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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芦叶满汀洲

    晨雾朦胧间,一辆驴车踢踢踏踏走在进城的小路上。车上躺着一个人,车头牵驴有一个人,车尾还跟着一个人。

    “借过借过,劳您让一让哎!”挑着扁担的菜贩子踮着脚尖,从驴车旁急匆匆跑过。他无意间回头扫了一眼驴车上的人,吓得差点跌倒:一个混身裹着灰布的红脸大汉正侧坐在驴车上,一双大眼瞪得像是要吃人。

    菜贩子不敢再看,快走几步冲进前面进城的队伍,和相熟之人打招呼去了。

    守城的官兵大都是本地人,对熟识的商贩们根本不做盘问,只扶着长枪懒洋洋站在门口,盯着门板上的铆钉出神。

    “军爷!军爷?”驴车慢悠悠走到城门口,停了下来。陆九千攥着缰绳,朝守城官兵行礼。

    “哎!你们是什么人?停下停下!”没等门口的官兵反应,城楼上顶着红缨的军官一路小跑下来,领着手下人围住了驴车。

    “军爷,”陆九千笑呵呵打着招呼,从怀里抽出一块皱巴巴的白布,递给红缨军官看,“这是我揭下的公文,您看。”

    “喝!”军官看看公文,又看看驴车,持枪冲陆九千还了个礼,问道:“这位义士,果真捉了‘赤兔鬼’张奇?”

    “可不是嘛!”陆九千点点头,叹了口气,“这孙子难缠得很,我们盯了他三天三夜,差点就被他逃进大山里去了。军爷,您可要替我们在大老爷面前多美言几句,待会儿我请兄弟们喝酒!”

    “自然自然!”军官笑眯眯收起公文,然后一把拉过陆九千的手,头也不回地就往城里走,边走边感叹着:“这‘赤兔鬼’打家劫舍扰乱民心,府上明里暗里派了多少人去抓他,都是有去无回!你今天倒给了大老爷一个送上门的立功机会,不赏你还能赏谁!到时候肯定是见者有份。等我弟兄们拿了赏银,该请你喝酒才是!”

    “不敢不敢,一定我请。”陆九千被拖着一路飞奔,一边跑一边回头:“予夺,你把驴车交给军爷,且先回去等我!”

    予夺眼看着官兵们将驴车团团围住,也没人来问他一句,他举着棍子打了个哈欠,默默从旁边溜进城里去了。

    进了城,沿着横平竖直的小路左拐右拐,走没几步,就到了内河河边。河边一连串灰墙黑瓦的小院子,予夺数了数,抬手敲门。

    “童彤?我回来了!”予夺边敲门边喊。

    “等会儿等会儿!”一连串脚步声急匆匆奔向门口,紧接着门扉打开,童彤倚着门往外看着。

    门外少年身形瘦削,身高却窜得极快。一对剑眉高高立着,一双圆眼微微眯着,有棱有角的脸蛋顶着一颗圆溜溜的光头,活像是顽童罗汉行走人间。

    门内少女身姿修长,腰间正盈盈一握。一头秀发乌黑亮丽,一对杏眼黑白分明,唇红齿白的笑容映着脸颊羞答答的酒窝,更胜过画中佳人出世之美。

    “快进来!我正做饭呢。”童彤冲予夺招招手,转身就往回走。

    “哟,我还真饿了。”予夺笑眯眯关了院门,跟在童彤身后。

    “九哥没回来?”童彤进了厨房,从锅里盛了两碗粥,端给予夺。

    “没,他去领赏金了。”予夺两手接过,端着就喝了两口。

    “这回挨揍了吗?”童彤捧着菜碗放在予夺面前,边吃边问。

    “还行,”予夺含糊回答,“有九哥在旁边看着,受不了伤。”

    “嗯。”童彤点点头,斜眼看着予夺,轻声问:“你说,九哥都这么厉害了,能让他觉得是九死一生,得有多危险啊?”

    予夺呼噜噜喝完了粥:“再危险,我也得试试。”

    “可是……”童彤咬着牙。

    “我得找到我师父,童彤,”予夺放下碗,转头盯着童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果他真死了呢?”童彤干脆转过身,面对予夺。

    予夺紧皱着眉,两眼看着桌上的空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如果师父真被人害死了,我就要为他报仇。”

    “如果报不了仇呢?”童彤追问。

    予夺看了看童彤,握紧了拳头:“要么报仇,要么我死。”

    “你!”童彤气得跳了起来,指着予夺的鼻子大骂:“你师父是白养了你!他都对付不了的人,你要如何报仇?!你还真想着送死!你这样就对得起你师父了?!”

    予夺低着头,一言不发。

    童彤在桌子旁转了两圈,好几次张嘴又停住,最终一跺脚,转到屏风后面再不出来。

    小院突然陷入寂静,院外流水声传到院内,盖过了两个人压抑的呼吸声。

    “哎!予夺、童彤,开门!有好吃的哦!”陆九千的声音从路口传来,予夺看了眼屏风,起身去开了院门。

    “拿着!”陆九千手里举着一堆竹签,签子上插满了红红绿绿各种果子。他把签子都塞给予夺,一边走一边往院子里张望着:“童彤呢?她最爱吃这玩意儿了,你少吃点,都留给她。”

    “哦,”予夺拿着签子就往屏风后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陆九千,“要不还是你拿给她吧,她正生我气呢。”

    “嘿!你又干什么了?”陆九千一巴掌拍在予夺背上,打得予夺直咳嗽。

    “我!”予夺一扬头,又缩回去,坐在椅子上叹气:“还不都怪你,神神叨叨地说什么九死一生。你倒是说清楚,这回怎么叫九死一生?”

    陆九千正笑着,被予夺一问,倒像是呛了一口,好半天说不出话。

    “九哥,”这边正对峙着,那边童彤从屏风后探出头,对着陆九千笑成一朵花,“都到了映月城了,你什么计划?该说了吧?”

    “童彤问得正是时候,”陆九千从予夺手上抽走一根竹签,扔给童彤,“来,边吃边说。”

    三个人聚拢在桌边,陆九千压低声音手舞足蹈,童彤咬着果子频频点头,予夺看着童彤眉头紧锁。

    “就这么定了!”陆九千一拍桌面,“今日准备,明日出发!”

    次日午时,城北荒郊。

    映月城北面是硒岸山山脉,一座座山峰高耸入云连绵起伏,平日里除了山中猎户,这条进山的小路几乎无人问津。

    这一天却不同往常:一队人马正沿着小路浩浩荡荡往山里推进,头里走着十来个打扮成壮丁的兵士,中间十来个侍女护着一架四轮马车,后面还跟着十对骑兵。

    “紫鸢,还有多久能到?”马车里有人在问。

    “夫人稍等。”马车帘子被掀开一角,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探头出来,朝后面轻声喊了一句:“十七少爷,夫人问了,前面还有多久能到?”

    十对骑兵中出来一位,打马上前来到马车旁边,对着马车拱手行礼:“二姑姑,前面不远就是青云道观了,您可要稍作歇息吗?”

    “不用,走吧,莫让仙姑等候太久。”马车里那人下了指令,一行人当即快马加鞭,朝着山顶赶去。

    山顶道观此时已大开山门,住持恒月带领着众多道士站在门外。眼看着马车缓缓行到面前,恒月连忙迎上前,对着马车躬身行礼:“青云观恒月,叩见左夫人。”

    “仙姑切莫多礼,可是折煞老身。”说话间,马车帘子拉开,一位打扮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被众人搀扶着走下马车。她拉着恒月的手亲切笑着还礼,然后跟随众道士走进道观。

    马车上还下来了几位穿着富贵的女眷,都跟着进入道观上香朝拜。这道观盘山而建,颇有些山野异趣。一行人从各个殿堂间一一穿过,竟也花了不少时间。

    “贵人远道而来,今日且先行歇息,明日我在堂前设法事,为贵人祈福。”恒月把左夫人领到安排好的住处后,早早就退下了。

    一行人各自休整安顿,道观里也派了几个小道士听候差遣。

    “紫鸢,”左夫人倚在窗前坐塌上,“叫他们摆上茶点来。”

    “是,夫人。”紫鸢开门刚要唤人,一个小道士就跑了过来。

    “奶奶要什么?”小道士扬着头问,高高的发冠下露出的却是童彤的脸。

    “你们有什么茶水小吃?且拿些来。”紫鸢看着童彤可爱,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脸。

    “奶奶稍等。”童彤捂着脸就往后退。

    “哎,”紫鸢一把拉住童彤,“你让他们去拿,你进来跟我家夫人说说话。”

    “啊?”童彤瞪大眼睛,连连点头,“好,好的。”

    把茶水任务交代给另一个小道士,童彤跟着紫鸢走进房间。

    “夫人,您看这个小东西可不可爱?”紫鸢笑呵呵把童彤推到左夫人面前。

    “见,见过夫人。”童彤跪下磕头,一手紧紧攥着袖管里的铜牌。

    “起来,过来我看看。”左夫人轻声唤着。

    童彤答应一声,走到坐塌旁站着不敢动,只侧脸去看左夫人。

    “哟,这小仙姑长得真好!”左夫人一拍手,把童彤拉到坐塌上并肩坐着,连连发问:“仙姑俗家叫什么?是哪里人?父母现在何处?修行几载?是否还有亲眷?”

    童彤一一作答,真真假假的却也骗了过去。只听说她父母双亡,左夫人感慨着就要抹眼泪,好容易被紫鸢劝住了。

    “童彤?却是个好名字。好姑娘,我痴长你许多,你母亲如若在世,也该和我年纪相仿。我这一生没有儿女缘,若是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常伴膝下,又该多好。”左夫人看着童彤,嘴里念叨个不停。

    “好了夫人,快别伤心了,”紫鸢在一旁忙不迭地劝,“我去给您催茶点,您喝点热茶,缓一缓早点歇息吧。”

    左夫人只是拉着童彤左看右看,挥挥手就让紫鸢出门去了。

    “夫人,”童彤被看得又开心又害羞,总算还没忘了此行的任务,这会儿见房间里再没有旁人,才从袖子里掏出铜牌,递给左夫人,“有位故人,不知道夫人愿不愿意见。”

    “这是什么?”左夫人拿着铜牌愣了半响,随后气哼哼地把铜牌拍在坐塌上,撅着嘴说:“这小子还能想起我?!我还当他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呢!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门外,听候夫人召唤。”童彤歪头看着左夫人,笑得分外乖巧。

    “你是没见过他那不听话的样子!”左夫人捏了一把童彤的脸,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这孩子啊,跟他娘一样的倔!”

    “夫人,茶点来了。”紫鸢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碗点心。

    左夫人让童彤接过点心,又对着紫鸢说:“你先下去吧,我和这小仙姑一见如故,要多聊会儿。你把外面小床收拾出来,让仙姑睡。”

    “好叻。”紫鸢点点头,笑着退出房门。

    左夫人这才拍了拍童彤的手,指了指门外,轻声说:“你让他进来吧。”

    童彤抬手敲了敲窗框,冲窗外咳嗽:“这大晚上的,风也太凉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话音刚落,就听房门开合一声,一个人影闪进房间,扑通一声跪在左夫人面前。

    “姨母。”陆九千头伏在地上,低声喊了一句。

    “哎,”左夫人一点头就掉下泪来,“你起来,我且看看还认不认得出你。”

    陆九千搬了椅子坐在塌前,任左夫人上下打量。

    “你真是长大了,”左夫人擦着眼泪,“越来越像你娘了。”

    “是吗?”陆九千低头轻笑,“我都不记得我娘的样子了。”

    左夫人叹了口气,拿起铜牌递还给陆九千:“看你这鬼鬼祟祟来见我,就知道你还不愿意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回来也是无趣。说吧,你定是遇到了危急之事,且说来听听。”

    “姨母可愿帮我?”陆九千把予夺的身世讲述一遍,静静等着左夫人答复。

    “那孩子倒有几分像你,”左夫人看着陆九千,陷入沉思,“当初你也是这般,不撞南墙不回头。”

    “旧时少年心性罢了。”陆九千轻声说。

    “少年心性,是吗?那你现在放下了吗?”左夫人不等陆九千回答,接着说:“如今朝纲稳定,对前朝旧臣也不再赶尽杀绝。他师父既已皈依佛门,前尘往事自然一概不究。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可能没他想得那么简单,且给我些时日查清楚。”

    “姨母做事周到,我自然是放心的。”陆九千点点头。

    “哼!”左夫人看了看陆九千,摇了摇头,“你且别忙,我还有两件事交代你。一是这事情查清之后,我会让小十七去找你。他性子单纯,你可别带坏了他!二是跟着你的这个小丫头,我甚是喜欢,且交给我做干女儿如何?”

    陆九千看着童彤,一脸苦笑:“姨母,这丫头我却做不得主,您听她自己怎么说。”

    “嘿,如今真是长大了,姨母要个人也要不得了!”左夫人瞪了陆九千一眼,转头盯着童彤。

    童彤笑得傻乎乎,下了坐塌给左夫人又磕了个头:“承夫人厚爱,我也愿意当夫人女儿。但您刚也听九哥说了,我那哥哥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子,心里眼里就只有他师父。我要不帮他把师父找到,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夫人,要是我真和您有缘,今后一定还有报答夫人的时候!”

    左夫人把童彤拉起来,抱在怀里叹气:“你这丫头也是一样,你们一个个的,我都劝不了。行吧,去吧,遇到难事记得来找我,我护你们一时总是护得住的!”

    童彤怕左夫人太过伤心,终归是劝了又劝,好容易和陆九千两个服侍了左夫人躺下歇息,这才告辞出门。

    陆九千早就买通了道观的巡视,领着童彤一路畅通地出了道观,走在下山回城的路上。

    “左夫人,到底是什么人?”童彤跟着陆九千走得直喘,边喘边问。

    “你觉得呢?”陆九千头也不回。

    “王族?最少也是个高官夫人。”童彤盯着陆九千的背影。

    “嗯,差不多吧。”陆九千含糊其辞。

    “九哥,”又走了一段,童彤再次开口,“那你呢?你是什么人?”

    陆九千脚步一顿,轻声笑着:“你觉得呢?”

    童彤也笑了:“我觉得九哥是个好人。”

    “哈哈哈,”陆九千回头拍了拍童彤的头,大声说,“等下山见了予夺,你们要问什么,我都解释给你们听。”

    他俩的声音在漆黑的山林间飘出好远,惊飞了树上的两只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