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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明寺中的老僧与女子

    大明寺中,一个小和尚正握着一把大扫帚在扫山前的落花,墙内的一株老梧桐似是曾遭雷击,树身近乎空了一半,有明显的烧焦痕迹,索性尚未枯死,枝干上甚至长出一些桐叶。

    此时,一个青衣女子出现在山门之前,小和尚察觉到有人接近,忙停下来迎接客人。

    正当小和尚开口之际,却见那个青衣女子只用眼睛浅浅瞥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他便瞬间如坠冰窟之中,他忙识趣地闭上了嘴,呐呐地看着对方径直跨入山门,如风过庭院一般,直取方丈的禅房。

    小和尚用手挠了挠光溜溜的圆头,最近来大明寺的人似乎比以往多了一些。虽说本寺乃是江城香火最盛的寺院,可来的客人求什么的都有,不知坐在寺里的那尊泥塑的普贤菩萨又能否都顾得过来?

    想到此处,小和尚忙打住念头,摇了摇头,对自己说道,我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这些事自有师傅们操心,我一个小孩管那么多作甚,快乐地扫花难道不好吗?更何况,昨日商姐姐还送了两块红枣糕,还有什么能比扫完落花后坐在树荫里吃上一块糕点更惬意的呢?

    小和尚说做就做,他将扫帚靠在门边,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巾帕,小心打开后仔细从中拈出一小块切好的糕点,放入口中也不咀嚼,只是用舌头感受那股香甜在口中融化,闭上眼睛,无比享受的模样。

    却说那青衣女子对于这寺院的布局似是极为熟稔,她自进入山门起,便知晓自己要找的人住在何处,一路走到禅房之前,甚至都没一丝迟滞,不去管禅房之内的人是否方便,只一伸手便将木门推开,见到了里边正在刮头的老和尚。那老和尚此时手中正自捏着一把剃刀,在脸盆里蘸了水,动作进行了一半,便听到了门开的声音,便一脸懵逼地转头看向门口。

    他原本还以为是小和尚太莽撞,又忘了进门前要先敲门的规矩,脸上于是带了些严肃,待他见到来人是女子,脸上瞬间由严肃转为看透一切的淡然。

    “女施主来...”老和尚还未来得及将一句话说完整,却见那女子轻轻一挥衣袖,老和尚瞬间齐颈而断,剃刀也从手中滑落,溅了一盆水花。

    女子像是揪着一只皮球一般将老和尚的光头随意丢在矮桌上,开口道:“如果不想被人看见这颗头挂在外边的梧桐上,我问,你答。”

    老和尚的头像一颗蛋在矮桌上滚动几圈终于停下,一边脸却贴着桌面,于是恳求道:“女施主可否帮老僧将头放正,那样老僧说起话来便会方便许多。”

    女子听后觉得有些道理,便将其放正,但一看到对方那张橘子皮般的老脸甚是厌憎,于是又转了个方向,让他用后脑勺对着自己。

    老和尚此刻看不见女子,叹了声道:“女施主不必每次都如此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女施主有什么想问的,老僧又如何敢有隐瞒。”

    “小和尚还在门口吃着糕点呢,你也不想他正吃着东西,墙里突然丢出一颗光头吧。”青衣女子此刻从一旁搬来一张竹椅,整个人坐了上去,却见她双眉如黛,眸似秋波,端的好一副容颜。

    “却不知女施主要问些什么?”老和尚大概真的害怕被丢出门去,忙转入正题。

    “萧照来过了?”女子问道。

    “来过,刚走半个时辰,女施主没遇见?”老和尚后脑勺对着女子,前脸只能对着一堵墙。

    “他来做什么?”女子并不理会老和尚的发问。

    “昨日上山,他带了一个年轻人,胸腔空了一块,但又被萧施主补上了。”老和尚如实作答。

    “他没和你提起那个年轻人的身份?”青衣女子问。

    “自是提了,据说是来自洛阳的士族子弟。”

    “洛阳?”青衣女子笑道,“你念佛多年,入了魔障尚不自知,真当这里还是原来那座大明寺,真当这一年还是在永嘉六年?”

    “萧施主难道还会骗老僧不成?”老和尚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那只头颅已现出衰朽之相。只经过短短数息时间,便从一颗寻常头颅慢慢坏死,像是一只烂熟的大果子,无数菌虫从他的眼眶里,口中,鼻子和耳朵中爬进爬出,而后脸上的皮肉开始腐蚀,渐渐露出头骨,直至骨头之上再无一丝皮肉附着,形成一只骷髅头。

    可他此刻依旧不曾死去,他已经失去了五感,耳不能听,目不能视,那张嘴却依旧在动,看起来极为诡异,他自己像是不曾发现自身的变化,说道:“萧施主自来到江城居住,时常会上这寺来看望老僧。知道老僧的牙口不好,嚼不动硬的,有时还带一些软糯的米糕和甜水,他不知道那东西吃了会粘牙,老僧的胃也不好,喝不得太多的甜水,因为是他送的,老僧哪有推辞的道理。”

    骷髅说到此处,甚至还做出一个笑的动作。他就在边想边说之间,寻找到了说服自己的法门,于是生出喜悦和快慰,原本逐渐干枯风化的骷髅头竟然停止了朽坏进程,并在之后逆转了这一进程,骷髅之上开始渐渐生出血肉来:“这城中虽说住了几百户人家,却无一个像萧施主那般有慧根的,每每论及佛法,他竟能以聊聊数语点播于我。老僧敢说,若他愿入我佛门,做了我寺的住持,数十年内,必能将我大明寺的名声播于洛阳,甚至超越白马寺成为天下第一大寺。”

    青衣女子坐在竹椅之上,目睹了老和尚头颅腐烂化作骷髅,而后又由骷髅重生血肉,恢复如初的全过程,她冷笑道:“真是白吃了几十年的斋饭,白念了几十年的佛,佛渡众生,最后连一寺的方丈也不能解脱,一缕执念便能顿入魔道,若是不能自悟,只怕百年千年,还以为肉身犹存,时节不流。”

    老和尚已然沉浸在自我编织的圆满世界之中,风吹不入,水泼不进,任女子如何说,都不能丝毫破坏他的心境。

    “洛阳啊,老僧做小沙弥的时候,这里还是孙皇帝的国土,师傅告诉我天下佛法最盛的要数洛阳的白马寺,可那里被曹皇帝占了,老僧虽心生仰慕,却不得前往。后来司马家的得了天下,老僧也已年过不惑,想着腿脚灵便,一路化缘过去也是成的,可惜又被琐事绊住了,终于不能成行。如今年逾古稀,离去见我佛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天下却又乱了。近年从北边逃难的队伍屡见不绝,或三五成队,或宗族同行,有些人到了江城便停下了,更多的却是继续东进,往建康县奔去。”老和尚说到此处,终于露出欣然之色,“虽说这天下将乱,可老僧能在坐化之前遇到从洛阳来的一些人,告诉我一些白马寺的盛况,也算我没白活这一世了。”

    “萧施主虽只来这江城不到半年,但他的眼界见识却远非常人所能及的。他时常来我寺下喝上几杯热茶,在梧桐树下对上几局棋,和我说白马寺前的那匹白马,说大汉皇帝颁下的‘熹平石经’,说阮嗣宗和嵇叔夜七人悠游竹林之下,说金谷园里绿珠的歌喉又是如何婉转动人。”老和尚面上现出无限的神往,仿佛已经神游到数百里外的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