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浓雾薄情苍梧镇
鹿释全说得没错，客站和边上一些房屋都有储备的粮食。
留下的鹿家子里有厨师，而且厨艺相当不错——当然就是鹿不汲了。
他不会睡不会累，但还会饿，而且与常人肚饿的频率一致。
既然一天得吃六顿，那么这多出来的时间除了练武，就是做菜了。
鹿樽自己吃得饱饱，吹捧了一下十九哥的厨艺，倒也没有真的亏待了小红马一顿夜草。
等喂足了小红马，他再回头上楼，又把鹿巧哄睡着了。
所谓的哄，并不是他在讲话，而是鹿巧在讲话。
鹿巧还是把那些过家家的日子当奇珍异宝，洗脸时说，洗了脚也说，窝在床铺里还有絮絮叨叨一大长串。
鹿樽坐着看书，只能说听在耳中，没过半点脑子，时不时嗯一声再哦一声。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便听到均匀的呼吸。
鹿樽给鹿巧铺一下被子，耳朵动了动，就往楼下去了。
楼下的大厅点亮了三两支烛火，微弱灯光驱散了些微的黑暗，足够看得清人身轮廓。
有几个鹿家子还是没睡觉，正在大厅里拼着的个长桌子前围拢了说悄悄话。
鹿明正，鹿沧浪，鹿不汲，鹿释全，甚至还有刚刚睡着的鹿归墟。
嘿，这鹿老五睁了眼睛，哪有半点疲惫，眸子正亮堂着呢。
鹿樽一边说一边下楼，“看来大家都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其他人看了他一眼，本来在说什么，一下都闭口不言了。
鹿释全道，“三六，你回去早点睡觉。”
鹿樽哼了一声，他知道这群人把自己小看，正如自己把鹿巧小看一样。
三十六子各有其能，但也不是人人都在世上吃得开、走得转，像鹿不汲、鹿沧浪、鹿归墟这种是在江湖庙堂上混出响当当名堂的，毕竟少数。
他们平均年龄还是太小，放在整个天下的视野看来，这还是一群娃娃。
至多出了几个大人。
分配房间的时候，大家有意识地把事情情况说得轻巧一些，仿佛没什么大不了。
这就是为了照顾娃娃。
等娃娃们睡了，大人们才开始谈正经的。
鹿樽当然不想当娃娃，所以他下来当大人了。
他找个空位置坐下，“你们不让我参加，我就上去大喊大叫，把大家都吵醒。”
鹿释全苦笑，“我就知道。”转头看向鹿明正。
主持局面的仍是鹿明正，他摇摇头，也不多说什么，“我们继续就行……你们说，信件会不会是假的？或许是我们近几年过了火，冒犯了某些人的威严，以至于特意设置陷阱对付我们。”
鹿不汲沉声道，“大哥是说皇帝？”转头看向鹿沧浪。
他和鹿沧浪，还有鹿潢、鹿商、鹿雁几个，都在给朝廷效力呢。
鹿沧浪皱了皱眉，他大约最不想这事儿发生。
但随后想了想，又渐渐宽心，“不太可能，我不是给皇帝说话，只是这山林里千军万马也无用，我们可以随时杀出去，皇帝没这么蠢。”
鹿释全思考时习惯性掐手指，鹿樽看了一会儿，偷偷学着拨弄两下。
这位人称天下晓的道士给了另一种思路，“信件不会是假，不说字迹，能如此精准找到我们，很难想象有其他人可以做到……除了义父。”
鹿峥嵘到底有什么本事，三十六子其实也不清楚。
他们被收养时鹿峥嵘早已天下无敌，唯一知道的是这老人深不可测，可以做到世间一切别人觉得困难的事情。
他们不会怀疑他宣称得道成仙，自然也不怀疑他能精准定位天南地北的义子们。
鹿明正一想也是，“既然确实是义父送来的信，义父却没有及时到来，是遇到了什么问题？耽搁了行程？”
鹿樽忍不住了，“喂，假定这‘问题’是某个人或某些人怎么样？会不会是这人杀了苍梧镇所有人？然后拦截了老头子，现在来解决我们，他是要截胡老头子得道成仙的机缘。”
所有兄长在这时候一起看向了鹿樽，大家的眼神看得他不自在，他自己却觉得没什么疏漏。
鹿明正苦笑道，“这会否太……天马行空？”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鹿不汲也不相信，“哪有人胆子这么大，我胆子都没这么大。”
他说着，还真去摸自己胆子的位置了，好像要隔着皮肤感知那玩意儿大小。
鹿沧浪则言简意赅，“我不信。”
鹿释全沉思着不说话。
反而是许久没说话的鹿归墟，那亮堂堂眸子一闪，“有可能。”
鹿樽差点给否定哭了，直到鹿归墟这句话才松一口气，“老五，五哥，归墟哥，你真是救命啦。”
鹿樽说话不好使，鹿归墟说话却得到重视，大伙又朝他看去。
但显然大家还是不信。
鹿归墟站起来说，“你们在江湖上走动得少，不知道现在的世道，日新月异。”
众人不明所以，直到鹿归墟将上衣扒开，露出赤裸身体上的几十道怵目动容的疤痕。
疤痕有新有旧，有轻有重，最严重的一道仿佛将腹部剖开，狰狞如同蜈蚣。
即使时间淡去了伤口的残忍本相，依然可看出些许惊心动魄。
鹿不汲一向把鹿归墟视作竞争对手，自己是天下第一老五怎么也是天下第二，这下却看呆了，“你……这谁做的……谁能做到？”
鹿归墟说，“两个老头，好像是什么教的教主。我杀一个淫贼招惹上的，顺藤摸瓜，越杀越多，最后到他们头上，现在全都是尸体了。”
他把衣服穿上，“他们当年也是武学上天才，和老爹差不多时间出道，却被老爹的武功吓得魂飞魄散，隐居避世。但这么多年，根据当年的惊鸿一瞥，也琢磨出一些东西，武功不比我弱多少，我把他们杀了，自己也重伤。”
他说这话很平静，但谁也想得到那是一场何等惨烈的大战。
鹿释全又开始掐手指了，“有一就有二。这么说来，这天下也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浅水池塘，或可有些蛟龙，两个可重伤五哥……不知道多少个能对付义父……”
鹿明正终于是深吸一口气，“这么说来，极有可能是江湖中一伙积蓄良久的力量，当年被义父的崛起冒犯了利益，苦苦谋划多年，开始展开复仇！”
看向周围。
无人有异议。
这是个听起来很周全的答案。
似乎已经可以解释迄今为止所有的疑惑了。
他说完之后，忽然一拍桌子，慌忙起身，“遭了！既有贼人窥伺，我们分兵两路，岂不是正中下怀？——那阿尘那边！？”
看那模样，大家的情绪却一下活络了，仿佛连边上豆子大小的灯火都亮了几分。
只有鹿归墟疑惑，“老大忘了四姐早已检视过小镇了么？”
鹿释全坏笑，“五哥这就不懂了，这叫关心则乱。有些事情，他去亲眼见了才安心咧。”
鹿沧浪一副过来人模样，“正好，四姐有点不开心，大哥去哄哄她去，女儿家还是要哄着的。”
鹿不汲也懂得，“大哥，你要过去的话我陪你，反正我不睡觉。”
鹿樽直接站起来，“我也愿意，干脆今晚所有人搬过去算了，我马上去楼上喊人。”
鹿明正红了脸，咳咳两声，“不要妄动干戈，老五说得对，既然老四检视了小镇，以她本领绝无问题。贼人应当在外而不在内，今晚不要闹得人心惶惶了。”
然后不等大家失望，鹿明正下达了指令。
“二六（鹿释全），我们明日一早去调查镇子。老五（鹿归墟）、十三（鹿沧浪）、十九（鹿不汲），你们三个去探查周围山林有没有人埋伏。”
几人起身唱喏。
鹿樽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自己的名字，眼见大家都要回去了，连忙指了指自己，“我呢？老大，我呢？我明明很关键啊。”
鹿明正看他一眼，哎呦一声，一拍脑门。
这严肃的老大哥终于还是笑了，“我怎么把你忘了，你明天跟我们去镇里吧。”
这话让鹿樽很兴奋，他觉得自己不比任何一个哥哥差，当然也包括姐姐，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大展拳脚而已。
这次看来是个机会。
……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按照计划早起。
鹿樽起床时笨手笨脚，把鹿巧惊醒，迷迷蒙蒙地问他去干嘛。
这自然不能告诉鹿巧实情，就谎称自己尿尿，叮嘱鹿巧别到处跑，乖乖待在客栈里，时刻跟着哥哥一起云云。
鹿巧半梦半醒着抱怨，“你别真把我当小孩儿，我跟你同岁啊。”
鹿樽比划，“可我比你高啊，一个头！头！”
鹿巧一下抬起头看鹿樽，恨得牙痒痒。
但再恨他也没办法忽然蹿个个头，只能发出一个苦闷委屈的嚎叫，翻身用被子蒙住头继续睡。
鹿樽笑着出房门。
拐弯了一看，下面几个老哥正等着呢，手里还提着些馒头——看来又是鹿不汲的劳动成果。
他连忙归队，抱着馒头开始啃。
鹿明正带着鹿释全、鹿樽一起往镇子里钻，而鹿归墟、鹿沧浪、鹿不汲三人则去了镇子外边的山林探查。
出了客栈，三人小组这边的第一步是去苍梧客栈。
鹿明正昨晚睡得不好，这点谁也看得出来，两眼发黑，也不说话，直往前冲。
鹿释全凑到鹿樽身旁，用胳膊碰他，“哎，三六，你看，老大昨晚睡得不好。”
鹿樽知道他一定有用意，先没说话，而是学他此前种种掐指计算的模样，还附带着翻白眼，嘴里念念有词。
鹿释全好笑又好气，拍鹿樽脑袋一下，“你干嘛？”
鹿樽道，“我算你的不轨用心。”
“你算个屁，我是没靠这些东西算准过什么，但那手法不是乱来的，六壬、奇门、梅花、紫薇……都有玄妙。你这乱七八糟，出去一口饭也讨不了。”
鹿樽摇头晃脑，装模作样，“那可不一定，我敢说老大昨晚肯定梦见四姐了——算出来的。”
他猜鹿释全就是要讲这个。
鹿释全也不装，“哪只是一晚上的事情啊，都好几年了。你感觉这事儿咋样？”
“我看四姐不纠结，就老大这人……他到底怎么回事？”
“义兄妹嘛，他就是跨不过去这门槛。”鹿释全叹气，“他从小就重礼法，当榜样，人像从书里走来似的，义父夸她，兄弟姊妹们服他，可偏偏就是这玩意儿限制了他和四姐。以至于现在沦落至给人看家护院，呼来喝去。”
鹿樽哑然，“……啊！？”
“嘘，声音小些。”
“……不是说游历四方，行侠仗义，颇有威名么。”
“我跟他一起的，你还能有我清楚？第一年是这样，也就那一年了。”
鹿释全说到这儿，舔了舔嘴唇，看来他隐瞒得够辛苦。
他又看了看前面，把声音再压低起码一半，“最开始还挺正常，我都以为他忘了四姐，中间还碰上英雄救美的事了，也是个漂漂亮亮温柔贤淑的千金小姐，人家稀罕他，我也帮忙撮合，直至谈婚论嫁、明媒正娶……他自个儿都答应了，说得挺好。”
说到这儿，鹿释全又摇头晃脑起来，“结果啊，娶亲前一天晚，他找我喝酒，喝到一半就开始哭，开始说胡话，我才知道他啥也没忘，我劝他好好过日子，结果第二天一早便不翼而飞了。你说可笑不可笑，都要入洞房了，结果新郎官不见了。”
鹿樽一惊，“是因为四姐？”
“还能有其他！我还得给他擦屁股。”鹿释全感慨，“等我再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了，他成了一条狗似的东西，随便找个工作赖活。武功荒废，烂醉如泥，上青楼，去赌坊……大致如此。”
鹿樽半天不说话，看向前面伟岸的男人背影，实在难以想象他堕落于此的模样。
“他求我别把他的现状告诉你们，于是你们仍以为他和过去一样。哎，他痛苦也就罢了，惹得我这个看客也跟着痛苦，心中藏这么多东西，你说冤不冤枉？”
鹿释全说到这儿，叹了口气，但又精神起来，“幸好，这次是义父传唤，他不得不来，现在这模样也是我给他收拾的。你看看，是不是和过往一般的气派？”
鹿樽眼珠子一转，“那我明白了，我算着你找我的意思了！”
鹿释全嘿嘿笑，“三六，你算得好，你算得好啊。你这么聪明，凡事总有你的一口饭吃。”
两个人相视而笑，又离鹿明正远了几步。
鹿樽低声说，“你准备怎么办？”
鹿释全解释，“等会儿到了客栈，见了四姐，那边的姊妹们我都提前说清楚了，咱们兄弟给他架住……”
哎哟，还这么周密？鹿樽露出佩服的表情。
三人组慢慢靠近了苍梧客栈。
但是氛围变了啊。
氛围是个什么东西？
说不清，道不明，谁也拿不出氛围这么个东西，即使拿出来了也不知道怎么辨别这玩意儿是好是坏。
镇子里雾浓了。
冷而湿的晨雾好像有意识般包裹了过来。
渐渐的，视野受到了限制，变得既狭隘又浅近。
镇子本来很安静，但现在好像更安静了，甚至让其他人的声音都变得空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说了话。
鹿樽说，“雾大了。”
鹿释全说，“一场大雾。”
鹿明正说，“真是好大的雾。”
三人说完，就远远地看到浓雾中一间客栈的轮廓。
他们心中一喜，各自喜处不同，却有同样的彰显，像是“跳了一下”。
然后听到了一阵哭声。
又悠远，又飘摇，又凄凉。
不知怎地，那跳起来的喜着的心，忽然间就往下坠落。
无休止地坠落下去。
留下的鹿家子里有厨师，而且厨艺相当不错——当然就是鹿不汲了。
他不会睡不会累，但还会饿，而且与常人肚饿的频率一致。
既然一天得吃六顿，那么这多出来的时间除了练武，就是做菜了。
鹿樽自己吃得饱饱，吹捧了一下十九哥的厨艺，倒也没有真的亏待了小红马一顿夜草。
等喂足了小红马，他再回头上楼，又把鹿巧哄睡着了。
所谓的哄，并不是他在讲话，而是鹿巧在讲话。
鹿巧还是把那些过家家的日子当奇珍异宝，洗脸时说，洗了脚也说，窝在床铺里还有絮絮叨叨一大长串。
鹿樽坐着看书，只能说听在耳中，没过半点脑子，时不时嗯一声再哦一声。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便听到均匀的呼吸。
鹿樽给鹿巧铺一下被子，耳朵动了动，就往楼下去了。
楼下的大厅点亮了三两支烛火，微弱灯光驱散了些微的黑暗，足够看得清人身轮廓。
有几个鹿家子还是没睡觉，正在大厅里拼着的个长桌子前围拢了说悄悄话。
鹿明正，鹿沧浪，鹿不汲，鹿释全，甚至还有刚刚睡着的鹿归墟。
嘿，这鹿老五睁了眼睛，哪有半点疲惫，眸子正亮堂着呢。
鹿樽一边说一边下楼，“看来大家都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其他人看了他一眼，本来在说什么，一下都闭口不言了。
鹿释全道，“三六，你回去早点睡觉。”
鹿樽哼了一声，他知道这群人把自己小看，正如自己把鹿巧小看一样。
三十六子各有其能，但也不是人人都在世上吃得开、走得转，像鹿不汲、鹿沧浪、鹿归墟这种是在江湖庙堂上混出响当当名堂的，毕竟少数。
他们平均年龄还是太小，放在整个天下的视野看来，这还是一群娃娃。
至多出了几个大人。
分配房间的时候，大家有意识地把事情情况说得轻巧一些，仿佛没什么大不了。
这就是为了照顾娃娃。
等娃娃们睡了，大人们才开始谈正经的。
鹿樽当然不想当娃娃，所以他下来当大人了。
他找个空位置坐下，“你们不让我参加，我就上去大喊大叫，把大家都吵醒。”
鹿释全苦笑，“我就知道。”转头看向鹿明正。
主持局面的仍是鹿明正，他摇摇头，也不多说什么，“我们继续就行……你们说，信件会不会是假的？或许是我们近几年过了火，冒犯了某些人的威严，以至于特意设置陷阱对付我们。”
鹿不汲沉声道，“大哥是说皇帝？”转头看向鹿沧浪。
他和鹿沧浪，还有鹿潢、鹿商、鹿雁几个，都在给朝廷效力呢。
鹿沧浪皱了皱眉，他大约最不想这事儿发生。
但随后想了想，又渐渐宽心，“不太可能，我不是给皇帝说话，只是这山林里千军万马也无用，我们可以随时杀出去，皇帝没这么蠢。”
鹿释全思考时习惯性掐手指，鹿樽看了一会儿，偷偷学着拨弄两下。
这位人称天下晓的道士给了另一种思路，“信件不会是假，不说字迹，能如此精准找到我们，很难想象有其他人可以做到……除了义父。”
鹿峥嵘到底有什么本事，三十六子其实也不清楚。
他们被收养时鹿峥嵘早已天下无敌，唯一知道的是这老人深不可测，可以做到世间一切别人觉得困难的事情。
他们不会怀疑他宣称得道成仙，自然也不怀疑他能精准定位天南地北的义子们。
鹿明正一想也是，“既然确实是义父送来的信，义父却没有及时到来，是遇到了什么问题？耽搁了行程？”
鹿樽忍不住了，“喂，假定这‘问题’是某个人或某些人怎么样？会不会是这人杀了苍梧镇所有人？然后拦截了老头子，现在来解决我们，他是要截胡老头子得道成仙的机缘。”
所有兄长在这时候一起看向了鹿樽，大家的眼神看得他不自在，他自己却觉得没什么疏漏。
鹿明正苦笑道，“这会否太……天马行空？”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鹿不汲也不相信，“哪有人胆子这么大，我胆子都没这么大。”
他说着，还真去摸自己胆子的位置了，好像要隔着皮肤感知那玩意儿大小。
鹿沧浪则言简意赅，“我不信。”
鹿释全沉思着不说话。
反而是许久没说话的鹿归墟，那亮堂堂眸子一闪，“有可能。”
鹿樽差点给否定哭了，直到鹿归墟这句话才松一口气，“老五，五哥，归墟哥，你真是救命啦。”
鹿樽说话不好使，鹿归墟说话却得到重视，大伙又朝他看去。
但显然大家还是不信。
鹿归墟站起来说，“你们在江湖上走动得少，不知道现在的世道，日新月异。”
众人不明所以，直到鹿归墟将上衣扒开，露出赤裸身体上的几十道怵目动容的疤痕。
疤痕有新有旧，有轻有重，最严重的一道仿佛将腹部剖开，狰狞如同蜈蚣。
即使时间淡去了伤口的残忍本相，依然可看出些许惊心动魄。
鹿不汲一向把鹿归墟视作竞争对手，自己是天下第一老五怎么也是天下第二，这下却看呆了，“你……这谁做的……谁能做到？”
鹿归墟说，“两个老头，好像是什么教的教主。我杀一个淫贼招惹上的，顺藤摸瓜，越杀越多，最后到他们头上，现在全都是尸体了。”
他把衣服穿上，“他们当年也是武学上天才，和老爹差不多时间出道，却被老爹的武功吓得魂飞魄散，隐居避世。但这么多年，根据当年的惊鸿一瞥，也琢磨出一些东西，武功不比我弱多少，我把他们杀了，自己也重伤。”
他说这话很平静，但谁也想得到那是一场何等惨烈的大战。
鹿释全又开始掐手指了，“有一就有二。这么说来，这天下也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浅水池塘，或可有些蛟龙，两个可重伤五哥……不知道多少个能对付义父……”
鹿明正终于是深吸一口气，“这么说来，极有可能是江湖中一伙积蓄良久的力量，当年被义父的崛起冒犯了利益，苦苦谋划多年，开始展开复仇！”
看向周围。
无人有异议。
这是个听起来很周全的答案。
似乎已经可以解释迄今为止所有的疑惑了。
他说完之后，忽然一拍桌子，慌忙起身，“遭了！既有贼人窥伺，我们分兵两路，岂不是正中下怀？——那阿尘那边！？”
看那模样，大家的情绪却一下活络了，仿佛连边上豆子大小的灯火都亮了几分。
只有鹿归墟疑惑，“老大忘了四姐早已检视过小镇了么？”
鹿释全坏笑，“五哥这就不懂了，这叫关心则乱。有些事情，他去亲眼见了才安心咧。”
鹿沧浪一副过来人模样，“正好，四姐有点不开心，大哥去哄哄她去，女儿家还是要哄着的。”
鹿不汲也懂得，“大哥，你要过去的话我陪你，反正我不睡觉。”
鹿樽直接站起来，“我也愿意，干脆今晚所有人搬过去算了，我马上去楼上喊人。”
鹿明正红了脸，咳咳两声，“不要妄动干戈，老五说得对，既然老四检视了小镇，以她本领绝无问题。贼人应当在外而不在内，今晚不要闹得人心惶惶了。”
然后不等大家失望，鹿明正下达了指令。
“二六（鹿释全），我们明日一早去调查镇子。老五（鹿归墟）、十三（鹿沧浪）、十九（鹿不汲），你们三个去探查周围山林有没有人埋伏。”
几人起身唱喏。
鹿樽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自己的名字，眼见大家都要回去了，连忙指了指自己，“我呢？老大，我呢？我明明很关键啊。”
鹿明正看他一眼，哎呦一声，一拍脑门。
这严肃的老大哥终于还是笑了，“我怎么把你忘了，你明天跟我们去镇里吧。”
这话让鹿樽很兴奋，他觉得自己不比任何一个哥哥差，当然也包括姐姐，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大展拳脚而已。
这次看来是个机会。
……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按照计划早起。
鹿樽起床时笨手笨脚，把鹿巧惊醒，迷迷蒙蒙地问他去干嘛。
这自然不能告诉鹿巧实情，就谎称自己尿尿，叮嘱鹿巧别到处跑，乖乖待在客栈里，时刻跟着哥哥一起云云。
鹿巧半梦半醒着抱怨，“你别真把我当小孩儿，我跟你同岁啊。”
鹿樽比划，“可我比你高啊，一个头！头！”
鹿巧一下抬起头看鹿樽，恨得牙痒痒。
但再恨他也没办法忽然蹿个个头，只能发出一个苦闷委屈的嚎叫，翻身用被子蒙住头继续睡。
鹿樽笑着出房门。
拐弯了一看，下面几个老哥正等着呢，手里还提着些馒头——看来又是鹿不汲的劳动成果。
他连忙归队，抱着馒头开始啃。
鹿明正带着鹿释全、鹿樽一起往镇子里钻，而鹿归墟、鹿沧浪、鹿不汲三人则去了镇子外边的山林探查。
出了客栈，三人小组这边的第一步是去苍梧客栈。
鹿明正昨晚睡得不好，这点谁也看得出来，两眼发黑，也不说话，直往前冲。
鹿释全凑到鹿樽身旁，用胳膊碰他，“哎，三六，你看，老大昨晚睡得不好。”
鹿樽知道他一定有用意，先没说话，而是学他此前种种掐指计算的模样，还附带着翻白眼，嘴里念念有词。
鹿释全好笑又好气，拍鹿樽脑袋一下，“你干嘛？”
鹿樽道，“我算你的不轨用心。”
“你算个屁，我是没靠这些东西算准过什么，但那手法不是乱来的，六壬、奇门、梅花、紫薇……都有玄妙。你这乱七八糟，出去一口饭也讨不了。”
鹿樽摇头晃脑，装模作样，“那可不一定，我敢说老大昨晚肯定梦见四姐了——算出来的。”
他猜鹿释全就是要讲这个。
鹿释全也不装，“哪只是一晚上的事情啊，都好几年了。你感觉这事儿咋样？”
“我看四姐不纠结，就老大这人……他到底怎么回事？”
“义兄妹嘛，他就是跨不过去这门槛。”鹿释全叹气，“他从小就重礼法，当榜样，人像从书里走来似的，义父夸她，兄弟姊妹们服他，可偏偏就是这玩意儿限制了他和四姐。以至于现在沦落至给人看家护院，呼来喝去。”
鹿樽哑然，“……啊！？”
“嘘，声音小些。”
“……不是说游历四方，行侠仗义，颇有威名么。”
“我跟他一起的，你还能有我清楚？第一年是这样，也就那一年了。”
鹿释全说到这儿，舔了舔嘴唇，看来他隐瞒得够辛苦。
他又看了看前面，把声音再压低起码一半，“最开始还挺正常，我都以为他忘了四姐，中间还碰上英雄救美的事了，也是个漂漂亮亮温柔贤淑的千金小姐，人家稀罕他，我也帮忙撮合，直至谈婚论嫁、明媒正娶……他自个儿都答应了，说得挺好。”
说到这儿，鹿释全又摇头晃脑起来，“结果啊，娶亲前一天晚，他找我喝酒，喝到一半就开始哭，开始说胡话，我才知道他啥也没忘，我劝他好好过日子，结果第二天一早便不翼而飞了。你说可笑不可笑，都要入洞房了，结果新郎官不见了。”
鹿樽一惊，“是因为四姐？”
“还能有其他！我还得给他擦屁股。”鹿释全感慨，“等我再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了，他成了一条狗似的东西，随便找个工作赖活。武功荒废，烂醉如泥，上青楼，去赌坊……大致如此。”
鹿樽半天不说话，看向前面伟岸的男人背影，实在难以想象他堕落于此的模样。
“他求我别把他的现状告诉你们，于是你们仍以为他和过去一样。哎，他痛苦也就罢了，惹得我这个看客也跟着痛苦，心中藏这么多东西，你说冤不冤枉？”
鹿释全说到这儿，叹了口气，但又精神起来，“幸好，这次是义父传唤，他不得不来，现在这模样也是我给他收拾的。你看看，是不是和过往一般的气派？”
鹿樽眼珠子一转，“那我明白了，我算着你找我的意思了！”
鹿释全嘿嘿笑，“三六，你算得好，你算得好啊。你这么聪明，凡事总有你的一口饭吃。”
两个人相视而笑，又离鹿明正远了几步。
鹿樽低声说，“你准备怎么办？”
鹿释全解释，“等会儿到了客栈，见了四姐，那边的姊妹们我都提前说清楚了，咱们兄弟给他架住……”
哎哟，还这么周密？鹿樽露出佩服的表情。
三人组慢慢靠近了苍梧客栈。
但是氛围变了啊。
氛围是个什么东西？
说不清，道不明，谁也拿不出氛围这么个东西，即使拿出来了也不知道怎么辨别这玩意儿是好是坏。
镇子里雾浓了。
冷而湿的晨雾好像有意识般包裹了过来。
渐渐的，视野受到了限制，变得既狭隘又浅近。
镇子本来很安静，但现在好像更安静了，甚至让其他人的声音都变得空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说了话。
鹿樽说，“雾大了。”
鹿释全说，“一场大雾。”
鹿明正说，“真是好大的雾。”
三人说完，就远远地看到浓雾中一间客栈的轮廓。
他们心中一喜，各自喜处不同，却有同样的彰显，像是“跳了一下”。
然后听到了一阵哭声。
又悠远，又飘摇，又凄凉。
不知怎地，那跳起来的喜着的心，忽然间就往下坠落。
无休止地坠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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