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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

    西缪兰的大城门在设计时它的设计师就被要求它要“如同西缪兰国一样威严端庄”,如今它的客流吞吐量远高于其他城门,因为在所有城门中它离西缪兰的首都坎特斯最近且附近常驻人口多,也因为在设计时它就比其他城门要大。最后,在建成之初,该城门就有着“西缪兰国门”的美称。

    实际上在战争年代结束后,西缪兰对这座城门进行了翻修。翻修后的城门气派非常——对外一面的砖块是80*60*60的暗灰色大块头,上面蜿蜒着阿堪萨斯的藤蔓,叶边绽着雍容华贵的牡丹,随着光影律动自在潇洒。若不是为了节省维修成本而不对它进行上色,骚人浪子还真会把它当成富贵花来伤春悲秋。

    在内门,一切如故。冗杂细碎的砖瓦砾被剔去,鳞次栉比的彩琉璃堆出一团团石榴般的焰火,燃在这有两百多米宽的城门边,星河灿烂的城墙成为了供人赞叹的卷轴,也让人淡忘了半个多世纪前旌旗翻滚时的肃杀。

    城门内外两侧一曾成为了集市,挤满了卖纪念品转差价的“中奸商”、腰缠万贯的游客、搜集信息的间谍,还有……呃……喝得断了片的醉汉。相比起门内的碧瓦飞甍,门外的补丁帐篷则显得像贫民窟,但禾杆盖珍珠——天南地北的人都想来此地,把牛车马背上的货物换成货币。但是,租得起地的商客绝对是肥头大耳的那种。

    最终,这里的市集被向内转移,帐篷地被铺上了白瓦,立上了宫殿风格的接待所。灿烂的金黄能让中午的烈日都感到逊色,而外交职能部门的人在此处为来客分流,顺便赚点外快。只要游客能给出一笔不错的价钱当“门票”,就会被作为重要商客而让“门卫”带上数十米高的城门上的城楼商榷事要(观光),据说还能观摩一下卫兵是如何关闭城门的。

    因此许多初来乍到的东缪兰游客总有一种“西缪兰人把首都建在了边境”的错觉,哪怕付不起“门票”。

    就算如此,从大城门到坎特斯也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坎特斯城是一个以曾经的国王城堡为圆心,半径达一百三十二千米的大圆形,而且还在不断向外扩张。如果想要从大城门到达这个圆边,还有约二百一十一千米的直线距离,越接近这条直线,人口就越密集,当然这并非完全准确,比如同样距离下的南方城市通常比北方城市人口多。

    在这样的距离催使下,星罗棋布的驿站曾是一代又一代四处奔波的西缪兰人的回忆,对的,是回忆。因为现在,蒸汽火车带来的动力加速了社会的发展,也在加速驿站的减少。

    相对畜力交通而言,铁路能将每一亩田野的颗粒闪电一般汇聚起来,又将城里的每一颗短脚钉冲到国内人口的下游地。

    这样一来西缪兰的驿站究竟会在哪一年完全消失呢?

    不懂。

    坐在蒸汽火车的餐车里的来自东缪兰的年轻的中学教师洛塔娜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想得实在有点多,随即捻起面前的只剩一半花茶,杯口如红叶草花瓣一样圆润的白茶杯,细细地呡了一口。

    火车已经西出坎特斯城,但离位于西缪兰西部的目的地缅莱山脉还很远,不过仅仅是这段距离就改变了洛塔娜很多关于西缪兰的想法。首先是人,她在西缪兰就没见到任何肥胖的挺着啤酒肚的士兵。然后是人所做出来的事,西缪兰的火车仅晚点了半小时,而东缪兰的晚点了八小时。光这两点,就足以改变人的想法,特别容易影响长途跋涉的旅客那疲倦孤独的内心。而午后的阳光又总是让人变得慵懒,温暖的阳光色倦意围绕着发梢轮转,渐渐模糊了洛塔娜的视野。

    是什么样的环境,能养出那样的孩子?

    ……

    时光倒流,回到缪兰历408年夏末,洛塔娜成为了圣缪兰中级学院的正式导师,心理学是她的负责项目。圣缪兰中级学院主分两“系”,社会系和自然系,然后每“系“再分“类“,”类“下再分”门“。心理学,是社会系的最冷的一门学科。通常越是经验老道的导师,学生就越多,每位导师学生数量上限八十人。当然,对于心理学的导师来说,实际上不存在上限的可能,其他学科哪怕是一位最普通的导师,身后都能跟着二三十名学生,而心理学的导师,则每位分不到十名学生,到了洛塔娜这样的新进导师,就只剩可怜巴巴的三名学生,还转系转走了两名。最后一名,则是她在三年后要访问的对象,这也是该校心理学导师的传统——除非学生身份过于特殊,否则导师不仅要每周向学生家里寄信,还要在学生毕业前对每个学生进行至少一次的深度家访。

    为什么?

    因为人少。

    作为全校最“人迹罕至”的冰川学科,如果不进行多次寄信和深度家访,缓解因专业冷门而引起的家庭矛盾,学生很快就会转走。

    而人多的学科,导师都是对学生提出各种要求,要挑成绩好的/综合评分高的,而且如果导师不愿意教,就算名额没到上限,学务处想要硬塞也没辙。

    但轮到了心理学导师这里,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发生了变化。

    “主任行行好再分我们两个吧,这快要开不起班了都......“

    “中,这是这一届新生的意愿表,只要是没有特定在表格上标明,就是没在心理学旁边画个叉叉的,你们都可以带走。”

    把心理学导师逼得用叫花子一样语气向学务处主任求学生的,自然是心理学的专业就业导向——心理学需要从中级学院学习四年毕业后考进高等学府学习三年再毕业出来才能当上心理医生,如果想再上一层或者想毕业后迅速找到更好的工作(被出薪更高的医院聘请),还要再往上爬一层,获得东缪兰中央心理学研究所颁给的专家资格证。

    然而平凡的人是连考进高等学府做不到的,大部分心理学的学生毕业后只能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一些中低级学院(校)得到一份薪水不高的工作,通常是低级教育学校,中等学院才开始有心理学专业学科,在中等学院教书才会被称为导师。然而不论是低等学校还是中等学院,他们都有可能会面对来自高等学府毕业生的竞争压力——瘦死的骆驼总归还是比马大。

    本来每间学校的心理教师就少(一般五名,富的十名,穷的学校的心理教师甚至由其他学科的年长教师加低薪代替),根本给不上实习生名额,自然也没有工作经验的说法。

    所以当中等学院毕业的洛塔娜成为正式导师的时候,她的母亲因为过于高兴而晕厥住进了医院,而因为成绩不佳而被丢进心理学的洛塔娜也算是明白了学长学姐们的那些类似“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因为路就在人的脚下,所以只要不停地往前走,道路就不断地向前延伸”这样的振奋人心的话语。

    而她又马上被前辈们推上了新生面试的唯一的心理学导师席位。怀着对前辈们栽培苦心的感激,洛塔娜满心欢喜地成为了新生面试的考官并且被迎头浇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桶冷水,带冰块的那种。

    让洛塔娜去试的原因只有一个——她年轻比较吸引小孩。

    圣缪兰中级学院的新生考试有两项,一项是笔试,一项是面试。学生除非真的有特长科目(严重偏科),比如有一科成绩能接近该科所有学生成绩中的顶尖水平,否则笔试没过分数线的学生也就不用等面试了,要么滚蛋回家,要么家里塞钱进来当个等分配的拖油瓶。

    面试则由每门学科的导师代表各占一席,听学生自述,然后进行互动,看看这孩子的天赋在哪里,然后每门导师决定要不要给这个学生准进自己学科的资格,虽然进了也未必是自己亲自来教,但那也是后话了。一般情况下,学生是不知道面前的考官是什么学科的。但不一般的情况在近几年变得越来越一般了。

    每个学生都会在面试后填写意愿表,然后等待分配,分配完成后学生会得到通知并自动获得一次无条件转学科的机会,该机会会在开学后取消。但能通过笔试,对未来迷惘又不被一些心理学就业不好的“传言”吓跑的孩子少得可怜。这也难怪学务处主任能说出”心理学不画叉叉的全带走“这样的话了。一来二去,成绩稍微可以的都被其他学科“拐走”了。

    久而久之,心理学这个本来就业要求很高的专业就成为了学生里的差生代名词。

    而且这个面试里还有猫腻——学校会在仅极少数导师知情的情况下把成绩最顶尖的学生安排在同一天,通常是最后一天,当然,没被通知但天资聪颖的前辈已经领悟了这个潜规则并提早告诉了洛塔娜。至于怎么处理,就看这个新人懂不懂人情世故了。

    历史具有相似性,每次新生面试的最后一天,包括洛塔娜在内的所有心理学导师只能在沉默中看着其他学科的导师兴高采烈地在谈笑风生中纵横捭阖。唉,学科前途不行,导师也没底气啊......但这又能怪谁?

    所以当年轻稚嫩的新手导师洛塔娜认识到这个人情社会的残忍险恶的时候,已经到了面试的最后一天的下午了,虽然实际上这些天来她都是作为旁听员的身份存在,几乎没有学生和她进行过互动。

    在其他人都意犹未尽的时候,一名奇怪的学生走了进来,外表上的。

    之前在阅读资料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发现了异样,在一份资料的黑白画像上,一个名叫霜泠的女孩,她的头发在阴影色的作用下显得好像是白色的,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画师的一个失误。

    现在,这名在肖像上没发色的女孩走了进来。

    原来真的是白色的。

    生物类导师们本能地把她的基础资料——只有一页纸,翻了一遍又一遍,都找不到类似“白化病”这样的字眼。

    “头发不是染的。”站在门边旁听的校纪处老师没想到自己是首先被解答疑惑的那位,虽然他什么都没问,也没做什么过激反应,不过在校工作二十年,他明白了一点,刺儿头未必染发,但染发的一定是刺儿头。

    “这也不是白化病,看一下我的眼睛和皮肤就能明白。”白色的主人自然地抬起头直视前方,同时抬起左手让阳光照在上面,再用右手那竹节般的食指将麻布衣袖熟练地拉了一下,最后往前踱了一步,公正的阳光把她的头发染成了金色。

    依旧是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依旧是在没有任何提问的情况下回答。看来这孩子已经习惯了这种惊异的目光,也懂得如何证明自己是个可怜的“正常人”。当然这种目光可以说是非常的失礼,而在导师身上有这种既大惊小怪又有失风度的表现更是不应该。

    哼,真是傲慢无礼。

    没有发言资格的心理学菜鸟导师洛塔娜在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轻蔑地瞥了那两个生物类导师一眼。

    在所有人调整完心情的时候,他们才留意到,其实这个学生的奇特之处不止是在发色,更多的是表现在衣着上,虽然非常整洁,但是不常见。最早进入人眼的是细麻外套,被涂成了玄色,在阳光下显得略微粗糙且板结。然后是衬衫,亚麻色,普通廉价。用朴素来形容应该更为贴切,语言学导师这样默想。

    最后是那碍眼的长裤,这都缪兰历408年了还会有女学生会喜欢穿这种长裤?——看看那宽松厚实且并不顺滑的布料,一点都不能展现,不,是勾勒出女性那种窈窕身材。在旧都圣缪兰,刚入学的十一岁的小女孩,就算是家境再贫寒,都会觉得长裤丑,除非是冬季的运动课,没有女生会穿长裤。专攻素描的美术导师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绝对这孩子的审美应该与艺术无缘。

    不过,有人还是能看出端倪。投资经常失败的经济学导师洱蓝是最明白事理的:其实通过观察女性的裙子就能看出这名女性的出身,一般裙子越短的女孩家里越富有,一般人家的女孩都会穿最短也会过膝的中长裙,在这阶层内,越富裕的家庭能给家里的女孩提供更好布料和款式的长裙。一但裙子短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发生质变。这条质变的标准线就是膝盖,如果裙子盖不到膝盖,那通常袜子要过膝,尤其在秋冬季节,在保暖作用不减的基本要求下,越薄的袜子越受姑娘们的青睐,当然也是越薄越贵,有的还要量身定制。如果有一个女生能在秋冬季节时穿上超短裙和薄长袜且不被冻感冒,那她就一定是哪个大资本家的千金大小姐。

    如此一来,面前这孩子应该是家境堪忧了。

    不过,洱蓝还是察觉到了右侧的法律导师佐明的不安。这家伙从那学生进来的开始就非常紧张,看他的做法就明白了,这个平时不喜欢喝水的人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灌了三大杯花茶下肚,那就足以明白他心中猜测的问题是多么严重。他该不会是又开始胡思乱想,怀疑这孩子是清洁方面的童工吧?佐明啊,你也是知道《拒绝童工法案》早在三十年前就在一大片资本家组织的游行成员以童工为主,目的是抗议法案的游行浪潮中确立并强制实施了啊。难道旧都圣缪兰里教育资源出了名好的中级学院会在三十年后公然违反法案?

    “所以呢?请问面试结束了吗?”就算是有点不耐烦,她的声音也是听不出情绪。

    “请先做自我介绍,孩子。”

    “霜泠,来自西缪兰的缅莱山区。除了艺术类我都不算是天资愚钝。嗯......这个排除也许应该包括语言类艺术在内,文学也算是艺术的一种。”

    负责提出话题的语言学导师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尴尬,紧接着的是这种尴尬所带来的闷热的窒息感——从这孩子一进来,她的说话方式就让人产生一种因为和“大人们心中想象的天真烂漫的小孩子的活动方式”格格不入而引起的不适——没有紧张害怕的手抖或者口吃,眼神也不怎么涣散更不会东张西望,但却很木然,不像是大脑一片空白的木然,而是一种怪异的冷漠。

    只有童言无忌的本性尚在,又或者说是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年纪瞎说大实话会被大人原谅?

    “为何,你能给我讲一下吗?“文学导师接过了话题,当然,她也相信这个女孩猜不到她负责的学科。

    “比如说文学吧,我就理解不了它的普遍受众要求。为什么即使在腥风血雨家破人亡的战争时代,振奋人心催人上进的文字都比在这个经济昌盛歌舞升平的时代多。明明是没有人死于战争了不是吗?”

    “那应该是文人们用着自己的方法把他们看到的不公展露出来吧。”

    “然而我从来没在他们写的书中找到解决不公的办法。”

    “我想那应该是解决不公不在他们能力范畴之内吧“

    “可是他们又不是社会不公最大的受害者,我看过很多满是抱怨的书,但作者都是出自富裕家庭的”

    “......”

    “他们不能像我们村里的农民一样种出果实,不能像车夫一样运输乘客,不能像报纸上的经济学家一样研究未来,不能像那些厚得像砖头的一样的旧书里的社会学家一样探索出路,也不能像艺术家一样作出振奋人心的作品,只能不断地把心中的牢骚写进书里让更多人看了感到颓废;同时他们又不是社会不公的最大受害者,歉年来了不用挨饿,洪水来了不用背着家当去避难,却总是夸大从别的地方听来的灾难,彷佛那灾难能毁灭世界一样。他们的书却很畅销,这是为什么呢?我从我的家里过来,我就没见过比我们缅莱山区还穷的地方,而买书的都是城里的不用挨饿的人们,我都是跑去镇里的旧书仓看的。”

    “......”

    “我也不明白,文人这种生物简直就像梭子蝉一样讨厌,一边偷吃着我们的庄稼一边还吵着我们睡觉。为什么这样的人还能才城里活得好好的?”

    到这时,其他导师们才发现其实这女孩的头发也不算很白皙,至少和文学导师那惨白的脸比起来是这样。

    “我想如果你进入了文学科,你能找到答案。”至少在化解尴尬的水平上,文学导师还是比其他科目的导师更有自信,随口一句话的作用下,原本尴尬至极的场面反而成为了给自己带来优势的诱导,虽然这句话也招来了其他导师的嫉妒目光,当然心理学导师不算在内。

    这农村孩子一下就找到了问题,确实,不论是东缪兰还是西缪兰,在这近几十年来,无病呻吟的文字还真是越来越多。

    是时候给文坛带来新鲜的空气了,把她拉进文学科,让文学里那些陈腐的味道湮灭。往这方向一想,执念在意识里占据了上风,沉重的责任感反而让文学导师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没兴趣,如果这么多年都没改变,那就足以说明答案一定相当无聊。”

    Hmmmmmm...........................................嗯?!

    年近古稀的哲学导师抖了个哆嗦(虎躯一震),老花镜摔进了茶杯里——他的很多学生也是对分析一些顽固的老问题的课题表示出类似的不屑并用同样的语句来反驳他,对此他非常不满。

    不对吧!说出这种话的孩子居然才十一岁?你告诉我她二十一岁我也信!

    不过还是没人斗胆把这句话说出来,而且刚才的群体失态想必已经给了考生很不好的第一印象。

    时代还真是变了啊,面试考官担心自己给了考生不好的第一印象。

    之后的学生是怎么样的,洛塔娜已经不记得了,也不在乎了,她惦记上了这个新生。她也不介意用上惦记这个词——按她的说法,是不会在心理学旁边画个叉叉的,回头初次分配让主任把她排进来碰碰运气。

    所以这个农村人就被安排到了心理学,在临近开学的一星期,成绩好的心理学新生总是会被各门老师引诱转系,那个矿物学导师甚至当着这个学生的面和洛塔娜提心理学就业问题。

    “我只有三个学生而已......”百感交集的洛塔娜在第二天直接请了一周假,眼不见为净。

    学生不断转走,学生宿舍不断变得冷清。

    最后一天,万念俱灰的洛塔娜回院向学院申请图书馆管理员的教师兼职,反正也不会有学生了。

    人事处同意了——难道还怕心理学的导师教学时间不足?再惨的其他导师也比心理学导师学生多,图书馆管理员简直就是心理学导师的传统兼职。

    但是还是去看看吧。

    死寂的学生宿舍内,木箱上坐着一个留着妹妹头的女孩,雪白的头发渲满了夕阳的凄冷,稚而不嫩的指节奏着旧书皮上的灰尘。

    “同学,你......”

    “嗯,我是心理学的学生,其他的两个女生都转走了。不过,这不就更安静了吗?那就好。”

    路,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