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我真的只有七个马甲 » 守夜人的秘密(一)

守夜人的秘密(一)

    塞西莉亚不是认死理的个性,虽然她笃信残阳,但也知道新月和守夜人在这座城市里的存在,且她与他们都接触过一段时间,自有判断。

    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会在夜晚的短暂休息里,向新月请求梦境。在梦中,他们划着新月形状的船,独自一人驶向远方,他们手中空无一物,但童真和勇气能够做他们的船桨,且月光在前面为他们铺路。新月是不容拒绝的访客,没有她不能进入的国度,没有她不能突破的堡垒,在夜晚,所有的门户都对她敞开,所有的秘密都对她献上。

    但总有那么一些人格外具有隐私意识。以前这些人属于昕旦,他们最终离开了这座城市,因最后他们献上的秘密比其他人都多;现在这些人是残阳,因消逝的夕阳带着破碎的王冠。

    但是,对于新月来说,总会有路的,总会有的;于是她从来都是此地梦的主人,她是不容拒绝的访客。于是,某些人想到,既然没有她不能进入的国度,那就再邀请一位与她争夺通路,他们的欲望引来了林木之神,不是因为他们希望她来,而是因为他们最不期待她来。无需语言,无需思考,她读懂了他们的欲望,于是她自林木携阴影而来,如猛虎在树旁站立。

    至于守夜人,她不是很想提起守夜人。在一家人尚且还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时候,卢卡斯眼中辉光愈盛,他的身形愈单薄,且虽然他向来沉默,但他从不带来终结,他的面孔逐渐显露出一名学者的迹象,他终日深思,犹如蜡烛彻夜燃烧,燃尽之前绝不休止。

    纯粹的学者或许不应当生于贵族之家。在卢卡斯八岁那年,他私自去和几名佃农进行了接触——而且到现在他也仍旧是老样子——在贵族和残阳教会的游戏规则中,佃农一向属于“不可接触者”,卢卡斯的这个举动太不残阳,或者说,太过守夜人了。残阳教会本就因为这个米德尔家族的第三个儿子终日提心吊胆,本地贵族也对卢卡斯颇为不满,原因在于,米德尔夫人专于政务而又子嗣稀少,残阳教会在某一特定时期希望通过子嗣的继承来逼迫米德尔家族对残阳教会做出更大的利益让步,但可惜他们失败了,因为卢卡斯以极快的速度在他母亲的肚子里诞生,而在孩子降生,性别确定之后米德尔家族便越发有恃无恐,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卢卡斯眼中光亮愈盛,因为他生来便受到守夜人的眷顾,而他距离继承权,其实并不算太遥远。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挑战的残阳教会一时间大乱阵脚,原本偏向米德尔家族的贵族们也开始乱成一团,甚至有一些狂信于残阳的贵族计划对卢卡斯进行暗杀。那时混乱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卢卡斯那次与佃农的私自会面之后,他身体愈发虚弱,米德尔家在要求残阳教会追查之后,居然无计可施:米德尔家这么做不是希望追查,而正是希望不要有人追查;不是因为没有确凿证据而放弃追查,正是因为害怕出现确凿证据而放弃追查。万一真查出什么东西来,可怎么办呢?所有人——所有生来而“高贵”的人——都经不起第二次刺激了,包括残阳教会。

    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一结果,也因为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尽在掌握中。不会有人真的对卢卡斯.米德尔下此狠手,致他性命于危,即使用毒药对付他,既然米德尔一家已经做出了让步,事情也到此为止了吧?

    但时过境迁,卢卡斯.米德尔终究病倒在床,且无药可医。如果他真的是个乖孩子,那么这件事也许会为他赚得些许眼泪,但他以前就经常做些离经叛道的事——比如经常接触守夜人的势力,很多人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即使卢卡斯在身体愈发虚弱之后,已经不再有掌权的可能。安德森.摩尔开始经常出入卢卡斯的房间,所有人都见怪不怪,甚至心怀愧疚,因为他们都以为卢卡斯.米德尔活不长了。

    但是,在某一天,安德森.摩尔带来了一张用黑布包裹的画。那之后,他每天都来,且带着那幅画,佣人们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安德森.摩尔进病人的房间前甚至要搜身。谁知道在那幅画出现以后,卢卡斯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人们都说是艺术使心灵愉悦的作用,但赛西莉亚知道那不是真相,因为父亲的沉默中渐渐带有被压抑的终结。

    我头脑愈发晕眩。我无力地斜靠在沙发上准备入睡,没有把药物掏出来,不当面挑战残阳信徒的神经是我的美德。安德森.摩尔目光开始游离到那些图书之上,看起来他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所有人都不发一言,我快要睡着了。

    我隐隐约约梦见了一支蜡烛。但这份感觉十分飘渺,我也许是在梦中梦见它的,也许是在某一时刻的现实里亲身见到,不过,不管如何,我想,在这支蜡烛燃尽之前,它绝不会熄灭……

    但是,蜡烛终究会熄灭,正如人终究要醒来。我在疲倦中睁开双眼,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挥拳向米凯尔督察异父异母亲兄弟的脸上打去。安德森于一旁垂眸静待,仿佛在图书馆休息区里厮打的是两个无声亡者。

    我睁大了双眼,何等的奇观!我连忙看向钟表,原来到了中午闭馆的时间,工作人员早已去吃午饭,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我沉迷于研究,没心情去关心米凯尔督察为何破相,如果有人问我政治关系之类的话题,我也只能回以:不吃这套,谢谢。

    卢卡斯是个相当标准的学者,他书房中的书籍至少能让他开一间不小的书店,我计算了这些书籍能让我省下的花销,觉得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至于魔法学院,我看到米凯尔督察的惨状,愈发认识到如今山雨欲来。在那之前,多看点书吧。

    如果我没看错,米凯尔督察右脸红肿,仿佛刚刚被人从脸部施以重击,而他敢怒而不敢言的姿态更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我认识到即使是做督察也是有极限的。

    我再一次翻开书。我想把卢卡斯书房内的语言教材全部学完,有些语言的教材难以在市场上找到,而卢卡斯先生这里就有好几本。

    我在一周的时间里,用最快的速度阅读卢卡斯先生拥有的书,拜守夜人的光所赐,我读完了将近一半书籍,囫囵吞枣,但也够用。

    寓所的经营人告诉我,那天,在清理住户的信箱的时候,他看见我的信箱里有几封信,看日期是在我住院的时候被送来的,他没有拆开,放在了我的房间门口。

    我拆开那封信。我对它其上的内容不报有任何期望,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它的时效性早就像水分一样被蒸干了。但我打开它的时候,我感受到的,是带有誓言的三份神力。

    我快速浏览其中的内容——看起来似乎是一名与卢卡斯先生有过合作的冒险者,提出了诸多条件,恳求卢卡斯先生帮助他的同伴,最重要的是“救救艾文”,并且在信的末尾附上誓言,绝不背离这封信的内容。

    但是,这封信距离被送出已经过了一个月了。看来魔法学院非去不可,至少能从卢卡斯先生的学生那里问得一点信息。

    艾文——我出院之后没有与他进行任何接触,他也没有来拜访我,亚尔维斯和卢卡斯其他的学生也是这样,卢卡斯似乎没有引领他们成为学徒的意思,否则他们接触的频率不会如此之低。

    我中断了阅读的进度,来到魔法学院的广场前。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有一件巨大的提灯雕塑,雕塑旁游人如织。艾文的外表相当好认,就在广场上售卖一些食物和饮料,推着一个小推车的他在偌大的广场上格外明显。我向他走过去,不知为何,提灯雕塑上有辉光闪过。在辉光的照耀下,我发现了一桩秘密。

    这桩秘密十分惊人。我看到在那里,推着推车售卖食物和饮料的,不是名为“艾文”的小男孩,而是一颗满是新绿的小树——那树上硕果累累,遍布着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果实,铜梨,林木之神的标志物;以及其他所有奇形怪状而从未存在的事物。

    食物和饮品是否有问题?毒药和伤口是新月的领域,我急忙向卢卡斯先生的眼睛灌输新月的神力,他的眼睛因此而留下鲜血,但我全然不顾,我发现虽然食物和饮品没有问题,但在神秘学的意义上,那些东西已经成为了那颗树的果实,购买食物则代表着向树换取林木之神的馈赠。发现了这一点,我的心情跌落谷底,比诱骗人类成为祭品的神明更可怕的是随机抓捕人类成为祭品的神明,而在这时,有人悄悄拍我的后背。我感受到了,那是守夜人的神力。那名守夜人的信徒把我带离魔法学院的广场,在边缘位置的一把长椅上坐下,他递给我一张手帕,让我捂住仍在流血的双眼。

    我低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住地摇头:“不知道,我们不敢让他离开守夜人的影响范围:我们不同于那些有天赋进行学习或者天生受到眷顾的人,脱离那个雕塑的影响范围就会失去神力。我们也不敢赌从前的食物是否存在问题,也只能让他在广场的范围里生活,至少影响出现之前,把结下果实的树砍去。”

    “但他现在还不是树?”

    “他不是树,有人在他的体内种下了树,树还没有长成,外壳是最重要的肥料,能有机会种树的,只有他的母亲……”

    我叹了一口气:“残阳或者新月呢?他们什么反应?”

    那名守夜人的信徒颤抖着道出了一个事实:“那些我们让他离开的人,最后都没有离开,而且他们忘记了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所以卢卡斯先生也没办法离开?我意识到这点。看起来这地方就如同一个大型陷阱,“但其他人却能进来?这不符合常理,人会逐渐变多,食物最终也会耗尽……”

    他看了一眼广场上的艾文。

    我的心情愈发糟糕。我倒不认为洞开的神力不能撕毁这个陷阱,但是信中带有三份神力的誓言最后却置收信人于死地,从这点来看,其人凶多吉少,否则守夜人可以直接干涉此地之事。又或许是残阳加以阻拦,但这不合常理。

    至于新月,我倒不记得她发展过相关业务,她本来就是不容拒绝的访客,但来去无踪,那名冒险者提起新月,或许是为了安心之用。

    事情变成这样,我便向他询问,能否拜访学院的院长,他请我自便。

    克罗切城魔法学院的院长是一位守夜人的信徒,他眼明心亮,面容给人一种锋锐之感,学院和城中的教会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我见到他时,他眼旁挂着两个鲜艳的黑眼圈,但不是为了当下的境况,而是为了他眼前的几份文件。看见我来了,他随手把那两份文件递给我,我瞥到了那上面相当真实详尽的数据,连忙移开了目光。

    他直接笑出了声。不过,我幽幽地想,如果他知道面前站着的人到底是谁的话,说不定就笑不出来了。

    他请我坐下,似乎一点也不为现状感到急切,我也就冷静下来,重新思考现状。他向我询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回答:“一棵结满了果实的树。”

    他点了点头:“符合预期。那棵树一直被人施以养料,但我看不出真凶,或者说,那个内鬼是谁。”

    确实,树还没有长成,无法从现实中获取养料,给食物刻上神秘学的意义和限制人类离开它的动机是一样的,为了让自己诞生时身旁的食物充足。

    “也就是说,那棵树的树根并不强壮?”

    “并不强壮,它无法限制人类离开,只能让他们遗忘自己的记忆来达到封锁区域的目的,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讲,毫无作用。”

    他揉了揉太阳穴,“守夜人的神力也在限制那棵树成长,但总有人为他施肥。教师们发现了这一点,我们设法封锁了那片区域,原本只是想看看情况,只是他背后的人显然为他花了大价钱,不愿放弃片刻时间为那棵树催肥,于是我便决定把他这样关起来,所谓‘留待观察’。只要时间流逝,那个人终究要发现一个事实:人的生命不分高低贵贱,对神明等价。在魔法学院动手完全是一桩赔本买卖,穷苦人的命比有钱人的命性价比高多了,这点也非常有可能是神明有意为之。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何种理由对艾文紧抓不放,甚至在这里铤而走险,但艾文终究要回到贫民窟,特别是他的母亲还在那里,而那棵树一旦在贫民窟长成,林木之神将以一种及其高效的方式收集她的祭品,世俗的权力机器——特别是土地贵族体系——在那里完全失能。我尚未完全明白她为何不害怕督察所,也就是昕旦的干涉,也许是因为冷冽黎明不好插手消逝夕阳的事,也许另有隐情。”

    我说:“他可能已经发现这一点了,我在路上看见过其他领地被割去舌头的佃农,他们没有生活来源,也许是冒险者们在赡养他们,但是我接触的那名冒险者看起来对这些事情不是很敏感,他们很有可能没法搞明白钱财的真正来源。”

    他挑了挑眉:“这样的冒险者对外部人员的探查具有非常高的警惕心,倒是和他们一样的穷苦人可以让他们放下戒心,或许新月已经试图接触他们了。残阳教会现在又在做什么?”

    不知为何,我想起那封信,又想起米凯尔督察那张半边红肿的脸。

    “……不知道,”我说,“我想问问,督察所的督察会在什么情况下被人扇巴掌?”

    “……看情况?”他沉默了十秒,“长成什么样的督察啊?”

    我仔细描述了米凯尔督察的外貌。他沉默着,而后缓缓给出了一个答案:“或许是亲生父亲来了吧。”

    他笑着提起另外一个话题。他说我的学生最近有问题想要问我——即使他并不愿意破坏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写信,但学生不会给我回信),但我那个学生说有非常紧要的问题想要问我,他也只好代为转达。

    卢卡斯先生的学生不是亚尔维斯他们吗?我摸不着头脑,但我随即想到——如果卢卡斯先生收亚尔维斯他们当学生是为了给他与真正学生的交流当烟雾弹的话,倒也不是说不过去,甚至非常合理,也能解释另外的一些事情。

    他把那封用神力加密过了的信件交给我,让我回家写回信,明天再来。我没有问那名冒险者的情况,因为学院的院长看起来也同样不知情,我还需要再想想才能行动。

    回到卢卡斯先生的书房,我打开那封信件,里面描写了一个虽然颇为贫穷却生机勃勃的根据地——好吧,我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了。作者在最后锐评:贵族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封信写得相当好玩,我被逗乐了。

    但我意识到他最后的那个问题是认真的。

    土地贵族体系的存在……我平静地回忆,回忆起佃农们提及“贵族老爷”时的麻木,冒险者剧烈地辱骂他们但又承认非常羡慕他们,文员们对他们即轻蔑又艳羡的神情……以及,所有人那想成为“天生人上人”的渴望。是的,可能无数人会觉得荒谬吧,但我在至今15岁的人生里,学到的就是这么一件事:即使人们已经被这套体系压得抬不起头,即使他们因此食不果腹,即使他们因此家破人亡,但绝大多数人心中都有一个热烈而又微小,真诚而又滑稽的渴望——成为“人上人”。如果有人剥夺了贵族中某一位的地位,他们会因此而叫好,如果有人要彻底废除名为“贵族”的这件事物,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连想都没想过,甚至如果要剥夺他们想象“成为贵族”的权利,他们会为此愤怒不安。

    佃农们——他们受压迫最深,但他们也最不安,因为他们经历的一切事情,除了“做奴隶”,就是“欲做奴隶而不得”。他们固然害怕做奴隶,但也害怕“欲做奴隶而不得”,如果外部环境让他们感到动荡,他们又会怀念起那个还能当奴隶的时刻。

    指望人类本身能让贵族这种事物消失,不如指望天上每年多下几场冰雹,我是认真的。

    神明隐于世界的幕后,但我绝不相信他们与人类社会的运转无关,他们的行动隐于暗处,这或许与他们的本性有关,也许和他们对世界的愿景有关,不过,无论如何,太阳照常升起,又有新的穷人要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