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俄敷秩事 » 三、缅莱人与俄敷传说

三、缅莱人与俄敷传说

    “真相”这个词往往被与“事实”这样的词相联系,但在实际的运用中,真相的范围在我的认识里是扩大了,它的社会特性在我们的口中占据着越来越多的成分。

    如果把真相分为两类,那么一类是自然真相,另外一类是社会真相,前者是客观的,指事实本身,后者是主观的,指的是人们意识中的真相,也包括书籍等记载物里的。前者在后者之中,前者的范围远远小于后者。当人们在追求前者的时候,他们就离前者越来越远,但他们若是纵容后者膨胀,便与理性南辕北辙。

    ——东缪兰社会学家卡夫卡《论真相》

    西缪兰的西部山系,被缅莱山脉从中部生硬地横向切开两半,而山脉的植被分布,则被纵向切开两半。再往西,就是海了。西部山系的山脉,都是南北向分布,唯独缅莱山脉是东西向伸展,从地图上看上去,就像人的背部脊骨和脊骨旁边的肋骨。这样一来结果显而易见——西面的海风只能把山的西面着以鲜绿,而东面就可以住人了。当然,从大的布局上是可以这样介绍,至于那些非常局部的地区,就另当别论。总体而言,西部山系的山脉植被丰盈——由南向北,自低到高,叶片宽度从硕如华盖到纤若玉针,书上有的它都有。

    通常来讲,山珍固然是让食客望眼欲穿的,但无法养活大量的人口,人一多则难免坐吃山空。

    但实际上,缅莱山脉的河流创造了相当大的平缓地,而在山脉的西部尽头,甚至还有一片相当肥沃的冲击平原,这让当地的居民无需在梯田上耕种。而在缅莱山脉里住的,自然就是缅莱人,不需要想太多。然而缅莱人实际人口有多少,西缪兰官方没有统计数据,而且缅莱人属于少数民族的一种。

    不仅如此,一些考古学家对他们在进行的秘密考古行动(盗墓)中得到的成果研究并发现,缅莱人的历史比想象中的还要悠久,缪兰人的历史根本不能和它相比较。而且,按照缅莱人的古籍记载,现在的缅莱人是由多个古代民族结合起来的,而东迁的缅莱人在后来融合进了缪兰。所以,关于“缅莱”是否能定义为文明的讨论没停止过。

    学术问题就交给那群一身墨味的人去处理,现实的问题才是政治家所关注的。

    于是乎,在西缪兰成立之初,缅莱人就获得了相当高的自治权,世代生存的山系仅仅是在地图上通了路。虽然这项政策很快就遭到了新内阁多位阁老的反对,但是那位差点在自己旧皇宫中被杀死的“末代”缪兰皇帝还是有着独到的想法,总结了被夺权的经验后就抓死了实权,革了几个将锁了几个臣,此事便无人再问。很快,缅莱山区就成了西缪兰的一个大粮仓,平坦的石砖路也铺进了山区,商队的铃铛声在路上不断地回响。等到西缪兰没了皇帝时,缅莱粮仓仍在正常运作,也没人想改变这里的治理方式了。

    缅莱人有一套人生哲学——“侧鸣”。

    “侧鸣”首先是“侧”。能不做高职就不做高职,能做副职就不做正职,能当参谋就不当主帅。为什么?不知道,祖宗留下的东西。听村里的老人说,祖宗大概是讲“那些迁徙去别地谋生的候鸟,从来不在最好的位置筑巢(经鸟类专家研究,此为谬论),因为会被当地的鸟群起围攻,故要‘侧鸣’。”因此山区出身的缅莱人都不怎么参加都市的高位竞争,与世无争,这给缪兰人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随后才是“鸣”。缅莱人不论放在哪里,都能做出点什么来,虽然热衷的岗位真的很少。而且拿到钱后总要买点工具书或者图鉴,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这书里白鸽的尾羽比我家里的要短一点。”

    但缪兰人对缅莱人最深的印象,还是他们的俄敷传说和俄敷稻。至于俄敷传说,是缪兰人在孩提时期就知道的,但是经过考古分析,在一百五十年前被确认是由东迁的缅莱人祖先传进来的。

    关于俄敷传说的版本,学界认可度最高的,是在缪兰帝国时期缪兰文史出版社在缪兰历85年出版《古代缪兰文化史》最终修订版,里面有一段传说记录如下:

    “人类从哪里来?从一个山洞里来。在一个亮堂堂的山洞里,地面长起了晶莹剔透的巨大石柱,最早的人类就在石柱中孕育。最终有一天,拥有了足够力量的人打破石柱从里面走出。那就是最早的我们——人类。人类最早非常脆弱,这时,俄敷人从远方的夜空来到了人类身边,教人类如何使用火,如何使用和制造工具,如何狩猎......到了最后,俄敷人确认了他们已经把自己的所有知识都赠给人类,他们觉得自己没有留下的理由了,于是他们从身上拿出各种各样的种子,放在了一块白色的方形岩石上,在某一天拂晓将至的时刻离开了人类。那些种子,在后来成为了一些常见的作物。”

    从古至今,一直都有人认为其实就是俄敷人创造了人类,即“俄敷人创始论”,但是“俄敷人导师论”还是拥有着更多民众基础,因为比起为了不可知的原因而创造出自己的更高等的存在,外来的导师这样的身份还是更有亲切感。

    但是这样的高等文明,后来去了哪里呢?不清楚,也许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吧?一代又一代天真的孩子们蜷缩在被窝里这样想着:也许真的就在这个世界未知的部分,居住着俄敷人的后裔,他们的土地能自己长出粮食,他们的房屋无惧洪水,他们的成员全部永生不死,而此时此刻的他们也在凝视着璀璨的星空。

    然而历史的灰尘只会越积越厚,这个只在传说中存在的种族,因为被镀上了缪兰人的美好幻想而逐渐神化,虽然不至于成为任何政府行为的名义,但是无论是政策还是法案,里面都要加上一句类似“愿俄敷导师能再次给迷惘的学生指路”的祈祷话语。

    可怜的缪兰人,连自己的世界有多大都不清楚——战争不断地减少人口,人少了就更不愿意向外扩张。在帝国分裂以来,除了西缪兰扩张到了西海以外,地图上的土地就基本没发生过变化。

    但是,缪兰历300年,东缪兰的生物学界发布了一篇联合声明。

    《始祖声明》。

    这份声明会在一个世纪后让每个东缪兰人为之自豪。

    声明的主要内容为,经过长达上百年的不断发掘与研究,我们已经能确定,人类是由某种古代类猿猴的生物经过多次筛选进化出来的,而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早期的人类确实居住在洞穴里,至于俄敷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们存在过——人类的命运就应该在自己手中。

    在科学和真理面前任何信仰都一文不值,更何况缪兰人本身就没有什么力量大的宗教。

    对于东缪兰的高层精英(不管有没有良知)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那种就连示威民众发表个语法一塌糊涂逻辑莫名其妙的抗议书都要带上一句“俄敷导师如果在场的话就一定会阻止你们那愚蠢的行为”的日子终于要正式宣布滚蛋了,拜托你们这群文盲半文盲多读点书吧......

    于是乎,仅仅一年后,在东缪兰境内,《始祖声明》的节选被选入所有低级学校的教材并取代了原有的俄敷传说。这对于一个仍处在战争时期的国家而言无疑是一项大胆的举措。

    早有多手准备的东缪兰政府在民众的叫骂声和士兵的咆哮声中坚持着这项决定,最终这带来了巨大的效益——由于政府对科学研究者的保护态度,由官方投资的科研项目在教材改动的第十年开始井喷。结果显而易见,在这一百年里,东缪兰的科技全方位地突飞猛进,尤其是生物学和矿物学。

    人是由猿猴进化来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么默认的。

    就连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也不怎么谈论传说的事情了。

    至于俄敷稻,则在东缪兰已经获得了一种新的写法——鹅肤稻。这种稻成熟后结出的稻谷不仅多,且去皮后显大而白,就像鹅的皮肤一样。更令人惊奇的是,能结出大量这样稻谷的稻,居然不倒伏,这也难怪建交初期在缅莱山区考察农作物的东缪兰生物学家表现得就像个没见识的乡下人了。

    “佢地就似班四五岁噶细路,不停系度问,不停系度问。”一位缅莱老农一边坐在石板上扒着大碗饭一边在回忆当时的场景,“不对,你们班细蚊子某四五岁绝对某人地问噶问题多,所以人地系生物学家而你们就只能得系个旮旯度种地。”在这时他还是不忘提醒身边那个贪玩的孙子:“听住孙崽,到镇里面好好读书,出去揾番滴好耶翻来乡下,某学你屋企个不生性噶老豆。“

    所以在战争结束后,在这种谷物在第一时间被引进东缪兰,相应的,一些原来只有在东缪兰生长的果类也被作为礼物赠出。

    当然这基本就是东缪兰人对缅莱人的大部分印象了,至于东缪兰国内报社杂志社里讲的“西缪兰政府迫害缅莱宗教人士,奴役缅莱人“这样的不存在的印象,在东缪兰人心中也算得上是根深蒂固。

    “所以这位客人,您要吃哪一个煲?我向您推荐本店销量最好的那一款——黄鳝煲。”年轻气盛的男兼职小声地像个老烟鬼一样长吐一口气,向着那位点菜点了半小时的客人推荐店了的招牌菜式。

    “呃……好吧,就,就这个。拖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重度选择困难症的客人先行向站在桌旁半小时的侍应道歉。既然对方先让了一步,男侍应心中的怨念也自然消弭了些,并且礼节性地回了话,随后将单子送往厨房。

    “该到你表演了,哥。”

    “知道了,小混蛋。要是再等上个两三分钟,我们今天就不用买蘑菇了。你知不知道,我今天都闷到要长出蘑菇了,这可不是发霉那么简单。还有,你招待人就能不能搞快点?你见别人选不出来你直接推招牌菜就行了,傻等在那干什么?”

    “切,现在既不是饭点又不是游客多的时候,能来个人就不错了,你还想怎样?”

    将鹅白的俄敷稻淘洗干净,原先准备好的瓦煲中,倒水,点些许油进去,不宜多也不宜少,至于多少,全凭厨师的经验和想法——“差唔多就得啦!”“差唔多系差几多啊?”“唔知啊,差唔多就系差唔多喽!”

    至于其他食材的放入时间,是不全相同的,看的就是厨师的理解。而技术好的厨师,甚至会在大火加热时往煲上倒酒提香。技术不好的厨师也会跟着学着倒——缅莱每年的火灾有一半就是这么来的。

    至于黄鳝,自然是要提前几天找养鳝人预约,不然直接买的话会非常贵,而且品质也不那么好。若是上好的黄鳝,肉弹性极佳,味鲜而不肥,这种黄鳝是要在水质净洁的活水里养的,而且还需要富含有机质的土壤为其提供筑巢地。小暑时的黄鳝时的是最受欢迎的,这位客人来的也算是能赶上趟。

    煲里的水已经全沸许久,嘟嘟嘟地顶着煲盖。是时候加入些别的食材了。厨子心里这样想着。

    “呐,我问你,刚才你看着那个人的时候,心里有没有什么想法?”

    “啊?哥,你说的是……那个客人?”

    “还能是谁?”

    “没有。”可爱的年轻侍应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天真无邪的琥珀色眼珠子里尽是迷惘。

    “你们读书人之间就这么难察觉对方的么?那人明显是从学院里出来的,这年纪一看就不比你大多少,肯定不是学生,而且是个东缪兰人。你不是在东缪兰的高等学府里读书么?”

    坐在远处的客人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才刚点完菜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绮丽舒畅的金发温顺地搭在深海蓝披肩上沐浴着和煦的暖阳,天青色的眸子细细品尝着屋外石板隙里伸出的一抹紫株草,蚕白腻滑的右手自然地捏着旧木茶杯递向藤萝般垂下的发梢,左手食指小心翼翼地在木碟边上敲着一首圆舞曲,枯瘦的木碟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所以呢?我这种类型学生找陌生教师搭茬就不怕人闲话?还有,学府本身就是高等级教育场所,没有高等学府的说法。”

    “一点就通,不愧是你,这句话仅仅是形容读书上。至于人的情感上,你不行。你只知道知识逻辑加判断,感性的领域一直是你的盲区,这样下去将来它也会是你的盲区,这对你的未来,不论是不是在事业上,都相当不利。码头镇就你一个能到东缪兰学府读书,可别把自己看得太轻。”

    “……要你管?”

    “我只想让那个比我有出息的弟弟走得更好而已。”厨子穿上厚布手套,把煮好饭的煲放进一个刚好合适的隔热正方木筛里,“端上去。还有,在刚才你把菜单送来的时候,她就一直在盯着你。”

    然而,赌着气的侍应最终还是像招待其他客人一样,念一声饭来了,随后便把盘子里的饭小心地放好,转身离开。

    就在侍应已经完美地把第二个步骤做完的时候,客人突然地向他提问,吓得他的手抖了一下。还好饭没事。意外的情况送来了一份微小的偏差,计划终究还是赶不上变化。但这一切被厨子隔着门缝一览无余。这不就搭上话了吗?

    ……

    “这样的孩子啊,没有印象。喂,哥,你之前有见过一个十四五岁的白头发女孩吗?”

    “哈?”厨子一脸诧异地从厨房出来,若无其事地看了他们一眼。

    “认识。都是街坊,怎么会不认识。我弟弟在外地读书太久了才不知道。”厨子接过了话题,“怎么,你认识她?”

    “对。我是来……家访的。”客人桌前的空茶杯又被她自己亲自倒满了,虽然通常这是侍应的工作,又指了指胸前闪亮的职业徽章。

    “据说她是一个木工家的女儿,还是个养女。一点都不像正常人家的女儿,不只是外表上的。明明她的家里人待她特别好,但她就是喜欢要事情。别人家的女儿打兼职都是端盘子,她是往砖地上跑,还时不时会一个人上山打野猪下来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打野猪?就她一个人?”

    “她自己说的,她村里来镇里做生意的人也这样说,既然都这样了,至于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想再问了。她的父母也都不是本地人。”

    “那她的亲生父母呢?”客人有点心不在焉。

    “谁知道?这就是别人的家事了,我们这些外人多嘴作什么。我家那个做长工的白姨好像知道得比我多,要不我把她招来?”厨子边说边脱下了那老旧的粗布手套,随手搁在柜台上,然后从柜台的底层抽屉里拖出一瓶甜酒,咬开木塞,直接猛灌一大口,瓶中雪白的俄敷稻米就像秋季河面的枯叶一样涌进了他的胃。

    “那就不必了,确实没有这个必要。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木杯里的茶又干了,剩下几片颓唐的茶叶蜷缩在杯底,最后木杯也被轻放回杯碟中。旧木桌椅嘎吱地响了一下。“麻烦结一下账。”

    一枚银币潇洒地在桌面上滚了三圈后伏在了桌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