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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阳光明媚,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人影,风衣,从楼里飞出。滚了一圈,哗啦啦。路人抬头看看,又低头瞧瞧。没什么碎玻璃渣渣,也没那社么人山人海的无所事事的追赶,其实啊,压根就没人在追赶。想看的没看到,令路人失望至极。

    只有着一个人影在春暖花开下逃窜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大步大步奔。风衣算是成了逃跑加速的阻碍,拿着风衣,怎么跑快?理应扔掉,但谢嗣确实着实太急了,他觉得,就那么个松个手扔掉的时间都没了。松一下手,嘿,不就浪费时间了嘛。脑子一乱,确实也不灵清了,或许也没怎么灵清过。但说实话,后面没人追,坦荡荡的,那风衣不扔就是个高瞻远瞩的决定,省了一件风衣。后面没人追,又是在逃离着什么?约莫是担心这幢楼长了腿来追他。楼那么高,那腿就一定很长,追起来,八成“咣当咣当”地动山摇,也又两成那么“画插画差”排山倒海,这谁顶的住?破坏太大了啊!这奇怪的人,逃离这幢楼,又好像是合情合理的了。

    谢嗣的头那么低着,看着自己的影子一路逃窜,听着那嘈杂至极的呼吸。他一定要跑。多快?最起码,也要比自己的影子快,要比那书里名叫逐影的马快,比那骏马快。他都没敢回头,赛跑呢,回什么头。这一次,他要当第一。

    四处的人看着他,看着他呼哧呼哧的正脸,再看他那扑哧扑哧的背影,向后倒那么几步,给他退让出一条路。万一这没人追还傻不拉几跑的傻不拉几是个职业碰瓷手,那这傻不拉几其实就不是傻不拉几的了,真正傻不拉几的就是如果没让出一条路的自己了。谢嗣什么都不管,只是闷着头向前冲着。

    “砰!”

    他开枪了。

    在那与胖子独处的小屋子里,他还是开枪了。

    他是什么表情?

    谢嗣的步子那么一步一步迈着,艰难的,努力的,向前的,暮气沉沉的。他跑了太远太远了,他是搞短跑的,他真的没体力了。一路上,踩死了蓝色小花一二,鞋底上是幽蓝的花蜜,粗暴无力,又踩折了春风的腰,踩灭了草的生生世世。换句话说,他前进着,前进着,伤害着道路上的一五一十。身后有东西在追他,是那春风随落叶,是那杨花落尽子规伸的冤。

    选择太多时,庸人自扰。走投无路时,路在脚下。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现在就想呗,腿不跑了,脑子总得跑。

    “坐。”他摆了摆手,叫胖子坐下。

    一坨肉本来就摊在椅子上,为了表示回应,在椅子上弹了几下。

    他给胖子倒了一杯茶,他两眼无神,乌漆嘛黑的眼珠子属实有那么些许发白,他的心脏微颤,确实也一直这样。他伸出手,手颤抖着,给胖子递过这杯茶。讲真,手上的汗水绝对比那杯子里的要多。胖子只注意了茶,自然就没注意手。茶好喝,手不好吃。

    再想想。

    想一下。

    等胖子喝完这茶就进行决断。

    胖子别喝太快,多给我一点时间想想。

    实在太快就再倒一杯茶。胖子的脸蛋此时还在上下颤着。

    冷静一下,慢点想。谢嗣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止不住气那短促呼出。

    胖子喝茶很慢很慢,蛮像一只大象在喝海水一样,象鼻子就那么垂在海里,吸着,海是喝不完的。气氛肃杀着,凝滞着,没有外人,或许有,但气氛也肯定杀死了那么一百个了。谢嗣想着决断,胖子喝着海。

    海被喝完了。

    “坐。”他摆了摆手,叫胖子坐下。

    胖子抬了抬头,脸还没颤完,端详了谢嗣一二,就那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开天辟地。脸继续颤着。

    一坨肉瘫在了地上。

    他给胖子又倒了一杯茶,他两眼无神,乌漆嘛黑的眼珠子属实有那么些许发白,他的心脏微颤,确实也一直这样。他伸出手,手颤抖着,给胖子递过这杯茶。讲真,手上的汗水绝对比那杯子里的要多。胖子仍旧没有在意,给啥喝啥。

    胖子接过了这杯茶,把头埋进了碗里,犀牛喝着海,咕噜咕噜。

    谢嗣举起了枪,从风衣里掏出来的,枪柄原本冰冰冷,此时却被他的手捂热了,枪柄原先光滑的像犀牛角一样,这时也已被他的手汗搞得湿乎乎的,但他的手也没在意。他站了起来。

    他是什么表情?

    扣动了扳机。

    眨眼。

    花,是红的。

    谢嗣跑着,后脚追着前脚,前脚要甩开后脚。追到的,甩开的,都输了。

    他停下了脚,因为他看到了晚霞。他在逃亡,不过他更觉得他这时候应该驻足看看晚霞,和这座城市的所有人一样。

    所有奔忙的人们,本就那么站在原地的人们,都停下了脚,因为看到了晚霞。抬着头。朝闻道,夕死可以。朝无人闻道,那夕阳就很灿烂啦,可以随心所欲的红,红脸上,红心上。因为晚霞,世界停了。

    红,红的很单纯,红的很有层次,红的驻心中。这种红,是一种云红色,是一种天红色,是一种霞红色。云红色、天红色、霞红色,不是一种颜色,是天上倒影着的沟犁般的云,是孤藤小儿醉鸦,是那带着雪的清冷。

    他的手松开了铲子,铲雪蛮久的了,脚趾冻掉了,他就呆呆的看着晚霞,所有人也和他一样。晚霞流淌着,他低了下头,笑了笑,他那满手都已是霞红色。看看晚霞,肩头便是整片天空。吸气,呼气,吸进的是风雪,呼出的是晚霞。

    谢嗣也呆呆的看着,哪怕他就是在逃亡,看着天上,看着那白月光的衣裳。红通通的。他确实是一个无神论者,但他也是一个有霞论者。有霞论是啥?现编的罢了,因为晚霞真的很红。

    时光流淌着,晚霞就那么呆呆看着晚霞,所有人也都那么看着如今早已不在熟悉的粒粒,手上的时针转了那么整整两圈,没什么。所有人都那么呆呆看着晚霞。晚霞出现的少,因此每次出现都会让人呆呆的,只要所有人都呆呆的了,就好呀,时间也可以慢慢来了。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放下手中的事的时候,那就应该是看晚霞的时候。

    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晚霞散了。

    谢嗣继续跑着,继续逃亡着,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狠狠踏着腿,继续跑着,一喘一喘跑着,跑不赢别人,也要跑赢时间,跑赢那脚下名为逐影的骏马。

    “砰!”他撞到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拦住了他。还好逐影没跑。

    “砰!”花,是红的。

    枪口里没有喷出子弹,枪口里喷出了红色的礼花,像是谢嗣对胖子表达的最诚挚的祝福。

    礼堂乱了,所有人都听见了枪声,倒也不是怕什么,一把枪里能装多少子弹?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那运气好的,毕竟运气差的都没了。所有人都主要是想来这凑热闹。霎那间,人山人海,动物迁徙。潮汐不一定是那海洋独有的,人多的地方就有潮汐。

    谢嗣僵硬着,“恭喜,恭喜。”他双手难以抱拳,他双手抱拳,他忘了自己当时的手是怎么摆的了,只是机器人般的对那莫名其妙被礼花撒了一身的胖子献上祝福,胖子全身都红了。祝福看上去倒确实不由衷,但身不由己反而更像祝福。

    他是什么表情?

    谢嗣转过了身。带着风衣。

    “抱歉。”谢嗣道了一句,毕竟确实和别人撞到了,哪怕事实上是对方拦下了自己,但多一事终究不如少一事,以和为贵。可那人毫无放手的迹象。该不会是职业碰瓷手吧?是的话,也就只能被讹上一手了。哪怕谢嗣身无外物。

    那人头扬了扬,指了指左前方,“排队。”声音低沉,像他是欠谢嗣了不少钱成了大爷一样。

    前方是一条长长的队伍,队伍很长,但人们都不争三抢四,若从队伍尾端看上来,平平无奇,丝毫不前凸后翘。队伍之端庄,淑女,远胜别处。毕竟都是道德高尚的人们,排个队,怎么会乱哄哄的呢。

    “可我在跑路。”

    “排队。”

    看着那么整齐的队伍,而且还那么长,谁想排队啊!可又看了看这面前男人夸张的肌肉,以及那恶俗的纹身,谢嗣就捏着鼻子排队去了。他确实是在逃跑,不过此时被拦住后他也明白,确实没有人追他,压根不用跑的那么急,他怎么跑都是第一名。而这个长长的队伍,八九不离十是一个大乞丐在乞讨,先前拦住他的那个人,是这大乞丐请来的保镖。看那保镖的腱子肉,武架势,透出来的杀气,多半是被大乞丐从地下黑拳那捞出来的高手,手上沾血的那种。现在不跑,也没人追他,现在跑了,可能真的性命会出一些问题。

    遇见乞丐应该给钱,因为不给钱的话,就是不善良的人,就不是好人,是坏人。

    乞丐乞讨,应当得钱,天经地义。

    遇见乞丐,应当掏钱,天经地义。

    谢嗣很怕乞丐,怕的乞丐的保镖,怕那乞丐的佣人,怕那乞丐。不是怕给钱,就是怕乞丐,屁滚尿流的那种怕吧。主要是小时候有阴影吧,有个人,忘了是谁,就在身边,被乞丐保镖拦住,不愿施舍给乞丐,还口里囔囔着屁个天经地义,屁个天经地义,屁个天经地义!然后,谢嗣就那么看着他被一个大乞丐的保镖打死了。世界法院判决,死者有罪,因为他不愿施舍,本身就不善良,对坏人怎么判决都无所谓。判决当天,反正明面上,所有人,包括谢嗣,都拍案叫好。只有乞丐在流泪,这个乞丐真是个善良的人。

    谢嗣也曾想过要不没工作的话就成为那么一个乞丐,但他马上就为自己那卑贱的想法感觉自己五脏都脏了。乞讨终究是乞讨,乞丐终究是乞丐。无论穿金带银,在别人面前也终究是乞丐,无论左拥右抱,在别人面前也终究是乞丐,在怎么光鲜亮丽,也终究是乞丐。这些,都是别人施舍的。

    谢嗣就那么排着队,队伍里的人都在微笑,因为他们可以干那么一件善良的事,因为他们事善良的人,因为他们是好人。平日里若是私下干那么一千件善事,但若是有个人很平常的未被你一件善事所恩惠,那他说你不是个善人,你也无话可说,你也得受着。当下,那么一件事,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做了,你就是善人,怎么拒绝?那一千件善事在他人眼中都不如那么一件,该做哪件还不清楚嘛?既然是做这种被认可的善事,那可不得表现的好一点嘛?因此,仿佛也没人那么在乎队伍为何一动不动。大中午的,乞丐还没起床嘛!

    ……

    “没什么东西?这,这风衣值多少钱?”乞丐,一身华服,身旁有两个小美人捏着肩膀,身后,是一个空调在吹着。谢嗣很想跟这个乞丐说,空调这样用是没法制冷的。但还是欲言又止,有钱人总有着有钱人的道理。没准把这个地球看作一个大房间,空调吹着,让全球温度下来呢。

    “哦,风衣的话……“谢嗣说着,却没怎么睁开眼,金啊银啊的,太晃眼了。

    谢嗣心里有数,这乞丐快完了,穿金带银,职业操守都忘了,人设算是崩了。

    或许吧。

    最好这样。

    给我吧!“大乞丐一把夺走了风衣,把风衣扔在一旁,继续躺在他的浴缸中。浴缸的后面,是一个有个十层楼高的超级无敌大空调,冷风呼呼。虽然是在室外,但就那么开着。只要空调够大,够高,那么在室外的话,空调吹的就是世界啊!世界的温度都会下降。乞丐确实是那么想的。

    “下一个!“乞丐旁一个穿着传统服饰的”男人“喊着,翘着兰花指,尖声尖气。

    谢嗣跑着,没了风衣继续跑着,快多了。“砰!又被一个彪形大汉拦住了,谢嗣往右前方看了看,又是一个大乞丐,穿金带银的。不受职业操守,可又该向谁去举报呢?万一真的万一了,能确定不被报复吗?

    ……

    谢嗣来到了家门口,赤条条的,路上碰到了几个乞丐,身上也就什么也没有了。按照行话来说,这叫什么,这叫一如出生般的善良,人之初,性本善。赤条条的。

    谢嗣打开了家门。

    白月光。

    哦,是谢嗣的幻觉。

    谢嗣走到了屋子里,摊在沙发上。

    一个人。

    瘫在沙发上,嵌在沙发里。沙发成了他的形状,空气也是,空气颓丧着,可也没有留下一滴眼泪。

    手,摇晃的遥控,淅沥嗡嗡的电视,花白着,好像喝醉了,吐出了点什么。电视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目光迷离,灯被看醉了,摇摇晃晃的,扭着。不是酒吧舞池里的扭,是那两个中年大叔喝完酒、拉着手,兄弟间的扭。

    “下面是我市出征运动会的名单,有……”

    电视的声音嗡嗡的进入谢嗣的耳朵,从左耳朵进,从右耳朵进,就那么只是从两只耳朵进、不从两只耳朵出,盘旋在谢嗣脑子里,声音一圈一圈绕着,堵车了。谢嗣就那么听着,百无聊赖,听是听,不听也是听,电视的唯一作用就是屋里有个响。

    城市里那么多人,成为运动员的那么多人,参加运动会的那么多人,但这则新闻里出征运动会的也就只报了那么两三个名字,好像只有他们存在似的。其余人,甚至都没有在“等”那么小小一个字里,或许是会费口舌吧!或许知道只有那么两三个人是真正存在的吧!剩下的人,大众不会知道,那也就不存在了。

    哦,胖子的名字也在里面。真好。

    “接下来是我市参加残疾人运动会的名单,在运动会结束之后,残疾人运动会将会正常进行,名单有……”

    依旧报了那么两三个名字,也只有那么两三个存在着。

    这两三个名字,和那两三个名字,都是那极有可能成为冠军的名字,是被关注的名字。无论在什么领域。

    谢嗣参加了这运动会那么多年,可他的名字就从来没出现在这里,因为他年年老二,所有人都知道他年年老二。只有冠军配的上人们的关注,配得上新闻的播报。只有那可能成为冠军的、将会被记住的名字才值得存在,别的名字不过是浪费时间,降低效率。

    新闻继续播着,乱七八糟的,七上八下的,莫得半点怜爱。老样子,看到的新闻都是谢嗣想看到的,谢嗣不想看到的压根也不播出。这能有什么意思?这不过是把现实世界伪装的像你所想的精神世界一样,既然这样,为何不从一开始就生活在精神世界里?谢嗣就换了台。

    是城市生活台。

    这个台内容很简单,就是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彻头彻尾的生活。

    就是摄像头拍着一个人,展示着他的生活,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善善良良,包括上厕所、背地里说别人坏话、对他人行着恶。无论行善行恶,无论想与不想,都会那么大大方方的展示在电视台上,没有人有那否决的权利。没人知道那该死的摄像头到底在哪,到底是怎么窥视着自己,只知道它无处不在,无处不在。没准在谁家的电视里,摊在沙发上的自己也会出现。

    否决?你若是没做坏事为什么要否决?

    隐私?这社会早就没隐私了!自欺欺人什么?不会是为了掩盖坏事而找的借口吧!

    既然每个人都应当对自己的言行负责,那言行被播出就应当坦坦荡荡。谢嗣就瘫的坦坦荡荡。

    有人说过,每个人的生活,都远比那书上的悲欢离合要精彩的多,但事实上,就在这个电视台上看到的而言,确实,有着那刹那芳华的精彩,像那一树梨花开,又随雪无痕。但更多是平平淡淡,无边无际的、望不到尽头的平平淡淡。就像你会看到别人什么都不敢,就那么躺在沙发上。

    平平淡淡有什么好的?大多数时间看一个人吃饭、喝水,在办公桌面前发呆,睡觉有个什么意思?

    平平淡淡,也蛮好的。最起码这个平平淡淡的电视台收视率就是高。最起码可以平平淡淡。

    现在这电视台上在放什么?是谁生活?

    谢嗣眯着眼,用力企图看出点什么。

    但金灿灿的,压根看不清,晃眼,闹心。

    谢嗣拨弄着遥控器,重返了新闻台,然后又调到的城市生活台。内容变了,是一片良田。

    这个电视台有一点确实不错,就是每个人的生活你都只能看那么一次。不换台,开着电视,这个人的生活就那么一直在电视上播放着,平平淡淡,一辈子;若是换个台,就可以看另一个人的生活了。打个比方,你想看看夏天无的生活,电视里正放着,但你不小心坐到了遥控上换了台,很好,你这辈子都看不到夏天无在电视里了。

    一片良田,谢嗣的心情好了那么些许。光溜溜的身子也仿佛一下子不那么沉闷了。看到自然,看到那看不到边的农田,没有人心情会不好的。

    镜头转了个视角,良田里出现了一把金锄头,晃眼,闹心。

    谢嗣换了台。

    一片烛光……

    ……

    行尸走肉走向了厨房。

    电视上嗡嗡的放着一片空荡荡的大街,一堆落叶,一把扫把,没有人,镜头里没有人了。再也没有人了。

    失魂落魄走向了厨房。

    刀,菜刀在天上。

    就像那一如当年在云端,挂在南天门上。

    落了下来。

    ……

    喷!

    怕!

    断了。

    小拇指指甲断了。

    谢嗣那么倒在地上。

    蜷缩着。

    像一条狗。

    狗却不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