留恋地回头,脚下还有点轻飘飘的。

    这医馆四面瓦房,中间有个天井小院。大夫通常在前厅看诊,两边厢房临时留宿,后面正厅被改造成仓库,存放书籍草药等行医之物。

    予夺刚走进院子,就听见正厅那边传来陆九千和人争执的声音。

    “你这用药太猛,病人会受不住的!”说话的似乎是昨天那个大夫。

    “用药讲究对症对人对事,这剂药药效虽强,却能尽快驱除病根,让病人少受病痛煎熬。至于用药后体虚,慢慢再用膳食调理即可。”另一个连吵架都要拖着调子懒洋洋的人,一听就是陆九千。

    “九哥说得没错,”竟然还有童彤在一旁起哄,“病入膏肓之人求的不过是利落干脆,就用九哥这副药,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

    予夺听得毫无头绪,只得往三人眼前一站。

    “予……哥!你醒啦!”童彤飞奔到予夺面前,拉着他的袖子满脸笑容。

    “嗯,”予夺点点头,“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病入膏肓?”

    “张大夫的一个病人,说病了快两年了,一直没找到法子,”童彤挥挥手,“哥你不知道,九哥可厉害了,连看病抓方子都会!”

    “是吗?”予夺抬头看着陆九千,陆九千冲他眨眨眼,也不说话。

    倒是一旁的张大夫走上前来,抓着予夺的手腕,一边把脉一边聊天:“陆老弟厉害是厉害,却也有关心则乱的时候,对吧,陆老弟?”

    陆九千哼了一声,背着手看着予夺,咬着牙开口:“谁知道这俩小东西还会算计人,我这回栽了,我认。”

    予夺被他看得一阵心虚,低头拉过童彤,低声问她:“这怎么回事?”

    童彤吐着舌头,红着脸回答:“昨天你刚躺下,张大夫就悄悄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要不要帮忙。合着你一进来他就看出来你是装晕的了。”

    “呵呵呵,这点雕虫小技,还瞒不过我!”张大夫捋着胡子笑得直颤。

    “然后,”童彤也跟着笑眯眯地,“我就请张大夫帮忙,想法子让九哥答应带着我们。”

    “呵呵呵,”张大夫笑得更欢了,“有这机会给陆老弟找两个小友作伴,有何不可?”

    “哼,”陆九千朝天翻了个白眼,“你不过是生气每次打赌都输给我,乐得看我手忙脚乱罢了。”

    张大夫被戳中心事,半点不窘迫,反而越发抬头挺胸,笑嘻嘻地继续和陆九千互相揭短。

    留下那两人在正厅里唇枪舌剑吵得正热闹,童彤和予夺默默退到院子里咬耳朵。

    “九哥虽然是好人,却也不傻,要他帮忙的话,怎么跟他说?”童彤问予夺拿主意。

    予夺一跺脚:“直说。”

    “直说?”童彤犹豫。

    “就直说,”予夺点点头,“他那么聪明,又被我们骗过一次,肯定对我们有所防备。这种时候,咱们就干脆说实话。”

    童彤想了想,也点点头:“好,我听你的。”

    “你们俩又在打什么坏主意?!”陆九千悄无声息地从两人背后伸出头,吓得童彤直接跳起来挂在了予夺身上。

    “才、才没有打坏主意!”童彤嘴硬。

    “九哥,”予夺把童彤放下来,面对陆九千深施一礼,“之前欺骗九哥,是我们不好。九哥你明明救了我们,我们却以怨报德。要是我师父在这儿,肯定要罚我终生面壁思过。但九哥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再决定要不要帮我们?”

    陆九千把予夺从上到下又打量一遍,这才眯着眼点点头:“咱们进屋说。”

    予夺拉着童彤,跟着陆九千走进右厢房。张大夫也想进去,被陆九千瞪了一眼,终归是摇着头走回正厅去了。

    “说吧。”三人进屋坐下,陆九千示意予夺。

    “好,”予夺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郑重开口,“我是个孤儿,从小被师父带大。我师父是个和尚,我也就是个和尚,从小打坐念经,学的都是佛门规矩。我师父也很厉害,教化人心、救死扶伤,几乎就没有他不会的,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管他叫活菩萨。”

    说到这儿,予夺突然哽住,连连顺了两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我从小就仰慕师父,总跟他说以后我要继承师门,也要当个活菩萨。他却总是训我,说我没有志向,说这世上不缺和尚,缺的是治国安邦的将才。”

    “你师父,倒是个心系天下的出家人。”陆九千轻声感慨。

    “我师父,”予夺握紧拳头,“是个心系万民的好人,也是个时运不济的罪人。”

    “哦?”陆九千皱紧了眉头。

    “我师父,”予夺犹豫再三,手指甲都要抠进肉里,却还是没憋住,一口气说了出来,“是前朝流亡在外的罪臣。”

    “啊!”童彤一声惊呼,然后转头死死盯着陆九千。

    陆九千却面无表情,静静坐着,一言不发。

    窗外渐渐人声嘈杂,叫卖的又添了好多花样,唱着叫着好不热闹,屋子里的三个人却一句都听不进去。

    “此话当真?”陆九千敲着桌子,轻飘飘地问。

    予夺点头。

    “这话一旦说出口,你可知道后果?”陆九千斜眼看着予夺。

    予夺还是点头。

    “嗯,”陆九千叹了口气,抬头盯着头顶房梁,“你师父俗名叫什么?”

    予夺想了想:“卫勇。”

    “嗯,”陆九千闭着眼点头,“思南卫家,前朝勇将。都说护城一战,卫家男丁全员战死,看来所言不实。”

    “师父说,卫家有一条家规:大战之际必定选一人留守驻地。”予夺解释。

    “呵呵,”陆九千笑了,“也亏得他们能想出这种法子。卫家悍勇,我是很钦佩的。你师父隐忍多年,空有一身本事,倒也过得辛苦。如今可是遇到什么变故?”

    陆九千看着予夺,眼神里满是关切,没有一丝鄙夷,看得予夺胸口发烫,再开口时声音都颤抖了:“师父他,明明已经与世无争,却还是遭奸人所害。”

    紧接着,予夺从被推下悬崖前讲起,把前后发生的所有事都讲给了陆九千听,甚至包括自己失手打死了童彤的爹。陆九千边听边点头,眉头越皱越紧。

    “你怎么想?”陆九千听完,转头问童彤。

    “我,予夺就是我哥哥,我就是他妹妹。”童彤眼角含泪,一字一句说得分外艰难。

    “好!”陆九千拍案而起,在屋内不停踱步,边走边说,“予夺,你师父很可能已经遇害,也可能幸得生还,无论如何,先按照你们约定的办法找起来。但是,你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从今往后,都绝不可以再提起。你明白吗?童彤,你也是,明白吗?”

    “嗯!”予夺和童彤同时狠狠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陆九千推开房门,大踏步往外走,“先去城里看看,这虎啸县看完了,旁边还有月江县。”

    “九哥,你跟我们一起吗?”童彤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问。

    “当然!”陆九千双手叉腰站在院子里,冲童彤眨眼笑着,“这么有趣的事,你们想不让我管都不行。”

    此时医院已开门迎客,药罐子已被架上了灶台,正咕噜噜冒着气泡,整个院子里飘着浓厚的草药味。

    予夺闻着药味,看着院子里的陆九千和童彤,突然咧嘴笑了,收也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