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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破城(下)

    狄人的马蹄踏破了平阳城几百年的平静,随之而来的是冲天的呼喝和哭声。

    那高高扬起的马蹄正要踏到茱茱的头上时,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天边云层只剩一丝如血的光线中,平阳刀寒光乍现,如乍起电光!

    随着一声利刃破开骨肉的声音,腥臊的马血泼了茱茱满头满脸。

    马匹嘶鸣和狼藉声中,一名士兵从城头一跃而下将马头劈断,狄人滚落下马,还沾着温热马血的刀干脆利落插进狄人喉咙,死前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那士兵偏过头,血水和泪水一起淌下来,他破声道:

    “快跑——!”

    茱茱回神,跌跌撞撞爬起来,她认得他,他是魏爷爷的小儿子。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提着刀逆流冲向蛮子。

    在短短时间内他失去了许多兄弟,那都是平时一起操练喝酒的好汉子,如今蛮子还要杀他的乡亲,他要用他们的血肉付出代价!

    或许是白日里已经把她跟世间的联系斩断,此刻茱茱踉跄了一下,头脑便迅速清醒过来。

    城破了,狄人攻来了,这群在北边吃沙子的蛮子终于攻破了平阳这座铁桶,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呢?肯定是要抢夺兵器!

    茱茱将牛皮纸袋放入怀中,感觉遍地火焰跳跃的都比平时更加清晰。

    狄人如一柄尖刀,守城的士兵措手不及,等鸣锣开始时,前锋已经迅速冲开城门。

    魏爷爷的小儿子瞬间被淹没在马蹄和鲜血中。

    平阳城民风彪悍,几乎人人都有点祖传把式,一时怒吼和哀嚎声交错,老弱病残往家中逃跑,青壮则提刀御敌。

    但狄人有马。

    茱茱顾不得伤心,只见张度河一个翻滚躲过蛮子的弯刀,另一只脚却被抓住,那兽皮都包裹不住的精壮手臂顺着马匹的冲力,提起张度河就要往前一抡。

    张度河被抛至半空,腰身一拧,双脚翦住蛮子的头,顺势一绞,但这蛮子不知是不是吃石头长出来的,脖子硬的要命,非但没把他带下来,张度河却要掉下来被马踩踏了,那马蹄嵌着铁钉,踩两下岂能有命在!

    电光火石之间,茱茱捡起地上的弯刀,仗着人小灵活翻身一滚,单膝跪地将弯刀用力一挥,马的两条腿被整齐割断,马匹嘶鸣着倒地,张度河一个鹞子翻身挡住向他攻击的狄人,一回头却见茱茱将弯刀送入了刚才抓他脚的狄人肚子里。

    她面无表情的拉出弯刀,热气腾腾的肠子就带出来,狄人缓缓倒地,死不瞑目。

    少女的额心溅了鲜血,在火光四起的战火中妖艳的诡异。

    “你......”张度河艰难地开口,喘息还卡在嗓子里。

    茱茱静静地看着他,眼角眉梢的红还没褪下去,眉眼线条锋利的像是极北寒冰淬过的薄刀。

    张度河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绝情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能冲上去跟蛮子拼命。

    茱茱预想中的失望和斥责没有从张度河嘴里出来,他冲过来一把拉住茱茱的手就往家跑,少年的掌心火热。

    这是他一直喜欢的女孩,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只想带她离开。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飞奔在街头,周围是跟他们一起飞奔逃命的人,平日里如铁桶的平阳城此刻如一层薄纸,一戳就破,寥寥无几的士兵如螳臂当车,一些青壮见反抗如飞蛾扑火,立马四散回家,带家人逃命。

    张度河还没跑到自家门口,就见大门立马打开,张大娘招手急声道:“快点!!!快点!!到哪里去了,急死人了!!”

    两人刚冲进屋里,张大娘和张大叔就带着两人直奔后院,那平日装腌菜的地窖已经打开,他们护着两个孩子进去,收拾好周围的痕迹也跳了进去,盖好地窖的门。

    外面打杀声更近,小孩的哭声和妇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张大叔额头青筋直跳,正欲拿起刀冲出去,张大娘的手却死死按住他。

    “你一时英雄豪气地冲出去了!这一口气出了!但要是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俩儿怎么活!”张大娘红着眼,在昏暗中声音颤抖,“我知道现在外面的官兵汉子正在搏命,我们没理由缩在这里,但你又不是没有看到外面的情形,哪个出去的人活了下来!”

    “我要他们偿命!”外面打杀声几乎到了门口,孩子的哭喊声也消失了,张大叔几乎咬碎牙,张大娘死死拉住他。

    “就......就当是我求求你,也为我们娘俩想想吧!”张大娘已经破了声,压着嗓子,她一生要强,此刻却服了软,张度河看着娘亲和爹的脸,欲言又止。

    茱茱沉默着听着,捂着胸口的牛皮纸袋,一阵沉默压抑后,外面的声音逐渐散去,她才低声说:“我要出去。”

    张度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惊讶道:“你说什么?”

    三人一时转过头看着茱茱,张大叔的热血才冷下来,被茱茱说的一时进退不得,张大娘一掌把他挥到身后,扳过茱茱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婶婶知道你一直是有主意的人,你实话实说,为什么想要出去?”

    茱茱也抬头看着张大娘,不躲不避:“我不能告诉您,但我会珍重自己。”

    说罢她跪下来,郑重地给他俩磕了三个头,茱茱明白,他们对自己是真的好,但是越是这种时候,她越不能等。

    她等不起。

    狄人的速度这样快,想必很快就要踏平曲沃县,冲入浮山县了,那时是什么光景谁也不知道。

    她要尽快找到王阿信,将东西交到何红药的手上,外面的厮杀和鲜血她一点都不畏惧。

    她根本没想过活下去。

    她掀开地窖的门,正准备关上时,张度河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茱茱从上往下看,张度河张了张嘴,一脸茫茫惶然。

    他想:茱茱总是这样,不管不顾地埋头向前冲着,他在后面无论怎么追赶总有些力不从心,他在茱茱杀完人后的眼中看见了决然,但根本不敢说任何一个字,他怕茱茱会立马撒开他的手,走上一条他无法想象的路。

    此刻他突然福至心灵,匆忙开口:“你的表哥!你......也要为他珍重的!”

    茱茱的手一顿,趁眼泪涌出来时关上了地盖,空气中是逼人的窒息,是大雨要来的预兆。茱茱朝着浮山县一路狂奔,她抄了近路,在山林中艰难奔走,枝条抽打的手臂和脸上都是血痕,但她无暇顾及。

    天边闪电乍现,照的山中顿时一片雪亮,雷声将要落下之前,茱茱听见自己身后马蹄声如雷奔——蛮子打来了!

    山林灌木中士兵暴起,在接到示警后他们立马埋伏在这里,茱茱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在第一轮冲锋中撞到树上,晕了过去。

    大雨持续了三天,血水浇满了山林,这一次奇袭让平阳城一直引以为傲的军防成了笑话,狄人这一次奇袭堪称完美,他们以商人做内应,轻便上阵,以战养战,来回迅速,抢了浮山县和曲沃县的器械兵器立马掉头离开,护防在狄人离开后姗姗来迟,将平阳城围得水泄不通。

    城主府被烧了,听说崔行古的小儿子在这一战中被吓得高烧不断,三天后死了,崔行古这一次在丞相和大皇子的力保下并未革职。

    平阳城士兵多是本地军户,城中此时人人家门前挂白幡。

    茱茱在一阵疼痛中醒来,睁开眼模糊与一名士兵正好对视。

    他眼下青黑,眼神呆滞,里面布满血丝,见她醒来也不惊讶,冲后面招手:“这里有一个活的。”

    说完机械地继续搬下一具尸体。

    漫山遍野都是尸体,狄人的,宛人的。

    茱茱头上剧痛,连忙摸了摸胸口,牛皮纸袋还在,又摸了摸头,似乎撞破了,但已经结痂。

    一名拿着名册的士兵跑过来,见茱茱居然是个女孩,愣了一下,还是公事公办问道:“名字?”

    茱茱懵了一会儿,说:“打赢了么?”‘

    那士兵蒙着口鼻,点点头,手上笔仍拿着,于是茱茱说:“郭茱茱。”

    “籍贯?”

    “大宛平阳曲沃县人。”

    士兵记录好温声说:“你是逃难过来的吧,快回去吧,家里人还等着你呢。”

    茱茱低着头,嘴角扯了一下,眩晕感袭来,于是仰起头来说,“谢谢你,不过,没有了。”

    许是在这泥泞炼狱中待了好几天,茱茱这一笑带了颜色,让士兵恍了一下,连续多日的收集早已让他麻木,他家中的母亲也在这次战乱中走了,此时眼睛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还未等他说些什么,茱茱已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不是曲沃县的路,是浮山县的方向。

    经过高大而深邃的铁山,浮山县便在后面,此时街上几乎家家店门紧闭,只有卖棺材和扎纸花纸人的店铺忙的热火朝天。

    茱茱和一位佝偻着背的中年汉子走进棺材铺子,他低低地说:“我事先定好的棺材做好了么?长庚的身子不能再放了。”

    说完这几句话仿佛将他的力气又抽了几分,他的背更弯了。

    那正在刨木头的人手一指,一口薄薄的柳木棺材靠在一堆棺材旁边,尺寸不大。

    等那中年汉子去取棺材,茱茱才开口小心问道:“劳烦大伯,您知道这儿有一个叫王阿信的人么?”

    那中年汉子停下脚步,缓缓挪过脚步,转过头,说:“我是王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