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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今来花似雪

    白墙黑瓦四面厢房的院子里,成群的燕雀从屋檐飞到树梢,一路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潮湿的地面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微光,承接着草叶间滴落的露水。

    两三个身穿青绿纱裙的姑娘捧着水盆走到北面厢房的门口,轻轻叩门。

    “陆将军?陆将军还请起身梳洗。”领头的姑娘一边柔声朝门里喊着,一边轻轻推开了门。

    予夺睡得正香,被这一声惊醒过来,他一个翻身就要坐起,却又一阵头晕摇摇晃晃地躺了回去。

    “站住!”予夺一手撑住床板,一手按住前额,哑着嗓子说道,“这是何处?你们是谁?报上名来!”

    姑娘们一阵窃笑,有人轻声回答:“回陆将军,这是将军府,陆将军昨夜饮酒醉了,是我们将军把您带回府里,安置于此。”

    “将军府?”从进城到宴席,那一幕幕场景浮现眼前,予夺愣愣看着床沿发呆,只觉得自己仍在梦中。

    “陆将军,将军还在书房里等您呢,您且坐好,我们伺候您梳洗。”姑娘们嘴里说着,围着予夺就上了手。

    “哎!等下!停!”予夺招架不及,三两下就被扒掉了外衣,只剩贴身的里衬。他这回彻底清醒过来,两手护住周身往外一推,将侍女们都推开几步。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自己来!”予夺脚底抹油一般绕开侍女冲到门口,站在门扉内侧对着侍女们连连挥手,“你们先出去,我换好衣服就出来。”

    侍女们笑着互相看了看,点点头,袅袅婷婷地走出了门。

    “衣衫都在桌子上,是我们夫人特意给您选的。”最后那名侍女出门前,回头对予夺说。

    “知道了、知道了。”予夺头都不敢抬,含糊应着,上手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这个在边疆战场直视过生死玄关的人,此时不过是应付几个妙龄少女,才片刻间,背上竟然就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这要是被兄弟们看见,人就丢大了。”予夺想着。他手里换着衣服,眼睛忍不住四下里扫视着这间厢房,一眼就看到床边高凳上摆着一壶茶水。

    “这是?”脑海中升起一副模糊的画面,是有人坐在床边给自己喂水喝,那身影变化不少,却依旧熟悉。

    “童彤!对了,她在将军府中!”予夺差点没喊出声,换衣服的手又快了几分。侍女们拿来的一整套衣衫,从头到脚每一件都十分合身,予夺换好衣服梳洗完毕,迫不及待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侍女们再见予夺,才一眼就一个个面颊绯红地低下头去,用轻柔许多的声音说道:“陆将军请随我来。”

    “好,请带路。”予夺点点头,跟在侍女们身后。

    这将军府内虽庭院深深,却不重装饰,房屋排列井然有序,石板路边连一株杂草也无。

    予夺一路看着心中感慨,不敢相信这是赵家父子住处。

    “陆将军到了。”又穿过一道院墙,侍女们放慢脚步,站在走廊上轻叩房门。

    “让他进来!”听声音,赵立命火气未消。

    予夺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哎呀,雨多!昨晚歇息得如何?可有头痛?”一进门,赵无晋就笑着迎了上来,轻拍着予夺的肩膀嘘寒问暖。

    予夺回着笑脸,连连摆手:“昨晚是我失礼,两位将军莫怪。我只记得宴席上大家喝了个痛快,却不知为何到了将军府上?”

    “哎,自家兄弟一同饮酒,尽兴就好,有什么怪不怪的,”赵无晋拉着予夺坐在窗前,“你新到千阳城,虽封了府邸,这一时半会儿啊却住不进去。我与父亲商量过了,你啊,不如就在这将军府住上一段时日,待一切安顿停当,再搬走不迟。”

    “这,”予夺被赵无晋说得张口结舌,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朝坐在书桌后面的赵立命看去,问道,“赵将军也同意吗?”

    “哼!”赵立命看了予夺一眼,刚想说点什么,看了看赵无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父亲当然同意,”赵无晋点点头,继续热忱地说着,“你毕竟是我赵家军的一员。昨天那只是王府的接风宴,官场上的表面文章罢了。你该不会以为,我赵家军出了个少年将军,就喝这么一顿酒,就能给你轻轻放过了吧?!今晚上啊,这将军府里还要大摆筵席,我与你一同做东,请兄弟们再来庆祝一番!”

    “这,赵小将军,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不妥吧?”予夺一心想推辞,但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哪里不妥?”赵无晋两手一摊,“我军大胜归来,办几场庆功宴有何不妥?雨多,你且放心,听我安排便是。”

    “可……”予夺尚不死心,还要再劝,却被门外传来的通报打断了。

    “将军,”年迈的老仆从敲着门扉,不等房里人回应就往下说着,“王上派了马车来接陆将军,说是请陆将军到王府用午膳。”

    房中各人听了这话神色各异:予夺立时就站了起来,赵无晋神色凝重点了点头,赵立命眯着眼直喘粗气。

    眼看着赵立命又要爆发,赵无晋抢先一步对着门外回了一句:“辛苦唐伯,陆将军这就出来。”

    “是是是,我这便出来了。”予夺高声说着,一边往门外退,一边给赵家父子行礼:“有劳二位将军,我先告辞、告辞。”

    “陆雨多,”予夺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外,赵立命突然起身,盯着予夺低声交代着,“王上面前,可要慎言。赵家军若不好了,你也好不了。”

    予夺抬头看着赵立命,眼神扫过他鬓角的白发,恍惚间仿佛看着一位市井老人。他从没想过,一军之将离开了兵营大帐,竟会如同铁器蒙尘一般,失去了神采。

    “是,将军。”予夺轻声应道,转身退出了门外。

    “陆将军,请随我来。”唐伯冲予夺微微躬身行礼,随后上前带路。

    予夺这段路走得心事重重,完全没注意前面的唐伯已经停了下来,直接撞到了老人家背上。

    “哎哟!”唐伯踉跄着差点摔倒。

    “对不住,老人家,您没事吧?”予夺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仆从。

    “没事没事,”唐伯连连摆手,“陆将军不必担心。”

    “唐伯,你怎么了?”予夺正安抚着老仆从,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那声音熟悉得让他瞬间抬头看去。

    一队仆从正排队进出院门,挡住了予夺他们的去路,而站在院门门口指挥仆从们的,是一个身穿鹅黄色纱裙的女郎。女郎此时正朝着予夺他们走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是关切,看得予夺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忘了。

    “童……”一个字脱口而出,予夺连忙倒吸一口气,把后面的字吞了回去。

    “寒童姑娘,我没事。”唐伯笑呵呵对着童彤说道。

    童彤也笑着对唐伯点点头,转而看向予夺:“没事就好,这位是?”

    予夺看着童彤不说话。

    唐伯接过话头回答:“这位是府上客人,陆将军。我正要送他出门去。”

    “哦?”童彤冲予夺眨了眨眼,微微俯身行了个礼,“见过陆将军。适才是我的不是了,挡了唐伯的路,没吓到你吧?”

    予夺看了看院门,又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童彤,轻轻摇头:“没有,你怎么会吓到我呢。”

    “那就好。”童彤回应一声,手指在袖笼中捏得发白。

    “陆将军,这边走。”唐伯一声招呼,叫醒了发呆的两人。

    “我走了。”予夺轻声说道。

    “万事小心。”童彤轻声回答。

    两人对视一眼,予夺转身朝门外走去,咧开的嘴角直到上了马车都没能收回来,倒是给唐伯留下个亲切活泼的好印象。

    骞王派来的马车十分宽敞,予夺推开坐垫,在车厢里摊开手脚躺着,眼前过着这两天的际遇,莫名怀念起行军打仗的日子来。

    “陆将军,到了,您请下来。”不一会儿,马车停住,车夫高声喊着。

    予夺走下马车,站定一看,却是昨天与兄弟们待过的前院,那摆了满地的小马扎早已被收起来了,剩几棵盘根错节的古树歪在原地。

    “陆将军,您请这边走。”昨日那好脾气的仆从又出现了,仍是笑呵呵地冲予夺行礼。

    予夺上前与仆从并肩走着,忍不住发问:“失礼了,都见过两次,我却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

    仆从摇了摇头,也不看予夺,只笑着回答:“陆将军哪里话,相见匆匆,不足挂齿。小人随主姓,名叫百灵。”

    “百灵?”予夺挑起眉毛,声音克制不住地上扬。

    “是,”仆从叹了口气,“大王妃喜爱动物,尤爱鸟雀,百灵有幸,得王妃赐名。”

    “啊,是是是,这名,挺好,挺好。”予夺挠着头一连声夸赞。

    百灵顶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笑得大大方方:“陆将军见笑了。大王妃性子跳脱,但待人极好。当仆从的能有个和善的主子,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您这边请,王上和左夫人都在花园亭子里等您。”

    “好。”予夺答应一声,紧接着抓耳挠腮好一阵子,还是忍不住问:“这大王妃,起得最得意的名字是什么?”

    百灵看了一眼予夺,面无表情地走进一道院门,嘴里说着:“王府主管,年过五十,须发皆白,人长得颇为富态。因深得大王妃的宠爱,故而赐名、孔雀。”

    “噗,咳咳!”予夺假作咳嗽,低下头去狠狠拍着胸脯。他再不敢细问,怕自己一会儿要驾前失仪。

    进了院门后,左前方便是花园水榭,一座墨绿色的竹亭悬停在水塘岸边,亭子里坐着骞王和左夫人两人,几个侍女仆从进进出出,正忙着摆设宴席。

    “陆将军,到了,请在此等候。”百灵说完,走近亭子大声通报。

    “快请他上来。”骞王下令。

    “陆将军请。”百灵站在亭子边,冲予夺躬身行礼。

    予夺应声上前,迈步走上台阶。他进了亭子,甫一抬头,就见骞王和左夫人双双投来目光,骞王倒还露出笑容,左夫人却横眉怒目,似乎颇为不满。

    “陆雨多,见过王上、左夫人。”予夺正要跪地行礼,被骞王拦住了。

    “陆将军不必多礼,今日家宴,就我们三人,”骞王挥手让予夺坐下,接着说道,“我听闻陆将军是广洛府人士,昨日却全是燕幽美食,想来是不合陆将军的口味吧?”

    予夺连连摇头:“王上见笑了。吃了这一路的干粮,再吃什么都是好的。”

    骞王边点头边叹气:“是啊,想当年我当兵的时候,战乱中能吃上口热饭已是十分难得,还真是没想过挑剔口味。如今,我老啦,被这锦衣玉食养坏了脾性,陆将军,你们少年人啊,可莫要学我!”

    予夺连连摆手:“不不不,王上如今正是壮年,不老不老,是我年纪太小,其实,不太能当得将军之称……”

    “陆将军莫要自谦,”左夫人突然开口,语气和表情一样冷如冰霜,“当不得将军之称,却又当得‘云国第一勇士’?怕是陆将军只在王上面前才如此惺惺作态吧?”

    “阿妹!”骞王紧皱眉头,困惑地看向左夫人。

    左夫人看了看骞王,捂着嘴轻笑一声:“大哥莫怪,我就是与陆将军开个玩笑。陆将军,王上既封了你的头衔,就没有收回之理。从今往后,像我一样对你心存质疑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是为了这个头衔、为了王上对你的信任、为了那些倾尽全力帮你的人,你也只能往前走,知道吗?”

    听完左夫人一席话,予夺眉头紧皱、面色发白,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应了一句:“是,多谢左夫人教导。”

    “哈哈哈,”骞王伸手拍了拍予夺的肩膀,笑着说道,“陆将军果然与我骞氏有缘,我这妹妹从来都是隔岸观火,今次初见陆将军,竟能坦诚相待,实属难得!难得!阿妹啊,为兄我上次见你如此,还是在十几年前吧?”

    左夫人笑着瞪了骞王一眼,又看向予夺,说道:“大哥什么意思?小妹我不懂。我只知道陆将军昨日饮酒晚归,今日定是刚起身便被你叫了过来,腹中一点存粮也没有。此刻已是正午时分,陆将军怕是早已饥饿难忍,对吗?”

    “对对对,”不等予夺回答,骞王挥手叫来仆从,交代着,“快,这便开席。”

    随着骞王一声令下,四个仆从走进亭中,一人在旁指挥,其余三人围着桌子开始夹菜。

    骞王指着席上菜肴,给予夺介绍:“今日准备的正是广洛府一带的美食,陆将军,不要拘谨,都尝尝。”

    “谢王上。”予夺真是饿了,也顾不上许多,囫囵几下将仆从夹给自己的饭菜都吃了个精光。

    骞王看得连连点头:“是我考虑不周,倒叫陆将军好等。陆将军,饭菜味道如何?”

    “好!”予夺吃了个半饱,顿时觉得浑身有了力气,说话也亮了几分:“我虽生在广洛府,却从来没吃过此等美食。”

    “哈哈哈,”骞王笑得眉毛直抖,他捋着胸口顺了顺气,往下说着,“民间美食众多,普通百姓却无缘得见,实乃为君者的一大憾事。陆将军,可有兴趣听一听我当兵时的抱负?”

    “当然,王上请讲。”予夺点头。

    “嗯,”骞王双手撑住膝盖,眼睛看向亭外,神情颇为怀念,“我虽出身世家,却从小在兵营中长大,跟着队伍走南闯北去过无数地方。每到一处,我便与兄弟们四处打探、遍寻当地美食。我这一身跌打损伤,少说得有一半,是为了寻觅山野奇珍落下的。”

    “大哥当年,的确顽劣了些。”左夫人呵呵笑着。

    “嘿,”骞王点点头,“少年意气,只觉得美食美景乃人生乐事,若不能尽情享受,活着也是枉然!”

    予夺听得不停点头:“王上说得对!”

    “哦,陆将军也这么想?”骞王斜眼看着予夺,“那我倒有一问,陆将军,若是有人因一己之私,害得天下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你能独善其身吗?你能关上门来独自一人享受美食美景吗?”

    “这,”予夺摇了摇头,“怕是不能。”

    “不能!”骞王斩钉截铁回答,“想当年,前朝王族暴虐成性,对外与周边邻国连年征战不休,对内重重赋税逼得百姓走投无路,除了他里氏,人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虽是里氏旧臣,却不禁为天下百姓叫苦!我在军中曾立下誓言,只要里氏不倒,我便与天下百姓一般,不食荤腥,只食粗粮。”

    予夺听得全神贯注,见骞王停下喝茶,不禁追问:“后来呢?”

    “后来?”骞王放下茶杯,笑呵呵回答,“后来我推翻了里氏,废除了那重重赋税,对邻国以结盟为主,天下自此和平了十多年。”

    “您也就吃上肉了。”予夺笑着插嘴。

    “对,哈哈哈,”骞王点头,“那第一口肉的滋味,啧啧,现如今还在我舌尖留着,实在叫人难忘啊。”

    左夫人笑得直拍手:“原来大哥执意推翻里氏,是为了自己能吃上一口肉!这要是传了出去,可叫天下人笑话!”

    “哈哈哈,”骞王朗声大笑着,“天下人为了一口肉所做出的事还少么?至少我是为了与百姓一同吃肉,而不是要从百姓嘴里抢肉吃。对吧,陆将军?”

    “是,”予夺连连点头,“为天下百姓,不怕笑话。”

    “嗯,”骞王看着予夺,“天下难得和平,此次征战也是远在边关,不曾叨扰我国百姓。陆将军,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不要推辞。今后,就由你来为我云国百姓守住和平,可好?”

    “啊?”予夺瞪大眼睛,“这,我,谢王上厚爱!可我……”

    骞王又拍了拍予夺的肩膀:“担子是重了些,却不是此刻就要扛起来。听我的,一步步来。先接管千阳城的守卫队伍,我会让孙将军全力协助你。”

    “这?”予夺看着骞王,急出了一头的汗。

    “愣着干什么?快行礼谢恩!”左夫人厉喝一声,把予夺惊醒过来。

    “是!谢王上!”予夺跪下行礼,头重重磕在地上,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了,今日便到此为止,你回去吧。”骞王轻声说道。

    “是!”予夺起身告退。

    予夺刚转过身要下台阶,身后骞王又发话了:“我听说,将军府今晚要设宴款待赵家军,你在席上替我多照顾赵老将军。不过,今晚以后,你还是搬出将军府吧,我给你选的那处宅子,你去看看,应用之物应有尽有,不比将军府差。”

    “是。”予夺转身行礼,低着头不再看骞王和左夫人,缓步退出了亭子,跟着百灵沿着原路往外走。

    亭子里两人看着予夺走远,静静坐着一言不发。

    “阿妹,”骞王打破沉默,“这小子看着有些面熟,你可知道是像谁吗?”

    左夫人盯着手中茶杯,摇了摇头:“我却看不出来,大哥这几日也没见什么人。难道,像前几天见过的曲云楼戏子吗?”

    “嗯,”骞王眯着眼点头,“或许吧。”

    左夫人喝着茶不说话,亭子里重新陷入沉默。

    从内院出来,予夺一路皱眉不语,他闷头往前走,没几步就要冲出府门。

    “陆将军,”百灵在身后喊道,“马车已经备好,要送您回将军府吗?”

    “嗯?”予夺回头看了看百灵,又看了看王府,摇了摇头,“不用,我自己走回去。”

    “是。”百灵应着,原地躬身行礼。

    予夺挥了挥手,大踏步走出王府、上桥过河,站在河边深深叹了口气。

    “哟,这是谁啊,在王府门口唉声叹气。”不远处有人戏谑一句。

    予夺抬头去看,只见一个长衫公子迎面走来。此人剑眉凤眼,满面含笑,正好奇地看着予夺。

    “你又是谁?”予夺上下打量来人,开口问道。

    “啧啧,在千阳城里这么说话,可容易得罪人,”重烈摇着头,“更何况,佛印桥头水绕贵胄,你在这儿长吁短叹,难道是对王府不满?”

    “你?”予夺盯着重烈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眉头越皱越紧,“你刚说什么?佛印桥头?”

    重烈摊开手,笑着回答:“是,也不是。这千阳城里人人敬佛,由西往东,从内到外,入得殿来都是佛祖弟子。说一句佛印桥头,是把佛在眼前放着,都不用找,顺着话就到了。”

    说完,重烈上前一步,借行礼姿势凑到予夺耳边,轻声说道:“国安寺。”

    不等予夺反应,重烈重新站直身子,看了予夺一眼,转身就往王府走去。

    予夺愣在原地。他想拉住重烈追问,又觉得此时此地不可妄动,只好眼睁睁看着重烈消失在府门背后。

    “国安寺。”予夺心中反复默念,脚下不自觉地就指向了西边城门:他习惯了找周起他们出主意,或者说,他习惯了周起他们跟着瞎起哄。

    从王府到西门的路予夺昨日走过一遍,如今再走一遍,感觉竟大不相同:同样是挤满了人,赶路的闲逛的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人群行动间进退自如,商铺也纷纷开门揽客,一派繁华热闹景象,却是比昨日鲜活得多。

    “让一让,让一让。”有人对面走来,与予夺擦肩而过时低语:“往前走,曲云楼。”

    “嗯?”予夺猛地回头,只看到一双格外熟悉的眼睛一闪而过,那人的脸却裹在灰色头巾之中。

    再往前走了一段,予夺远远就看到一块红字招牌挂在路边,写着“曲云楼”三个大字。招牌底下还有密密麻麻不少小字,却是自诩才华横溢的宾客们留下的墨宝。

    “公子,听戏吗?”门口有伶俐的小厮笑着招呼客人。

    “今日是什么戏?”予夺上前问。

    “公子可来巧了,今日上的是连王府都点名要看的新戏:红尘鸳鸯仇。挑梁主演的是咱们曲云楼的当家花旦,和从润州府请来的名角儿。时间还早,堂里还剩有几处散座,机会难得,您进来看一看?”小厮说着就把予夺往里面请。

    予夺也不推辞,跟着就往大堂里坐了下来。

    曲云楼的生意的确好,戏台上虽空空荡荡,台下却坐满了人。予夺被安排在右后方的空座上,百无聊赖地喝着茶水听旁边桌子说闲话。

    不过片刻,有人走到予夺左边的座位上坐下,叹了口气:“少年人长得就是快,这不过一年,我竟要认不出你了。”

    “九哥!”予夺低声喊着,两眼热腾腾地盯着身边人。

    “哎!”陆九千往下拉了拉头巾,看着予夺点了点头。

    “九哥怎么找到我的?”予夺端起茶杯,将满脸笑容藏在茶杯背后。

    “我如今在为左夫人做事,她告诉我,你今日要进王府一趟。”陆九千回答。

    “哦,”予夺点点头,“正好,我今日也见了童彤。”

    “在将军府里?”陆九千问。

    “对,她也变了不少,我差点不敢相认,”予夺挠着头,“九哥你倒是没怎么变,听声音我就认出来了。”

    “嘿,我是变不了了,”陆九千摇摇头,“昨日我在城门口还见到你了,穿着盔甲灰头土脸的。还是今日这样打扮好,有几分将军的样子了。”

    “啊?”予夺捂着脸连连叹气,“九哥你也知道啦?”

    “哈,你去问问,这云国出了个少年将军,天下还有谁人不知?你这回,风头可出大了!”陆九千冷哼一声。

    予夺把脸埋在桌子上,愁得直哼哼:“这可如何是好啊九哥!说好了当兵是为了找我师父,如今师父找到了,我却不得脱身!这什么少年将军,谁要、我便给了谁!”

    “什么?”陆九千正色问道,“你师父找到了?在哪里找到的?”

    予夺懒洋洋回答:“我在军中收到师父密信了,这回来后又有人带了口信给我,说是什么、国安寺。”

    “国安寺?”陆九千敲着桌子,“谁给你的口信?”

    “就刚才,王府门口,有个青年人,笑得贼兮兮的,我问了,他却不肯说他的名字。”予夺抬头又喝了杯茶。

    “重烈?!”陆九千猛地转过头,盯着予夺。

    “重烈?”予夺瞪大眼睛,“那人就是重烈?”

    陆九千缓缓点头:“我看着你从王府里出来的,跟你在门口说话那人,就是重烈。”

    予夺跟着点头:“倒是看着挺贵气的,就是神情奇怪,不像是做惯了逢迎讨好之人。”

    陆九千捧着茶杯一饮而尽,叹息着说道:“你与人交手,也知道虚实结合。高手与人相交,也是如此。予夺,千万,莫要小看了他。”

    “嗯,”予夺低头想了想,开口问道,“可他知道我师父在哪儿,会是骗我的吗?”

    “怕是真的。”陆九千回答。

    予夺轻拍了下桌子,连连点头:“那就好,我只要见了师父,就什么都明白了!”

    “嘿,”陆九千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师父难道是神仙下凡?见了他,你这脑袋等于就开了光?”

    “嘿嘿,”予夺跟着笑,“九哥你是不知道,我师父就算不出门,也能算尽天下事。想当初在山上,那村民可真是把我师父当神仙看!”

    “好好好,哪天啊,你也给我引荐引荐。”陆九千看着予夺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这两人凑作一堆说个没完,幸而大堂里个个都在谈笑风生,没人往他们这里多看一眼。

    曲云楼外,市集依旧热闹,太阳却渐入西山。将军府里已经点上了灯笼,丰盛的菜肴摆在院中,静待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