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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千里不留行

    月黑风高,城郊荒山脚下立着一间破旧的土地庙:一扇关不上的木门,两个脱落的窗框,三面漏风的土墙,四下里漆黑一片。

    庙里正躺着一个人。此人仰面朝天睡得人事不知,朦胧的夜色下只能看出他身材高大、满脸黑须,左手随意放在身侧,右手却紧紧握着一把铁环大刀。

    “咔!”破庙屋顶仅剩的瓦片被人踩碎了,清脆的碎裂声如雷鸣般回响在夜空下,瞬间惊醒了屋内沉睡的人。

    “谁!?”黑须大汉一个翻身跳起来,举着大刀就往门外跑,“是哪个狗才又来找死!给你爷爷报上名来!”

    “啧啧啧,”屋顶上陆九千敲着瓦片叹气,“看来偷袭是失败了,予夺,你先上。”

    “好叻!”予夺答应一声,从屋顶跳下,落在黑须大汉面前。

    “呵呵呵!”黑须大汉冷笑着,拿刀指着予夺,“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忘八羔子,你他娘的断奶了吗?!还有顶上那个,连面都不敢露的狗贼,就你俩,还想拿我朱三刀去换朝廷的赏金,我今天叫你们有来无回!”

    “嘿!九哥,”予夺一跺脚,挥着棍子就往朱三刀头顶砸去,一边打一边说,“就凭这贼子这张嘴,都该死十次!”

    陆九千坐在屋顶,一手托腮,看着下面斗作一团的两人,一手掂量着瓦片,懒洋洋地回道:“朝廷的缉捕文书本就不论生死,你杀了他也是一样的价钱,不如这次……”

    “不行!”予夺低头躲过一刀,将木棍从背后换手,左手持棍朝朱三刀的下盘横扫过去,“我不能再造杀孽!”

    “你小子!”朱三刀被掀翻在地,气势却丝毫未减。他就地一滚,拉开两人距离,然后举刀再次冲上前来。

    “随你,”陆九千眯着眼,大剌剌打了个呵欠,“倒是挺执着。还记得你第一回抓人么?是什么时候?得半年前了吧?”

    予夺分神想了想,还真有大半年了:当时是在月江县县城,他和童彤跟着陆九千住进了客栈。

    “客官,三间上房,楼上请!”店小二满脸堆笑,把他们三人带到房门前。

    “一人一间。”陆九千冲予夺和童彤点头。

    “不行!”予夺和童彤异口同声。

    “怎么不行?”陆九千讶异地问。

    “我不要自己一间,”童彤拉着予夺的衣角,“我要和我哥一起。”

    “对,”予夺点点头,“我们一起。”

    “这,”陆九千瞥了眼店小二,摸着下巴犹豫着,“你们兄妹毕竟男女有别……”

    “我可以睡在地板上!”予夺坚持。

    陆九千看了看童彤,又看了看予夺,一点头:“行!那就两间上房。小哥,麻烦你再拿两床被子、一壶热茶上来。”

    店小二答应着下楼去了,陆九千把两个第一次进客栈的新奇少年们领进房门。

    “哇!”童彤一进门就对着房间里的陈设惊呼不已,“这椅子好漂亮!这花瓶真好看!予夺,你快来看!”

    予夺被童彤拉着在房间里四处乱窜,看得陆九千笑出了声。

    “等会儿叫上几碟菜,我有个朋友要过来,咱们一起吃个饭。她见多识广,正好把你师父这事跟她聊聊。”陆九千斜倚在窗前卧榻上,半眯着眼。

    “陆公!”陆九千话没说完,就听见楼下有人一边喊着一边往楼上跑,脚步声一声比一声重,直砸在人的心坎上。

    “嚯,说你你就来了!”陆九千起身往外迎,不一会儿就从门外领进来一位。

    这位往房间里一走,就带进来一阵皂角香味,和一连串爽朗笑声。

    “予夺,童彤,来见过李大娘!”陆九千唤来予夺他们,然后笑呵呵让到一旁。

    予夺抬眼去看,心里不由得感叹了一声:这李大娘虽为女子,身量却和陆九千一般高,一身干干净净灰布围裙,袖子整整齐齐绑在手臂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张圆脸黄里透红,一双杏眼满是笑意。

    被这人笑呵呵地看着,予夺就觉得开心许多。

    “李大娘!”童彤甜甜地叫了一声。

    “哎!”李大娘忙不迭地拉过童彤,扶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陆公,这小姑娘是你什么人?姑娘,你家在何处?家中可还有亲眷?为何跟着陆公?”

    童彤看了看陆九千,没说话。

    陆九千抱着手臂看着,颇有些哭笑不得:“来来来,你先坐下,我好好跟你说。”

    客房里有个大圆桌,众人围着桌子坐下,又叫了饭菜茶水,陆九千一边吃饭一边把予夺和童彤的身世说给李大娘听,却隐去了予夺师父的身份和童彤家中变故,只说师徒失散、兄妹寻亲。

    李大娘听得眼角发红,拉着童彤的手不放:“这么小的姑娘,却是受苦了。陆公是好人,他说要帮忙,就一定会帮到底。”

    “嗯!”童彤连连点头。

    “李大娘是难得的女中豪杰,”陆九千给予夺介绍,“她虽然不懂武功,这一身正气却胜过无数莽夫!”

    “别别别,”李大娘连忙挥手,“陆公如此说,却叫我一张老脸没处放了!”

    “哈哈哈,”陆九千仰头大笑,“你且受着,我只讲给他们听。童彤,这月江县和虎啸县可大不一样。这县城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大街上连个吵架拌嘴的都没有,你可知道,都是谁的功劳?”

    “谁?李大娘吗?”童彤歪着头问。

    “对!”陆九千一拍手,接着往下说。

    原来这李大娘家里本是山庄农户,因着庄主一家良善,农户们的日子都过得很好。谁知道有一年庄子里进了山贼,他们抢了钱粮、杀了庄主、还一把火烧了庄园。李大娘她爹不幸死在贼匪刀下,只有她和她娘逃了出来,投奔了月江县县城里的亲戚。

    从那以后,李大娘就恨透了贼人匪类。她虽然没有亲手拿贼的本事,却把个月江县变成了无数江洋大盗的葬身之地。

    “我不过是好管个闲事罢了,”李大娘叹了口气,捏着童彤的手说,“这县城才多大?哪家出了什么事、来了什么人,几句话就都知道了。我家里的又是跑船的,水路上有什么动静他也都会告诉我。我得了消息,难道还瞒着不说么?当然要报官!官府有悬赏,不怕那贼人不落网!”

    “悬赏倒是其次,主要还是你这消息来得及时,一抓一个准。”陆九千点着头,笑着问:“这回,又是哪个倒了霉的被你发现了?”

    李大娘抱着童彤给她梳头,一边梳一边说:“这回是从临津县来的消息。这小丫头怪疼人的,明天大娘带你做衣服去,这鞋也要换了。”

    “哟,连隔壁县你都管上了?”陆九千吃惊不小。

    “闲来走动走动,”李大娘点点头,“张师爷的闺女嫁去了临津县,她那丫鬟还是我看着长大的。昨天叫我去送花样子,跟我聊了几句,说她门口摆摊卖菜的小哥在城外见到个瘸子,穿得破破烂烂,但长得白白胖胖的,手里还拄着个铁拐。”

    “瘸子?”陆九千扶着下巴,眉头皱成一团,“你觉得是谁?”

    “卢一彪。”李大娘轻声回答。

    “‘大善人’卢一彪?为什么?”陆九千满脸疑惑。

    李大娘坐正了身子,举着手指头数着:“他的缉捕文书刚下来,守城的官兵手里都拿着,他肯定不敢进城。他那黑店开在禄头县,正好在临津县南面,他要过江,必定经过临津县。禄头县识得他的人都说,他长得非常和气,看着就像财神爷。而且,官兵围剿那天,有人看见他被砍了一刀,伤了右腿。”

    “好!”陆九千一边鼓掌一边叫好,“李大娘,李公,你这明察秋毫见微知著的本事,每次都能让我陆某人刮目相看!”

    “陆公过奖了,”李大娘微微红了脸,羞赧笑着,“临津县西南面有个驿站,年初房子塌了压死了人,之后就一直空着,也没人修缮。那卢一彪过惯了好日子,想来不会在山野林间歇息,这驿站却是个极好的藏身之所。陆公若是前去,却要多加小心。卢一彪虽手无缚鸡之力,他手下却有一个狠人。他能从官兵围剿中脱身,全凭他养的这个心腹。如今他俩一定在一起行动,他不方便露面,他用的伤药、他手上那根铁拐,一定都是他的心腹为他找来的。”

    “我明白,李公放心,我定要此人在临津县伏法!”陆九千拱手行礼,深深地对着李大娘低下头去。

    李大娘手忙脚乱地把陆九千扶起来,又拉着童彤亲亲热热地聊了会儿天,约好了明天再来,这才告辞出了门。

    陆九千听着李大娘下楼的脚步声,以茶代酒连干了三杯,对着空杯子不停感叹:“世上多义士。”

    “九哥,”予夺凑上前来,“你可是要去抓那什么卢一彪?”

    “对,”陆九千点头,“此人以行善之名杀人劫财、为害一方,实在死不足惜。更何况,朝廷还有悬赏,你九哥我可是以此为生的哦。”

    “以此为生?”予夺好奇。

    “你以为我们住店的钱哪里来?”陆九千冲他翻白眼。

    “那,那我帮你!”予夺起身背上棍子。

    陆九千看了看他,伸手又倒了杯茶,递了过去:“你帮我?为什么?”

    予夺接过茶,一饮而尽,边擦嘴边回答:“因为你帮了我,还因为……”

    “因为什么?”陆九千追问。

    “因为我要赎罪。”予夺的声音小了下去。

    陆九千看着予夺,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行,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现在?”予夺瞪大了眼睛。

    “不然呢?再等下去贼人早就跑了!快走!”陆九千起身就往外走,予夺赶紧跟了上去。

    “你们要小心啊!”童彤追出门外,却只看到个消失的衣角。

    从那天起,予夺他们过上了一边拿悬赏一边找师父的日子,一晃就是大半年。

    “看刀!”趁予夺分心的功夫,朱三刀挥舞着大刀横劈过来。

    “当!”一块瓦片飞过来敲在刀片上,阻断了朱三刀的进攻,逼得他退了两步。

    “狗贼!你用暗器!”朱三刀对着屋顶上的陆九千破口大骂。

    “嘿!”陆九千又拾起一块瓦片,一边叫骂一边扔了出去,“你把你山寨的兄弟卖给朝廷,又嫌朝廷给的钱少,干脆杀了送钱的衙役,像你这么两面三刀的人,我还嫌脏了我的暗器!”

    “啊!”瓦片正砸在鼻梁骨上,打得朱三刀又后退了两步。

    “哎!别跑啊,看这儿!”予夺举着木棍早就冲到了朱三刀身侧,一棍子下去,正中朱三刀脑后,打得他往前一扑,却站立不稳,倒了下去。

    “别动!”予夺拿棍子挑掉朱三刀手里的大刀,见他还要挣扎着站起来,又给了他一棍。

    朱三刀接连受了重创,躺在地上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

    “捆上他。”陆九千从屋顶上跳下来,扔了绳子给予夺。

    两个人七手八脚把朱三刀捆了个结结实实,再看天色已经快天亮了。

    “你还记得第一回跟着我拿贼吗?”陆九千靠着庙门,叉腰看着予夺。

    “记得,”予夺拍着身上的灰,回忆着,“也是大晚上的,也是在城郊,却是一场恶战。我那时还实战经验太少,被他钻了好几个空子。”

    “呵呵,那回你被揍得真实在!嘴歪眼斜的,回去童彤看到都吓哭了。”陆九千咂摸着嘴,颇有些憋笑不住。

    “现在不会了。”予夺捏紧了手里的棍子。

    “对,”陆九千点点头,“这半年你长进不少。”

    予夺跟着点头,脸上笑容却收了起来:“但还是没有师父的消息。”

    陆九千叹了口气,挠了挠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倒是有个法子。可这是最后一招了,用了这招,必定是九死一生。你,敢么?”

    “我敢!”予夺狠狠点头。

    远处的晨光从山林背后透射过来,给破庙门口的三人粘上了长长的影子。陆九千捏着深藏怀中的铜牌,看着微亮的天幕,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