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箕裘克绍东南望(八)

    小镇地处偏僻,人流稀少,自来少有纪事,逝者如斯,转眼又过一年。

    这一年里,李希言功体修为又有进境,已修至灵照境,数日前刚刚度过前期,进入后期。这灵照境乃后天五境最后一境,一破此境,便可登上先天五境,那便是修行的另一片气象。

    灵照境修练关窍在于,修行之人只凭自身体内真气,无法孕化金丹,须得引天地间的浊气入体,清浊二气共力之下,方可孕而化之。而引浊气入体之法,便是以自身体内真气冲击藏于丹田之中的金丹,激其散发灵光,灵光所及,全身各处大**位受其牵引,门户洞开,天地浊气因而源源不断灌入体内。

    然则世间修行练气之法,皆以激浊扬清为宗。修道之人所练之气,不论后天、先天,皆属清气范畴。如此引浊气入体,实是修行大忌,凶险万分,稍有不慎,轻则根基尽毁、功体尽废,重则七窍出血、当场暴毙。当真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故而此境又名“福祸境”。

    李九州深知“欲速则不达”之理,再三叮嘱李希言不可急躁冒进,务须静待天时机缘,每日只要他静坐一个时辰,以养心性。李希言年岁渐长,顽劣之性有所收敛。这时既已不须日日耽于练功,多余时间,除了读书之外,便是与爹娘待在一起。一家人说说笑笑,安静已久的幽篁明月轩,终于又多了几分欢闹。

    李门近年来最热闹之事,莫过于丫鬟小翠出嫁。小翠虽是李门丫鬟,但李九州、关月荷从未当她是下人,一直将她当作亲人一般,如今眼见她出嫁,自是欢喜不已。小翠的未婚夫君,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李、关二人都已见过,和小翠相处已有两年,待她很是爱护体贴,每次外出经商回来,总带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送她。

    男方父母早亡,已无亲人在世,婚礼便设在幽篁明月轩内。李、关二人亲自主持操办,布置婚宴,为小翠置办嫁妆,便似自己亲生女儿出嫁一般,忙得不亦乐乎。到了婚礼当日,一对新人身穿吉服拜了天地,众人齐声恭贺,小翠夫妇向在场宾客一一敬酒答谢。席上酒过三巡,小翠携新婚丈夫手捧玉杯,走到李、关二人身前,向他二人拜倒敬酒,感激他二人多年收留养育之恩。李九州、关月荷不愿以恩人自居,本待推辞,但苦劝不成,只得以茶代酒各饮了一杯,这才扶得他二人起身。小翠早已泪如雨下,不住抽噎,想是念及昔日往事,情难自禁,关月荷在一旁好生相慰。其时春夜,明月初上,寒风料峭。这婚宴之上,欢笑与寒风相和,温情共冷月无声。

    小翠嫁了夫君,本当嫁乞随乞,随丈夫经商,但心中放不下李门,仍留在李门为佣,只已不在李门下榻。李门自小翠婚宴之后,再无宾客来往,日日无事,不觉已过数月。

    一日午后,幽篁明月轩来了一位年轻人。这年轻人大约二十岁的年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只身形太过消瘦,双目布满血丝,透着悲伤与不甘的倦意,正是昔日那捕鱼少年杨凡。

    李九州自悉心传授儿子武学以来,少有闲暇,已有一年多未曾见过杨凡。见他自来,喜愧参半,请他到屋内相谈。杨凡进到屋内,向着李九州拜倒在地,李九州忙扶将起来。

    杨凡道:“学生不日便要远去,特来向先生辞行。”李九州吃了一惊,道:“何故突然离去?”杨凡道:“家母近来病情日渐沉重,恐有三长两短,学生只得陪她外出求医问药。”

    李九州心下叹息,沉默半晌,又问杨凡欲往何处?将来有何打算?杨凡说道,他从书中得知,神州东南有片大湖,其名为海,海上飘着仙岛,岛上住有仙人,此行便是要往海上求访仙人,为母亲治病。又说眼下以医治母亲病体为要,至于日后如何打算,他却未曾想过。

    李九州又问起盘缠及路上所需之物是否欠缺,杨凡皆回答准备妥当。李九州复又嘱咐杨凡,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要他好生照顾杨母,杨凡一一恭敬答应。李九州见杨凡神色甚是伤感,不愿他徒增难过,当即转过话头,只挑些无关紧要的过往琐事叙说起来。师生间叙起往事,闲话家常。杨凡向来寡言少语,这时却也谈兴渐浓。师生二人便似一对睽违已久的老友,促膝长谈。直聊到天色向晚,杨凡这才起身,辞别恩师。

    李九州送到院门之外,忽然道:“你打算何时动身?”杨凡道:“明日一早。”李九州点点头,过了一会,道:“明日一早,我去送你。”杨凡道:“先生不须前来相送,学生只怕……只怕……”只怕如何,他虽未说,但声音哽咽,眼眶湿润,显是不愿离别之情更添心中难过。

    送走杨凡,李九州回到屋内。关月荷已自内屋转出,道:“这杨凡当真是个大大的孝子,只盼上天垂怜,莫教他这番孝心枉费。”李九州叹道:“只怕他一旦离开此岛,这一生便难再平静。”

    第二日一早,天尚未亮,李九州便出了门,去往小镇东南的望怀亭。他虽答应杨凡不去相送,但想到经此一别,他师生二人或将后会无期,还是决定前往。

    望怀亭是九月湖边一座供渔民船夫歇脚的石亭,也是这座孤岛连接外世的唯一渡口,本来并无名字。李九州见它位处湖岸凸出湖面的一处孤地,遥望东南,一时心中有感,便为它取名“望怀亭”。

    李九州沿着湖岸向南绕行,一路上风吹枯草,潮浪拍岸。忽地远远听见风中传来阵阵咳嗽声,心知是杨凡母子。转过一片桑林,只见两条人影缓缓移向望怀亭,正是杨凡母子。李九州在一株高大桑树下站定,远远注视那对母子。

    其时天色未明,夜空上寒星数点,寥落黯淡,正是五更残夜,距离起船还有一个时辰。

    杨凡扶着母亲走进石亭,放下包袱,在长椅上铺了一层厚厚棉布,扶她坐在上面,自己挨着她身旁坐下。抬眼望去,只见湖中白浪层层叠叠,连绵不绝,荡得岸边一叶扁舟上下起伏,心中也如这一叶扁舟一般摇荡不定。

    他自出生以来,家中迭遇厄难。父亲原是岛上最精水性的渔民,在这片湖中驾舟捕鱼十余载,未尝有失,却在他出生之日溺水而亡。母亲半生务农,向来身安体健,百病不生,却在生下他之后,即身患重疾,一病不起……

    过往不幸之事,在他脑中一一浮现。他忽然隐隐觉得,这些灾厄皆是因己而起,父母不幸,皆是受了自己所累。霎时间,这些记忆便似一根根尖刺,不住刺痛他心灵深处。耳听得水波拍岸,发出哗哗之声,思绪凌乱中,想起他初次来到湖边捕鱼的情景。

    那日天还未亮,天降小雨,时值深秋,寒意袭人。他拖着父亲生前留下的渔网,一路跌跌撞撞到了九月湖边。他年岁尚幼,不能驾舟出湖打鱼,只得在岸边来往奔走,学着渔民捕鱼模样,奋力将渔网撒往湖中。但他力气既小,又不明其中窍门,一张渔网便怎么也撒不出去,只得除去鞋子,下到水中,将渔网拉扯下来。忙了半日,不见鱼儿入网,他身上衣服早被雨水淋湿,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悲伤之下,忍不住放声悲哭。哭了一阵,想到母亲已数日滴米未进,便似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伸衣袖抹去眼泪,咬牙站起,抓起渔网,再入湖中捕鱼。筋疲力尽之际,终于网住一条半尺来长的鱼儿,喜出望外,提起鱼儿奔回家中,熬了一锅鱼汤,当日他母子二人破天荒地饱餐一顿。说也奇怪,自那以后,他捕起鱼来愈发得心应手,到后来随意撒网,必有收获。渔民闻之,皆啧啧称奇。

    他自幼孤苦忙碌,照料病母,疲于生计,十数年来,往来于学堂与湖畔之间,奔波于集市与药铺之中,实无片刻闲暇安宁。这时得了数刻闲暇,思绪一经飞起,便如空中柳絮随风而扬,不能自已,不觉东方天色已白。

    眼见天色渐亮,想到就要离开这座生养自己二十载的小岛,伤感之情油然而起,心下踟蹰,不知该期盼这天色亮得快些还是慢些。

    蓦然想起那位儒雅潇洒的先生,想到先生待己极厚,是他一生最大的恩人,杨凡心头一热,不禁盼望再见恩师一面,心下颇悔昨日婉拒他前来相送。

    正自伤悔,突见岸边小舟船舱之中钻出一人来,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正是在岛上摆渡了数十年的老艄公。他自幼在这湖边捕鱼,时常碰见老艄公,虽甚少说话,却也彼此认得。那艄公见了杨凡,不禁一怔,又见他身旁坐着一位病重的中年女人,似要远行,更加讶异,却也没有说话,只向杨凡点了点头。

    杨凡站起身来,伸手去扶母亲,突然脑中一痛,如遭雷击,只觉天旋地转,慌乱间伸出一臂扶住身旁柱子,才未跌倒。过了半晌,勉强缓过神来,扶着母亲上了小舟。

    老艄公等他母子坐稳,拾起一根长竹竿,往岸边一点,小舟向前驶去。杨凡忍不住回过头来,望向岛上,但见林木森森,石亭寂寂,不见半个人影。眼见石亭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到后来连整座小岛也变得灰蒙一片,不由叹息一声,转过头去。却不知他心中尊敬感激的先生,此时便立在桑林中,也在远远看着他们。

    李九州望着杨凡母子乘坐的小舟消失的方向,对着空荡荡的湖面,若有所思,目光所及,似欲穿过千山万水,直透万里之遥。过了许久,天色透明,一轮红日自东南方缓缓升起,李九州这才转身离去。

    便在李九州离去之后,九月湖上忽然出现一条船影,自东南而来。那船来得甚快,不到一盏茶时间,已到了近处,却非老艄公那只小舟去而复返,而是一艘高大帆船,船头挺立三道人影,正是往望怀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