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未书
依着周焕的指引，穹曦抛下阿文和易七月后一路往北，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离。
三个时辰后，停在了一个山谷里。
怪石嶙峋，刺拉拉地散落在谷中，与四周的皑皑白雪仿佛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四周围静得吓人，早先还有不少跟着他们的灵魂，不知何时已逃开，独留下穹曦和张口几乎没有几句实话的周焕。
这已经不算阴谋了，这是阳谋。
穹曦稍微吸了两口气，带着丝丝不易察觉的腥臭。
按照记忆里位置，这里离鬼狼族的王城已经不远了。
“周将军，你现在可以稍微说实话了吗？将我引到此处，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吧？”
周焕好像很疲惫，寻了块略平整的石头坐下，大口喘着灵魂并不需要喘的气，穿过他半透明的灵魂，穹曦分明看到那块石头上绘了一个诡异的图腾，有微弱的灵力从图腾上溢出，按照某种特定的规律流向别处。
这是一个阵法。
不能说是中计了，穹曦是心甘情愿踏进陷阱的。
周焕吞吐半天后方才说道：“我这有一个故事，不知殿下可愿意听？”
已在他人陷阱中，哪里能给她拒绝的余地，“我身子弱，周将军最好长话短说。”
两人仿佛各说各话，周焕再次大口吞吐着腥臭的空气，开始讲述他所谓的故事。
“很少有人知道，我其实是周家的养子，周家世代忠臣良将，奈何天妒英才，家中三子皆因病故亡，欲从旁支中寻一子来过继，却都是资质平庸之人，难挑周家在北境的大业，后来我被周老将军看中，转换身份成了周家寄养在外的小儿子。”
“当然，这不重要，几十年来我为人族鞠躬尽瘁，不管我身体里流淌的是不是周家人的血，至少未曾辱过周家的门楣。重要的是那之前的事，我本姓秦，出生在宜河沿岸一个小村中，村中之人世世代代皆为船工，后来官府垄断商船建造，我们能做的，也就是些小渔船生意，偶尔有商人为避从官府购买高价商船，也会偷偷找我们定制，等到大船下水，他们总有办法能让它变得合法，送点礼的事，总比直接从船运司手里买船要便宜许多。”
“村里有一个叫未书的老书生，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样子，独自住在村子的边角处，村里人轮流养着他，一日三餐给他送，天冷了再添点衣裳被子和柴火，婶婶婆婆们有空还去帮忙收拾打扫屋子，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后来听老人说，村里已经养了他一百多年了。听说未书刚来的时候还是少年的模样，头上受了伤，记不清自己是谁，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大家心善，留了他养病，后来宜河发大水，深夜突然淹了半个村子，是未书反应及时救了不少人，算是为了答谢他吧，村长做主拨了一间旧屋给他，每家匀出点口粮，养活他一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跟着孩子们在村里学堂念书，未书这个名字还是当时的先生给他取的，又跟着大家学做木工造船，一过就是百年。”
“其实他的身份，大家心里早就清楚了，哪有人一百年才长成中年模样啊，而且他来了几年后开始在自己的屋舍周围种花，又自己上山采药配药，说什么在书里看到的东西想试试。村里有人是从北境回来的，鬼狼族的腥臭味，闻过一次便再也忘不掉。就这样他遮遮掩掩，我们装模作样，他对我们没有恶意，我们也很喜欢和他相处。”
“小时候每次干了坏事我都喜欢往未书那里跑，有他护着我爹就拿我没办法，他存了很多很多的书，经文典籍，随笔杂记，天文农工，他什么都看，什么都学，尤其村里的造船经验，都被他整理成了书籍，再加以设计改进，那些年宜河上来往的船只，但凡设计精巧外观别致的，几乎都是村里的手笔。”
“可是未书好像很难过，越来越难过，我搀着他去河岸上看船，他看着看着就会哭，问他为什么，他说船这么好的东西，他家乡的人却是一辈子都没机会见，他们世世代代守着大河，却被大河所困。我说把村里的造船术带回去不就好，只要他家不在宜河边，也不会和村里抢生意。他说他已经太老了，没有能力再回去了。我那时候还小，就告诉他没关系，让他在村里好好养老，等我长大了就带着他和造船术一起回他的家乡。”
“后来几年未书老的很快，几天不见他脸上的皮就会塌一层，即便我搀着他也走不到河边了，他开始了长时间的睡眠，一睡就是好几天，迷迷糊糊醒来在纸上写点什么吃点东西，然后继续睡下去。”
“村里造货船本就违背官府规定，生意做的好了就会惹人眼，左右是我们心虚在先，被人欠了债不还也不敢吱声，悄悄上门要钱不成，反被人雇山匪屠了村。那是未书最后一次睁眼，可惜太晚了，只来得及救下逃到他院中的我，村中男女老少，无一幸免。他那么苍老，皮肤干巴巴的像把草纸用米糊粘在骨头上，就那样一只看起来虚弱无力的手臂，捏死了所有的山匪。”
“我搀着未书在村里一直走，他把村里人的脸最后看了一遍，他一直在哭，哭到流不出眼泪，最后流出了像是血一般红色的东西。”
无论过去多少年，周焕都忘不了未书最后跪在村口的模样。
“一百三十二年前，我在疏湖边看疏湖城附近停泊的人族木船，捡到一颗很漂亮的珠子，揣在身上带回了北城，，一年之内，我褪去了狼头，完全化为人形，做到了非贵族鬼狼修行几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我的家族因此被鬼王恩赐成为了上族。更神奇的是，我身上属于鬼狼族的气息在逐渐消失。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珠子的事，他们只道是我天赋异禀，时常让我教导鬼狼的学习，我嫌烦，逃出了北城，躲到冬天疏湖冰封之后，绕了很远很远的路渡了湖，因为珠子，我身上没什么鬼狼的味道，很容易混在人族军队里过了神谷桥。”
“我向北都城内的军士打听，他们都说想看船就去宜河，于是我一路南下。我见过很多坏人，他们骗我、打我，在路上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人族会觉得鬼狼凶恶，明明他们才更坏。后来我流浪到村里，在这之前我学到了如何博取别人的同情，如何伪装自己，他们果然收留了我，把家里存的腊肉煮给我吃，凑钱去镇上请大夫来给我看受伤的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洪水淹来时会去救他们，明明我住的屋子很安全，在我开始思考之前，就已经抱着两个孩子跑出来了。他们把我当做恩人，把村里从不外传的所谓造船秘术给我看，带我去船上看每一处结构，骄傲地夸赞自己的木工有多好。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住了一百多年，觉得大家供我吃喝供我穿着，我在这守着大家过和平日子，似乎也不错。”
“对不起啊，孩子，我最后，还是没有守住大家。”
周焕告诉他不怪他，他已经尽力了。
未书那么的苍老，老到无法长时间维持自身清醒，如何能将村庄的覆灭怪到他头上？村里生意如此惹人眼红却也能维持一百来年，熟不知已是未书在暗中守护的结果。
未书在怀中摸了一会，摸了颗漂亮珠子给周焕，他的手在发抖，珠子就在他干瘪的掌心滚来滚去，周焕在珠子滚落前及时接了过来。
“这就是我当年捡到的珠子，研究了这么多年也没弄明白这珠子到底怎么回事，它在我身上的作用也越来越弱，留给你当个念想吧。”
周焕知道，未书快要死了。
村里之前活了很久的老人，死之前都是很祥和的模样，据说人活的久了，很多东西都看开了，死亡未必会成为一种负担。未书活的够久，却没有这样，他看起来还是很难过。
周焕觉得自己知道为什么，他跪在未书身前握住他的手，对他承诺道：“我一定会带着你和船回家的。”
未书笑了。
“未书死了，我在他屋里找到他的日志，无论是北边还是南边，他把一切都记的很清楚。”
穹曦打断他，“然后你就参军，借着军士身份混过神谷桥，渡过疏湖，当了叛徒。”
他似乎不是很懂什么叫做长话短说。
穹曦不需要知道细节，那是审问叛徒的人要做之事，与穹曦无关。
她已经知道周焕引她来的目的了，这就够了。
也知道了鬼狼族依靠炸冰拖延得来的时间，原来是为了这个局。
周焕已经将船带到了鬼狼族的土地上，却还没把未书带回来。
疏湖只是一道屏障，神谷才是两族绝对的阻隔，离体的灵魂绝对无法自由穿过神谷桥。
人的归处在桥南，鬼狼的归处在桥北。
唯一能够无视这种阻隔的，只有送灵师。
周焕需要利用穹曦把未书带回来。
没人会老实答应一个叛徒的请求，从前的尤歌不会，现在的穹曦也不会。周焕心里清楚，也从未对此有过指望，所以他想了办法，能够强行夺取送灵师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周将军，你知不知道我死了对人族意味着什么？”
周焕道：“我都已经死了，在乎这些有什么用呢？”
“你说的很有道理。”穹曦发现自己无法反驳他，“但还是不行，你没有在乎的，我有，所以我不会死在这里的。”
穹曦盯紧了周焕身下的石头，指尖金色光泽开始流动。
三个时辰后，停在了一个山谷里。
怪石嶙峋，刺拉拉地散落在谷中，与四周的皑皑白雪仿佛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四周围静得吓人，早先还有不少跟着他们的灵魂，不知何时已逃开，独留下穹曦和张口几乎没有几句实话的周焕。
这已经不算阴谋了，这是阳谋。
穹曦稍微吸了两口气，带着丝丝不易察觉的腥臭。
按照记忆里位置，这里离鬼狼族的王城已经不远了。
“周将军，你现在可以稍微说实话了吗？将我引到此处，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吧？”
周焕好像很疲惫，寻了块略平整的石头坐下，大口喘着灵魂并不需要喘的气，穿过他半透明的灵魂，穹曦分明看到那块石头上绘了一个诡异的图腾，有微弱的灵力从图腾上溢出，按照某种特定的规律流向别处。
这是一个阵法。
不能说是中计了，穹曦是心甘情愿踏进陷阱的。
周焕吞吐半天后方才说道：“我这有一个故事，不知殿下可愿意听？”
已在他人陷阱中，哪里能给她拒绝的余地，“我身子弱，周将军最好长话短说。”
两人仿佛各说各话，周焕再次大口吞吐着腥臭的空气，开始讲述他所谓的故事。
“很少有人知道，我其实是周家的养子，周家世代忠臣良将，奈何天妒英才，家中三子皆因病故亡，欲从旁支中寻一子来过继，却都是资质平庸之人，难挑周家在北境的大业，后来我被周老将军看中，转换身份成了周家寄养在外的小儿子。”
“当然，这不重要，几十年来我为人族鞠躬尽瘁，不管我身体里流淌的是不是周家人的血，至少未曾辱过周家的门楣。重要的是那之前的事，我本姓秦，出生在宜河沿岸一个小村中，村中之人世世代代皆为船工，后来官府垄断商船建造，我们能做的，也就是些小渔船生意，偶尔有商人为避从官府购买高价商船，也会偷偷找我们定制，等到大船下水，他们总有办法能让它变得合法，送点礼的事，总比直接从船运司手里买船要便宜许多。”
“村里有一个叫未书的老书生，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样子，独自住在村子的边角处，村里人轮流养着他，一日三餐给他送，天冷了再添点衣裳被子和柴火，婶婶婆婆们有空还去帮忙收拾打扫屋子，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后来听老人说，村里已经养了他一百多年了。听说未书刚来的时候还是少年的模样，头上受了伤，记不清自己是谁，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大家心善，留了他养病，后来宜河发大水，深夜突然淹了半个村子，是未书反应及时救了不少人，算是为了答谢他吧，村长做主拨了一间旧屋给他，每家匀出点口粮，养活他一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跟着孩子们在村里学堂念书，未书这个名字还是当时的先生给他取的，又跟着大家学做木工造船，一过就是百年。”
“其实他的身份，大家心里早就清楚了，哪有人一百年才长成中年模样啊，而且他来了几年后开始在自己的屋舍周围种花，又自己上山采药配药，说什么在书里看到的东西想试试。村里有人是从北境回来的，鬼狼族的腥臭味，闻过一次便再也忘不掉。就这样他遮遮掩掩，我们装模作样，他对我们没有恶意，我们也很喜欢和他相处。”
“小时候每次干了坏事我都喜欢往未书那里跑，有他护着我爹就拿我没办法，他存了很多很多的书，经文典籍，随笔杂记，天文农工，他什么都看，什么都学，尤其村里的造船经验，都被他整理成了书籍，再加以设计改进，那些年宜河上来往的船只，但凡设计精巧外观别致的，几乎都是村里的手笔。”
“可是未书好像很难过，越来越难过，我搀着他去河岸上看船，他看着看着就会哭，问他为什么，他说船这么好的东西，他家乡的人却是一辈子都没机会见，他们世世代代守着大河，却被大河所困。我说把村里的造船术带回去不就好，只要他家不在宜河边，也不会和村里抢生意。他说他已经太老了，没有能力再回去了。我那时候还小，就告诉他没关系，让他在村里好好养老，等我长大了就带着他和造船术一起回他的家乡。”
“后来几年未书老的很快，几天不见他脸上的皮就会塌一层，即便我搀着他也走不到河边了，他开始了长时间的睡眠，一睡就是好几天，迷迷糊糊醒来在纸上写点什么吃点东西，然后继续睡下去。”
“村里造货船本就违背官府规定，生意做的好了就会惹人眼，左右是我们心虚在先，被人欠了债不还也不敢吱声，悄悄上门要钱不成，反被人雇山匪屠了村。那是未书最后一次睁眼，可惜太晚了，只来得及救下逃到他院中的我，村中男女老少，无一幸免。他那么苍老，皮肤干巴巴的像把草纸用米糊粘在骨头上，就那样一只看起来虚弱无力的手臂，捏死了所有的山匪。”
“我搀着未书在村里一直走，他把村里人的脸最后看了一遍，他一直在哭，哭到流不出眼泪，最后流出了像是血一般红色的东西。”
无论过去多少年，周焕都忘不了未书最后跪在村口的模样。
“一百三十二年前，我在疏湖边看疏湖城附近停泊的人族木船，捡到一颗很漂亮的珠子，揣在身上带回了北城，，一年之内，我褪去了狼头，完全化为人形，做到了非贵族鬼狼修行几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我的家族因此被鬼王恩赐成为了上族。更神奇的是，我身上属于鬼狼族的气息在逐渐消失。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珠子的事，他们只道是我天赋异禀，时常让我教导鬼狼的学习，我嫌烦，逃出了北城，躲到冬天疏湖冰封之后，绕了很远很远的路渡了湖，因为珠子，我身上没什么鬼狼的味道，很容易混在人族军队里过了神谷桥。”
“我向北都城内的军士打听，他们都说想看船就去宜河，于是我一路南下。我见过很多坏人，他们骗我、打我，在路上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人族会觉得鬼狼凶恶，明明他们才更坏。后来我流浪到村里，在这之前我学到了如何博取别人的同情，如何伪装自己，他们果然收留了我，把家里存的腊肉煮给我吃，凑钱去镇上请大夫来给我看受伤的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洪水淹来时会去救他们，明明我住的屋子很安全，在我开始思考之前，就已经抱着两个孩子跑出来了。他们把我当做恩人，把村里从不外传的所谓造船秘术给我看，带我去船上看每一处结构，骄傲地夸赞自己的木工有多好。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住了一百多年，觉得大家供我吃喝供我穿着，我在这守着大家过和平日子，似乎也不错。”
“对不起啊，孩子，我最后，还是没有守住大家。”
周焕告诉他不怪他，他已经尽力了。
未书那么的苍老，老到无法长时间维持自身清醒，如何能将村庄的覆灭怪到他头上？村里生意如此惹人眼红却也能维持一百来年，熟不知已是未书在暗中守护的结果。
未书在怀中摸了一会，摸了颗漂亮珠子给周焕，他的手在发抖，珠子就在他干瘪的掌心滚来滚去，周焕在珠子滚落前及时接了过来。
“这就是我当年捡到的珠子，研究了这么多年也没弄明白这珠子到底怎么回事，它在我身上的作用也越来越弱，留给你当个念想吧。”
周焕知道，未书快要死了。
村里之前活了很久的老人，死之前都是很祥和的模样，据说人活的久了，很多东西都看开了，死亡未必会成为一种负担。未书活的够久，却没有这样，他看起来还是很难过。
周焕觉得自己知道为什么，他跪在未书身前握住他的手，对他承诺道：“我一定会带着你和船回家的。”
未书笑了。
“未书死了，我在他屋里找到他的日志，无论是北边还是南边，他把一切都记的很清楚。”
穹曦打断他，“然后你就参军，借着军士身份混过神谷桥，渡过疏湖，当了叛徒。”
他似乎不是很懂什么叫做长话短说。
穹曦不需要知道细节，那是审问叛徒的人要做之事，与穹曦无关。
她已经知道周焕引她来的目的了，这就够了。
也知道了鬼狼族依靠炸冰拖延得来的时间，原来是为了这个局。
周焕已经将船带到了鬼狼族的土地上，却还没把未书带回来。
疏湖只是一道屏障，神谷才是两族绝对的阻隔，离体的灵魂绝对无法自由穿过神谷桥。
人的归处在桥南，鬼狼的归处在桥北。
唯一能够无视这种阻隔的，只有送灵师。
周焕需要利用穹曦把未书带回来。
没人会老实答应一个叛徒的请求，从前的尤歌不会，现在的穹曦也不会。周焕心里清楚，也从未对此有过指望，所以他想了办法，能够强行夺取送灵师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周将军，你知不知道我死了对人族意味着什么？”
周焕道：“我都已经死了，在乎这些有什么用呢？”
“你说的很有道理。”穹曦发现自己无法反驳他，“但还是不行，你没有在乎的，我有，所以我不会死在这里的。”
穹曦盯紧了周焕身下的石头，指尖金色光泽开始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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