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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乞儿

    眼看着一年到头,又该是从头再来。

    客栈周边有很多乞讨的人。

    他们衣着褴褛,被四处驱赶着。

    女孩足上缠着泥色的布,拿着空碗缩在客栈旁的柱子下,希望不要被赶走到大街上。

    两年前的战争,让她失去了双亲。如今躲避在自己唯一熟悉的街巷内,靠着好心人的施舍勉强活着。可是塔那人不允许她出现在街巷以外的地方,她终日困守在这流浪汉聚集的后巷,黎安客栈就是她能见的最远的天。

    她冷的发抖。塔那统治下的黎安城虽然也宁静平和,却始终有些陌生的孤寂。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让自己抢在隔壁那个断了手的流浪汉前面,向客栈的厨子讨要一份住客的剩饭。

    “哎,你。”

    有阴影挡在了她面前。太阳才升起来,还没来得及温暖她,这光芒就被剥夺了。

    她懊恼又局促的抬头,看到一个扇着鼻子的伙计。

    “有贵人可怜你,赏你一口饭吃,跟我走吧。”

    伙计厌弃着。他想不明白,自己跑堂那么多年,什么趣事异闻不知道?怎么那有钱的小姐,偏要听个乞丐讲什么乞讨的生活,还固执的相信这些大字不识的下层人会知道更有趣的事。有钱人可真会拿别人的痛苦当笑话。

    他冷哼着,显然不想让这个孤女迈入自己东家那看起来就温暖洁净的客栈。万一引来投诉怎么办?可那小姐固执又有钱,算了。

    女孩眼神闪烁着起身,踉跄跟上。

    她心里害怕,早听说有些店家看似和善,实际上做着人肉包子的买卖。他们这些乞儿,最容易被歹人盯上。到时候炖了吃或者卖去其他地方,过着千疮百孔的生活,简直让她想着就心惊。偏那伙计还盯着她,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会被拐卖,还是被玩弄,抑或是被当个笑话,甚至被杀戮?

    女孩的手哆嗦着。她虽然靠别人一时的善心活着,但她从来都不相信别人的好意。

    伙计领着她走到一间房间前。她不曾进过这样雅致又干净的地方很久了。她不敢相信,自己可以进去。

    “你也太磕碜了,批上这个,别把房间弄脏了,坏了人雅兴。”伙计丢给她一件不知道是谁的袍子,泛着黄,旧了,但比她身上的暖和多了。

    她接过来,也没有道谢,只是神色凝重的披在身上,走进了房间。

    伙计为了不打扰里面的人,把门关上了。她的心提起来,双眸和小鹿一样,四处望着。

    那屏风后的桌前,坐在一个人。

    “过来坐。”

    那人开口了,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分不清男女。

    她小心的走过去,看见是一个穿着青色裙裾的小姐。桌上放了许多笼屉,热腾腾的冒着香气,勾起她心里的馋虫。那人也清秀漂亮,纵然带着面纱,却不掩一种别致的贵气。

    “小...小姐....”她怯生生的开口了。

    对面的人再次伸手示意她坐下。

    “小姐,不知你想听什么?”她明白,自己不讨好这位,是无法享用这些她想都不敢想的佳肴的。虽然只是最简单的早饭。

    “先吃吧,你应该饿了。”那人是何等温柔。

    她不敢妄动,直到那人又催促了一遍,才拿起一个最平实的馒头。

    这饭里不会有毒吧。她想。可是饥肠辘辘催命一样的绞着她的胃,她忍无可忍的,埋头大吃起来。

    温暖的食物,明媚的屋子。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在屋檐下,欢笑着和父母撒娇,拿走母亲手里最后一个点心。思及此处,她几乎落下泪来,这时才发现,对面的小姐一直未动过桌上的琳琅。

    “我吃过了,这是给你的,算是你陪我聊天解闷的补偿。”

    那人这么说。不知道是不是嗓子受过伤,她的声音不如她外表那样清脆婉转,好听是好听,但有些低哑,倒显得男性化了。她纳闷的惋惜,放下手头的包子,擦了擦嘴:“小姐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

    “就讲讲你觉得有意思的事吧。”

    那小姐随意道。她有些惊讶,本来以为这人许是向他打探消息,没想到真是让她谈天解闷?

    “那,我讲讲,我那一个姐妹的故事吧。”

    她讲了一个书生和孤女的故事,一如街角的说书人。其实这是她猜着小姐喜欢的类型编的,说完自己也很忐忑。所幸那小姐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小姐,要茶水吗?”门外有人喊。

    小姐让她去拒绝。她照办,回到桌前,那小姐眉眼弯弯,笑问她:“你很会讲故事,你叫什么?”

    她脸红了一下,小声道:“我叫许洛。洛烟宸潇的洛。”

    “洛水嫣然,你的名字也好。”小姐夸赞道。“我和你很投缘。对了,我打算去趟暮晚茶楼,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路上你还可以给我讲讲故事。”

    “啊?”许洛愣了一下,“我,可能去不了。”

    “为什么,你等下有什么事吗?”

    她羞赧道:“小姐,我这样的打扮......”

    那小姐看着她,突然拍手道:“这有什么,我借衣服给你。可能有点大,但你应该能穿的。等下叫伙计烧些水,你洗漱一下。我一个人无聊,权当帮帮忙,可以吗?”

    许洛惊讶着,没有反应过来。

    “我可以请你吃饭。你能不能陪我去逛逛啊。”那小姐又说了一遍,十分恳切。

    她几乎被弄晕了头,答应了,但心里觉得和梦一样不可思议。这有钱的小姐,为什么非要找她作伴呢?

    可是小姐能给她的太多了,哪怕是做梦,她也想感受一下啊......

    伙计跑来,按吩咐做事。

    东方杰走到门口,和小二说了自己打算和许洛出去转转。

    “小姐,这个......”小二有点纠结,“您有所不知,最近不太平。您姐姐已经出了事,这下您又出去,要是出什么事,这......”

    “我就是想去找找姐姐,你放心,许洛在这片流浪,对这很熟悉,我和她一起,不会有事的。”

    “可是....”小二揪起眉头,“您不知道,昨夜里还出现了蒙面飞贼呢,现在外面兵可多了,乱糟糟的。”

    “没事的,不多远,我就去去,马上回来。”东方杰道。

    小二想找人陪着,东方杰以不劳烦他人拒绝了。

    小二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想通了什么,于是这次也没再多纠缠,叮嘱了几句,又念叨许洛去了。

    许洛穿上了东方杰带来浅粉色袄裙,有些别扭的站在他面前。方才店里的伙计嘱咐她知恩图报,叫她看好眼前的人。她一个才及笄的孤儿,在眼前那人的光芒万丈中自惭形愧。

    东方杰打量了她两眼,不经意般道:“这裙子挺适合你的,就是头上素了些,你带上这个,我们再走吧。”

    他递过去的显然是云纹钗,不过是木雕的。不知道姬莫的失踪是否和带出去的发钗有关,他作夜拿了屋内摆放着的灌木绿植的一截,刻成了这图案有七分相似的钗子,这下正好派上用场。

    “啊,好漂亮啊。”许洛小心翼翼的接过,生怕他后悔,忙戴在头上。心道,怎么就是个木钗子,不过好歹还有这套衣服。既然这个小姐愿意做个冤大头,那就如她愿好了,要是她高兴了,说不定会把这些送给我,反正听说大户人家都不乐意留下贱民动过东西。她想着,偷偷瞟那神秘的小姐,手不断抚摸袖子上的刺绣,享受这不属于她的高贵与温暖。

    “走吧,我们去逛逛。”东方杰浅笑道。

    许洛跟着东方杰,兜兜转转的,讲了不少东拼西凑的故事。她胡乱杜撰着,越来越起劲。二人歇在一处树荫下,正逢着暮晚茶楼开门迎宾,好些人排在门口,这时一起涌了进去。

    “你去给我买些点心吧。”东方杰指着茶楼,然后给了许洛些许碎银。“剩下的赏你了。”

    许洛连忙双手接过,心道茶点再贵也要不了多少钱,这个小姐当真大方的可疑。但看对方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又好似真是富贵的不知民间疾苦。她咽咽口水,觉得可以给自己买杯茶,慰劳一下喋喋不休的嗓子。

    “小姐稍等,我去去就来。”她跑出去,感觉自己像个临时的丫鬟。

    茶楼里的人三三两两,早起的顾客和伙计谈着天。

    她从前只张望过里面,连点儿点心碎末都不曾在这讨到过。临进门,她迟疑的缩回脚,觉得心跳都加速了不少。可一低头看见自己上好面料的裙子,再瞧瞧手里的银两,忽的一口傲气冲上来。她大摇大摆的走进去。

    “来点茶点。”

    她也不知道有什么茶点,就泛泛道。

    几个人看着她,她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怕露出没见过市面的样子,但又想别人发现自己的美。她已经及笄了,要是能以这幅模样,见到一个良人,嫁去一个好人家,她就不用再流浪了。她知道自己不丑,平时为了安全,把自己抹的蓬头垢面。可今天不一样,哪怕作为一个临时的丫鬟,她也可以直视别人了!

    “姑娘,您要不来些我们招牌的栗子糕?”

    店里的伙计面带笑容。她觉得更自信了。

    “可以。”她说。

    “栗子糕可以定制样子,您跟我来后厨挑挑吧。”伙计笑道,“有桃花形,飞鸟形,圆月形,很多。现在店里的小姐太太都乐钟于自己挑选搭配哦。也可以来试吃一下。您这边请。”

    许洛本来想说随便,可那伙计不容分说,一再邀请。想着自己也许可以趁机拿点吃的,她有些心动,打算体验一下这备受好评的服务。

    她跟着伙计东边去了。而东方杰这时也进了茶楼,点了个二楼靠东的包厢,叫了些吃食,关上了门。看着四下无人,翻窗而去。

    许洛走到东院,看着四下无人,有些提心吊胆。那伙计越走越快,突然说要去问问后厨,跑走了。她没来得及跟上,站在弯弯绕绕的回廊下,有些迟疑。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她猛然回头,看见一个侍女,心里松了口气。“我是来买栗子糕的,你们伙计让我在这等。”

    那侍女点点头,目光里多了些探索的意味,走上前来。

    “只是为了栗子糕吗?”

    不然呢?许洛疑惑的看过去,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姑娘一个人啊。”侍女微笑着靠近,抚摸了一下她头上的发钗。

    这人不会要抢我东西吧?许洛紧张起来,脑子里飞快想着对策。

    “好啦,不逗你了,这位小姐,请安心在此稍后,我们马上会送点心来哦。”侍女的声音婉转而妩媚,带着欢快的调子,从她周边略过,让她想到狡黠的狐狸。

    她佯装镇定的点点头,万不能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那侍女笑着转身,许洛看见她走向一边的屋子里。

    忽的一道风冲刺而来,她打了个寒战,四下望不见人,有些生怯,朝着入口挪了一步。而就是这一步,

    东方杰无声无息的翻过后墙,躲到东院回廊旁的树木后,看着许洛局促不安的来回踱步。

    突然身后传来草木微动的声音,他心道糟糕,警惕起来便要躲开。

    “……东方?”

    东方杰止住了步子,回头一看,竟是姬莫。

    “你来了啊。”姬莫道,“那个是谁,怎么带着……好像云纹钗的木钗子?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该以为出事的不是我吗?东方杰面无表情。他打量了一下,见姬莫还是昨日的打扮,没见着有什么不妥之处,稍稍安心了些。

    “你一直在这里?”他问。

    “我昨天来,被认出来了。”姬莫摊摊手,“我见到苏止远了,不过因为一点误会,所以没能回去。但我叫人给你们传消息了的。”

    “我没收到。”

    “额……”姬莫迟疑了一下。“那个人说没见到你们,不敢随便留信在房间里,你们昨晚去哪了?……算了,总之你先过来吧。”他示意东方杰跟他走。

    那边的许洛四处张望,却全然没注意到这边。姬莫本来思忖着,要是这个人是个间谍什么的怎么办,但瞧着那女孩局促的样子,又不太像。再想想这好歹是东方杰带来的,应该不至于有问题。于是也就没问什么,带着路,二人七拐八拐的走进阁楼的一间屋子。

    张環環在大牢里待了一晚上,本来以为会寝食难安,可直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她揉着被硌得生疼的胳膊,巡视着这间阴冷的牢房。

    巴尔达在她被关进来后,还进来看了看她,说了好些唏嘘的话。张環環想起来就撇嘴,觉得很难评价这个塔那年轻人。说他善良吧,对老人小孩也没见他关心,可说他心狠手辣吧,他又在帮自己的忙。难道真的和东方杰说的一样,这家伙是见色起意?

    张環環厌恶的皱了皱眉,这四下的牢里世界充斥着腐朽的气息与痛苦的哀嚎。她天天在军医营里,见惯了鲜血与腐烂,可在这看不见什么的牢里,还是感到一丝心惊与压抑。好像有什么猛兽蛰伏在黑暗中,盯着它的猎物,伺机而动。

    不知道外面那两个小朋友怎么样了。

    她想着,开始玩自己的手指。反正在这闲着,虽然脑海里时刻想着各种逃离的办法,但还没个定章。

    “咳咳……”

    似乎是旁边的人在咳嗽。

    张環環摸到牢门,把着铁栏杆往那边瞧。

    看不见,那人似乎贴着这边的墙。逐渐咳嗽的更大声了。

    “该死,该死……”他咒骂着,伴着撕心裂肺的咳,“该死!”

    张環環往后缩了一下,觉得有点可怕。但是却又好奇,想着这是不是能打听出什么消息来,也不枉费走这一趟。

    可那人又没声了。

    无奈,张環環不打算和他搭话,又只得坐会回地上,望着黑黑的一片发呆。

    这个大牢,是建在地下的吧,真不利于健康,不把人当人去看啊……她苦恼着,心里有了些盘算,嘴角抿了抿,忽的那边传来一阵钥匙碰撞的叮当声,什么人走过来了,她赶紧坐回破草席子上,警惕着外头的动静。

    “大人要见你,出来吧。”是一个口音别扭的塔那狱卒。

    张環環站起来,心里有些拿不准,既担心自己的身份被发现,又害怕东方杰和姬莫贸然来救她出问题。她没说什么,安静的跟着那个狱卒,心道“桥到船头自然直”,紧紧的攥着衣袖,有些颤抖的前行着。

    她的终点是一间牢狱里的接待室。

    打开门,里面的木桌上燃烧着烛台,墙上晃晃的照着人的影子。待看清那人,发现竟是巴尔达。一个守将之子,约她来干什么?是为了旁敲侧击吗……

    “司徒姑娘,快来坐。”巴尔达见到她,忽的站了起来,把狱卒挥手赶开了。司徒姑娘?哦对,之前回答守将时借了司徒空家的名号来着。张環環瞧着他热情,觉得心里有些发憷,干干的笑着,有些僵硬的坐在椅子上,和他面对面。

    “巴尔达大人找我,是什么事啊?”她说着,打量对方的神情,试图提前猜透巴尔达的意图。

    “司徒姑娘,真的很抱歉,不仅没能让你尽快返乡,还委屈你在这里待上几天。这都是因为云卢人总是想打我们黎安的主意,你放心,我会尽快说服父亲,放你出去的。”巴尔达目光炙热,看起来很真诚。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啊。张環環心道,什么你们黎安,明明本来就是我们的。

    “谢谢您。”她回道,“我确实忧心且着急母亲的病情,大人,请问我要多久才能出去呢?”

    巴尔达摸摸后脑勺,缓缓道:“大概,七天吧。因为上面的命令是这样的,说是关上七天没出乱子就可以初步洗清嫌疑……”他又连忙转了语气,“不过姑娘放心,我会和父亲证明你的清白的,我看过你的文牒,都是没有问题的。还请姑娘相信我,且再忍耐一下这里,真是不好意思。”

    这人到底为什么这么殷勤?瞧着他的样子,张環環半是可以确认,他是看上她们中的一个了。不过这么想想还是很烦闷。

    “那个,大人,我妹妹……”她还是决定要打探一下东方杰和姬莫现在在干什么。

    “姑娘放心,我有委托客栈的人好生关照,令妹应该是无事的。”巴尔达信誓旦旦。“只是委屈你了,父亲发现我带人去了医馆,但我想着那位姑娘身体不适,恐怕不能再经受这牢狱之灾了,所以就……没说。”

    “太谢谢了,麻烦大人了。”张環環点点头,很感激他的考虑与体贴似的,只是心里不是很想再和这人说话,一点也不想看对方那含蓄又黏腻的目光。她此刻无比想念军医营的生活,又忽然想起之前几个追着她后来被张志先揍了一顿的小兵,哆嗦了一下,笑着抬头,“还请大人明鉴,小女子思母心切,若是能早一日回去,也是好的。若是小女子能离开这里,务必会请大人一桌宴席,亦将不忘大人的恩德。”

    把话说得好听一点,应该能打动他吧。

    巴尔达确实也很配合的狂点头,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走时还恋恋不舍似的频繁回头,她又只能僵硬的笑着,心里别扭的很。等那人远去,可算是结束了这种煎熬一样的感觉。

    “姑娘,回去吧。”这狱卒都变的礼貌了!

    张環環点点头,跟着狱卒往回走。刚才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所以很紧张,现在有心思左右瞄一瞄了。旁边的牢房里装着些衣衫褴褛的人,蓬头垢面、蹲在墙角,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很快她也又回到了自己单间一样的牢房,想想东方杰和姬莫至少现在还没来犯什么事,也就想开了些,抱膝坐到地上等着今日的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