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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四章 “因为,你太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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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当朝奉为唯一正统国教的品教,由于教义倡导入世,在各教区的教殿也都设在闹市之中。用以传教、解惑,平时接受募捐、灾时施粮赈济,哪怕是谁家房屋漏雨都可来此求助,由教会出资出人修葺。

    品教在栖凤县的教殿,就设在最繁华热闹的招婿坊间,这教殿是炎兴五年时由本地归乡的士绅募捐筹建的,建造又用了五年,正赶在静安元年建成。后来又清理了殿前一大片空地铺青砖立石碑,成了栖凤县盛事集会的所在。

    初建成时,还颇为热闹,广场上每月总有传教、嫁娶等盛会,平日里来请愿求助、还愿赠礼的人也络绎不绝。近几年倒是冷清了下来,尤其是一大清早,更没什么人。

    广场中央两人多高的青石碑静静矗立着,在石碑的眼里,人来人往也好,无人问津也罢,都不过尔尔,如果石碑有眼的话。石碑被昨夜的无声细雨冲刷,洗去了蒙久了的尘土。此时雨过天晴,晨光照着那碑上的字迹,朱漆描红的碑文也似沾染了些生机,鲜亮了许多。

    只见那碑石上工工整整刻着:

    国有律法,教有其规。法规之外,仍有是非。

    对错难评,是非当明。品有三口,应晓其义。

    一曰天理,世所不容。

    二曰人心,己所不欲。

    三曰公义,贫弱不弃。

    官失其治,可告此碑。教失其职,可告此碑。

    碑石所在,公道永存。公道不存,教亡国衰。

    偶有路人经过广场,却各自行色匆匆,无人仰头去看这石碑和上面的碑文,许是太过熟悉,反而忘了它的存在。

    此时,一个身穿白衣的小男孩儿来到碑前,看上去约只五六岁的年纪,身子瘦弱矮小,却挺得笔直。一张小脸洁白无瑕,净如明月;一对眸子熠熠生辉,灿若初阳。只见他立在碑前,努力昂起头看着石碑,口中听不清念叨着些什么,似是在读碑文。

    忽然,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葫芦,拔开塞子,仰头便灌,直喝到一滴不剩,又将小葫芦塞回怀中,似模有样地一撩衣服下摆,跪拜了下去。

    继而,清脆嘹亮的童声刺破了空荡荡的广场上空——

    “圣人在上,请先受英杰一拜。”

    “……在上,……受英杰一拜……一拜……拜”,回声盘绕着,仿佛已传出了好远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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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婕在落樱馆正厅坐着,还等着见简大家,却见到宁儿和隔壁步家的那小子冲进厅门,火急火燎的。嚷嚷道,不好不好,英杰在广场上被围住了。她吓了一跳,拜托步远去家里通知一下父亲和绣娘,自己则跟着宁儿匆匆往招婿坊奔去。

    待她们赶到时,广场上早已是乌泱泱的人头攒动,女人的熏香,男人的汗臭,夹杂着嗡嗡不绝的吵嚷人声,将广场中央的石碑围了个水泄不通。两人怎也挤不进去,跟着最后排的人跳着脚往里巴望,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清,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何情形,干着急间,只听得身边的人议论。

    “什么事啊?比大集还热闹?”

    “我也是刚到,好像有个小娃娃在告公道碑。”

    “嚯!咱们县头一遭啊!谁家的小娃娃?好胆色啊!”

    “哼,不知道是谁家小孩子胡闹,哗众取宠。”

    “我看你还不如一个小孩子,事情都没搞清楚,就评头论足说三道四的。”另一个声音不悦插口道。

    “你又清楚了?你若到的早,能跟我们挤一块?你谁啊?”

    “比你知道的多些,你也甭管我姓甚名谁,再太平的世道也有腌臢事,不过是没人敢说罢了。但公道碑立在那,任谁遇不公之事都可以去告,否则要碑何用?”

    “都消消气,消消气,这位大哥,你且说说,怎么回事啊?”前面那新到的汉子打了个圆场,问道。

    “我方才听人说过,不知谁家的孩子,先告县令仗势欺人要强娶良家女儿做儿媳,又告县令公报私仇要断良家女子生计,更厉害的是,三告教区长老,与县令蛇鼠一窝,不为民做主反为虎作伥。”

    “嚯!嚯!嚯!这告的都是咱县的天啊!有种,有种!”新到的汉子听一段“嚯”一声,最后竖起了大拇哥,连连跺脚。

    “无凭无据的,小孩子说话也能随便信了?”先前言语冲撞的那人也冷着脸旁听,听完不服气地又道。

    “孰真孰假且先不论,要我说,你几时见过教会的人跟衙门的人站在一起,却站在咱老百姓对面的?”

    “噢?这又是怎么说的?”新到的汉子一听又来了精神。

    “据说起初围观的人还不多,教殿里出来几个麻衣,要请那孩子进殿去见长老。那孩子倒是硬气,跪着一遍遍陈辞,不肯起来。几个麻衣劝之无用,便想硬拖那孩子走。当时围观的人怕孩子进去吃了暗亏,护着不让拖,便起了冲突。这人才越围越多,后来衙门里也来了人,教殿里出来更多麻衣,和衙差一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忽软忽硬的,都想着驱散人群。见驱散不成,又将那孩子围在里面,把咱老百姓挡在外面,相持不下。到现在都没见到县令和长老两个正主现身,你说,若你是教会长老,你本该如何?”

    “那自然是一开始就该出来,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问个清楚啊!”新到的汉子一拳砸在手心里愤愤道。

    “对啊,连我们都明白的道理,他做长老的不懂?朗朗乾坤,有什么不能敞开说的?所以咱才不能轻易散了,万一那孩子说的都是真的,咱们散了,那孩子和他家人可就要倒霉了。”

    “接下来该如何收场呢?那孩子此刻怎样了?”先前那抬杠的也顾不得抬杠了,关切问道。

    一直讲述的那位大哥讶然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点嘉许之意,又叹了一声道:“唉!……若真如那孩子所言,怕是不好收场了。真佩服那孩子小小年纪,抱着一丝的希望,也不管身周围了几百几千人,只一遍遍重复,虽人幼声微,然振聋发聩啊!”

    他这样一说,身边的十几个人倒安静下来,都竖着耳朵倾听,想从那嗡嗡轰鸣的人声里分辨出那孩子的声音,还别说,隐隐约约的,好像还真听到了那么一点儿。

    梦婕和宁儿听了个大概,知道英杰暂时无碍,也稍稍地松了口气,此时人群另一个方向突然轰然闹了起来,所有人都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只听那边七嘴八舌地嚷嚷道:“县令大人来了!县令大人来了!”

    梦婕拉着宁儿,急忙绕过人群赶去。果然见到街对面,那贾县令穿着官服,铁青着脸,由一帮署官簇拥着朝这边走来。她略一思量,跟身边的人群说道:“我是告公道碑那孩子的姐姐,麻烦借一步让我进去吧。”,身边的人见这少女仙容,神色恳切,自然就信了八成,一个传一个嚷嚷道:“快,给那娃娃的姐姐让个道”,人群潮水一般在她和宁儿面前分开,又随着她两走过,潮水一般合拢。

    来到了圈内,果然见到小英杰直挺挺地跪在石碑前,背上衣服早被汗浸透,仍一遍遍地振振有词。有围观百姓为她俩撑腰,麻衣教士和差役们也不敢阻拦,放开了口子任由她们两人进去。

    梦婕走到小英杰身旁,一言不发,也直挺挺地在他身旁跪下,宁儿见了,有样学样,在小英杰另一边也默默跪下。

    小英杰停下了诉告,转过脸,小脸不知是热的还是怎样,红扑扑的,他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宁儿,咧嘴一笑道:“姐,宁儿,都是我不好。”

    “英杰哥,你怎么嘴里有酒味儿?”

    “干大事,当然要先喝了断头酒。”

    “呸,喝酒便喝酒,说什么胡话。”梦婕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又心疼地拉起他的手,手心里都是汗,湿漉漉的。

    三人跪成了一排,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原来这就是他姐姐,怪不得,怪不得”

    “我知道我知道,归人坊那边都传,来了个小仙女,好像是姓石的。”

    “要是能给我家做儿媳妇儿,那祖上真是烧了高香了啊!”

    “醒醒吧,没看人家连县令都瞧不上,这再过几年,不得飞上枝头做凤凰?”

    正纷纷议论间,县令一行人也穿过人群到了石碑近前,跟着一起的还有石重永、绣娘、和步远。县令见此情形,冷哼了一声,对着石重永说道:“且先把你教出来的好儿女领回家去,污蔑本官的事咱们回去再算。”

    石重永刚才赶到,恰逢县令一行人,跟着进来,心中虽猜了个大概,却还是不明情况。闻言向跪着的梦婕英杰看去。

    梦婕回头看着父亲,微微地摇头。石重永心知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把牙咬紧,也不理会县令,竟在小英杰身后也跪了下去。绣娘跟着跪在了梦婕身后,步远也不管为啥要跪,直接跪在了宁儿身后。六人在石碑前跪成了两排,倒把县令一干人晾在一旁。

    贾县令顿时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连着道了三声“好”,跟身旁一个署官怒喝道:“愣着做甚?还不去请长老出来还本官清白!”,那署官确认了一下县令的眼色,一溜儿小跑着朝教殿去了,贾县令又对着四周高声说道:“诸位乡亲父老,本官在任八年,兢兢业业。建县学,修坊市,忧春播秋收,思养老扶幼。不求有功,但求为官在任,造福一方。然今日被小人诬告,受此天大冤屈,此时也无处可诉,只能盼长老稍后来分辨是非了。我大焱有圣人国教维护公平,立这块公道碑,难道诡诈刁民跪得,本官就跪不得吗?”说着,走到石碑另一面,与那边针锋相对,竟也撩起官袍跪了下去。

    他这一番慷慨陈词,加上愤然跪碑的举动,引得四周人群又是一阵躁动,一时间有说这么多年,日子越过越好,县令大人功不可没的,有说且看看跟县令早沆瀣一气的长老出来怎么个维护公平的,说什么的都有,争吵个不休。

    过不多时,从教殿方向的人群又搅动起来,嚷着:“让一让,让一让,长老来了,长老来了。”

    贾县令闻听,转身道:“虚老,你可算来了,今日本官的官声清白就……”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只因见到排众而出的虚长老垂首立在一旁,紧随着又走出来一个面生的中年教士,教士身边还跟着一个束发少年和一个小男孩儿。束发少年相貌平平却显得老成持重,和中年教士面貌还有几分相似;那个小男孩儿一只眼眶略显乌青,却依然掩不住其俊秀的五官。自己派去的署官则唯唯诺诺地侍立在一旁,偷偷抬起头冲着他使劲眨眼。

    小英杰也瞧见了,那白麻黑带,那木棍发簪,那三缕长髯。大喜惊呼道:“买酒的先生!”

    与此同时,步远也惊呼出声:“姓苏的小子?!”

    昨日那买酒先生,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邋遢教士,今日却是好大的威风,他只挥了挥手,那虚长老便捧着一块腰牌走到跪着的贾县令身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这位是太阴宗的甲字号教使,苏先生。我已自身难保,贾兄,县,县公大人莫再多言。”

    原来,教会其实又分为三宗。太阳宗管着属于教会的所有收入和支出;人和宗负责传教和维持一定规模的护教军;太阴宗则掌管教规为教会自身清理门户。与朝廷直接相融,相互制衡的各州县长老都是属于人和宗的。而人和宗的所有开支来自太阳宗,太阳宗、人和宗又受太阴宗监察。

    随着信徒不断增多,教会这许多年积累下来,所掌握的财富隐隐已及得上朝廷的税收国库,因而也常常由教会出面修路搭桥、赈灾济难,便愈发深得人心。大焱百废待兴之际,各地教会也大都尽职,太阴宗便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线,鲜有露面了。

    太阴宗明面上的监察都叫教使,人数不多但个个不凡,分甲乙丙丁四等,甲字号教使几可独断一州教规赏罚,有先斩后奏之权。据闻太阴宗暗里还有更强大的实力,个中详情恐怕只有极少数人才有资格知道了。

    贾县令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冷汗直冒,随即心里念头电转,太阴宗?甲字号?连凤西府都得倒履相迎,又怎会来我这个弹丸小县?是何时来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

    正惊疑不定间,却见到那苏先生径自路过自己身边,行到石碑对面,一把抱起了小男孩儿,笑着说道:“英杰,叔叔现在可以喝酒了吗?”,又对石重永说道:“石家兄弟,绣儿姑娘,快快起来,叫这几位小朋友也快起来吧。”

    那束发少年过来搀扶石梦婕,那俊俏的小男孩也帮着搀扶起简宁儿,束发少年不见失态,倒是那小男孩在宁儿柔声道谢时显得有些羞涩拘谨。随着众人纷纷站起,此时便只有那贾县令因没人招呼他,还跪在碑前,他心中恍然,也不敢起身,显得尤为突兀。

    小英杰一手搂着苏先生的脖子,一手揉着跪痛了的膝盖,笑道:“是非公道还没结果,先生还喝不得。”

    “哈哈,好小子,我喝不得酒,你倒是先喝了。”苏先生开怀大笑,接着说道,“我昨晚就派人查了,方才又与虚长老印证过,你所告之事,件件属实。但罪有大小,罚亦有轻重。嗯,不如这样吧。”

    他说着腾出一只手,招了招,他身旁的束发少年心领神会,转身冲着随县令而来的那群人问道:“可有主簿记事的人在?”

    那群署官看到依然跪地不起的县令大人,此时哪还不明白形势,其中一人快跑了几步,躬身上前,拿出随身带的簿子笔砚,在地上铺开,跪坐等待,动作极为麻利。

    “记。”苏先生抱着小英杰,一边沉吟一边缓缓说道:“本人原太阴宗甲字号教使苏秉义,奉太阴宗主令特来栖凤县查访。”

    从“记”那一声开始,也不见他如何发力吐气开声,声音听上去依旧是平和中正,哪怕在他怀里的小英杰都不觉得刺耳,却偏偏盖压住了诺大广场之中上千人纷杂吵闹的声音,即使在最后一排的人都如同有人耳畔说话般,听得清晰真切。广场上也顿时安静下来。

    那主簿笔速极快,记到“奉太阴宗主令”时,手不由一抖,险些拿不稳笔。更加不敢怠慢,强镇定了心神继续记下去。

    “经查实,栖凤县教会长老虚青松,在职三年懈怠无为,荒废传教,惰行善举,此其一;对地方官吏劣迹视而不见,未尽监督警醒之责,反图其利,此其二;两罪并罚,革除其长老职位,逐出教会,没收全部私产,并按教规第十六条,发配北州阴山放牧,终身不得擅离。人证物证俱在,虚青松本人已画押认罪,即刻执行。”

    虚长老虽先前已知道结果,听到此处仍是瘫软在地,眼神涣散,也不知心中是怨是悔。

    苏先生瞥了他一眼,继续朗声道:“经查实,栖凤县县令贾功成,自恃功劳,渐生骄纵。行贿受贿,以权谋私。蓄养外宅,有失德行。为其子捐名,迫良将嫁女;更妄改政规,只为公报私怨。虽尚未成大恶,然贪欲无边,若无警惩,必愈发骄狂乃至为祸乡里。”

    贾县令听到此时,已是汗如雨下,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青砖地面,只盼这是一场噩梦,快些醒来。

    苏先生却停了下来,用只有石英杰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英杰,贾县令曾经也是个好官,只是没人管他,变坏了些,你说,要不要给他个机会呢?”

    小英杰看了看瘫坐失神的县令,又看了看父亲、绣娘、姐姐,再看了看晴空上的白云舒卷。也趴在苏先生肩上耳语道:“若非有人管着,英杰也会胡闹,先生派个人管住了他好不好。”

    苏先生摸摸他的脑袋,温和一笑,接着扬声说道:“念其虽熏心忘本,仍为干臣能吏。故令其暂代县令之职,以功赎罪。罚没其受贿所得财物私宅,收回其子功名,并罚俸三年。三年内观其行其治,若清勤如初,则官复原职;再冥顽不改,必重罚严判。另,栖凤县教会长老一职,今日起由我苏秉义继任。以上处置及相关物证笔录,一式三份,呈交太阴宗主、人和宗主、西州牧亲阅。”

    广场之上依然寂静,不知何人带头击掌,引出一片欢呼掌声,如雷如瀑、久久不息。此时,最后排那几人又不禁感慨,

    “唉,算便宜那姓贾的了,这么多年,也不知糟蹋了多少姑娘,享了多少艳福,阉了他都不过分。”

    “不奇怪,据说贾县令跟西州牧沾着点亲,这是打狗也看主人呗。我倒觉得蹊跷,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跟看戏一样,那孩子一家的背景恐怕不简单,估计跟这什么教使早就暗中通过气了。”

    “瞎猜什么,哪有那么多明了暗了的。不论如何,我看这位圣使处断公正,重罚长老,小惩县令,分寸得当,不偏不倚。对得起’公道’二字,真不愧圣人门下,大教风范啊。”

    “嘿!我说你这人怎么总夹枪带棒的,吃错药了是吧?”

    “消消气,都消消气,难得赶走了一个姓虚的,来了个青天苏大长老,好事儿啊,好事儿,咱们也算有缘,一会儿我做东,喝一杯去。”

    ……

    掌声中,小英杰又对着苏先生耳语道:“今天我就给先生买酒去。”

    “噢?那酒好喝吗?”

    “我头一回饮酒,不好喝,现在回味起来……还不错。”

    “哈哈,那果真是好酒。”

    欢呼掌声稍歇,那主簿也已全部记完,再上“静安八年七月十七”,待墨迹风干,就只剩盖印封簿了。苏先生把小英杰放下,又对着县令说道:“贾大人对我刚刚的判罚可有异议?有异议可以跟那三位上表伸冤。”

    贾县令此时已收拾了心情,将头埋得极低,仍跪地躬身道:“圣使处置公允,下官不敢有异议。下官自知有罪,悔之晚矣。蒙圣教圣使宽宏大量,下官定当痛改前非。”

    “贾大人言重了,苏某任咱们栖凤县县教区长老一职,就不再是甲子号教使了,那块腰牌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以后你我同县做事,还望多多支持啊。”

    贾县令微一错愕,仍是不敢造次,头埋得更低了,道:“圣使屈身就任,看护下官迷途知返,高节大义,下官钦佩。谢苏老赠牌之恩,下官定奉以为戒,日日三省。”

    接着他又起身走到石重永面前,一躬到地,诚恳说道:“贾某惭愧,先前多有得罪。望石老弟不计前嫌,仍屈就副使一职,为我县安宁,为边关军需,保驾护航。”。

    石重永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将他扶起,又是一番客套言语。暂且不提。

    另一边,宁儿亲热地搂着小英杰的胳膊摇晃道:“英杰哥,你真厉害,公道碑都显灵了。”,旁边那眼睛乌青的小男孩一脸的不屑,晒道:“他厉害?什么公道碑显灵,若不是我大伯……”

    “弘量,住口!我们随爹爹做份内事,不可窃功倨傲。”那个束发青年不等他说完,出言喝止道。接着又对石梦婕、石英杰、简宁儿歉然一笑,拱手道:“不才苏怀仁,愚弟顽劣,都怪我平日有失管教,言语冲撞处,还请诸位见谅。”

    石梦婕盈盈还了一礼,道:“孩子间说话拌嘴,苏兄不必苛责。大恩大德,我石家定铭记在心,但逢机缘,必相报不辞。”,她又蹲下身子对那小男孩温柔笑道:“你叫宏量对吗?是宽宏大量的宏量吗?宁儿是无心的,你不要生宁儿的气,更不要生你哥哥的气好不好?”

    小男孩有些扭捏,嗫嚅道:“弘愿的弘,不是那个’宏’,我才没生气。”,又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那个,那个什么宁儿,你也别,别……”

    “简宁儿,谢谢你和你大伯,还有你哥哥。”宁儿冲她吐了吐舌头,甜甜一笑。看得小男孩一呆,“别”之后要说的话也忘了。小孩子间的小插曲,如同春天里的嫩叶青芽,春风拂过,便淡淡地随风去了。

    热闹过后,人群渐渐潮水般退去,石家一行人也别过了苏家三人准备回家,却不见了步远。这闹市之中也不便寻找,只得先回家再说。回到家中,依稀听到隔壁步家父子又在争吵,便知步远已先回了家,倒也不再担心,毕竟隔壁三天两头吵闹,早也司空见惯了。

    小英杰又跑去给苏先生买酒,果然苏先生如约而至,点了一壶酒在店中坐下,小英杰学大人模样敬酒,一大一小碰杯畅饮,掌柜的在一旁瞧着有趣,还赠了一盘卤肉。苏先生不许小英杰多饮,只说这酒是犒劳自己的,旁人多饮一杯,自己便少一杯。小英杰再拜谢后,才欣然回家。

    挨到入夜,墙头上又响起猫叫,两个脑袋隔墙相对。小英杰白里透红的脸上兴致勃勃,步远却耷拉个脑袋没精打采的。

    “你说的脸跟猪头似的,就是那个姓苏的小子吧?”小英杰斜着眼忍笑道。

    “别烦,搞不好他苏家有什么祖传灵药,好得快。”

    小英杰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道:“也是啊,苏先生一发神功,就治好了,可伤得太重,好不全,眼睛还是青的。”

    “别烦了行不行?”

    “好好好,对了,你今天又跟你爹吵什么?”

    “我想退了县学,去武堂。”

    “怎么突然要学武?”

    “我念书就犯困,只有学好了武艺,才能出人头地。”

    “怎么突然又要出人头地?”

    步远看着他如夜空中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在月光下莹莹发光的玉面,突然一阵心虚,“因为我……因为……因为,你太弱了。”

    “怎么突然又变成我太弱了?”

    “别烦,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

    幽蓝的夜幕中,月亮没有昨日那么圆,但依旧饱满,偷听着院墙上孩子气的窃窃私语,似觉得好笑,扯过一片云烟,遮住半边偷笑的脸。

    同一轮明月下,落樱馆花园西面的小阁楼上,一扇开着的窗畔,寂寞的黑色身影倚窗而立。遮面黑纱后的秀眉轻簇,似乎有些不悦那不够圆满,又被云遮住了半边的月。雪一般洁白的手端起酒盏送入黑纱之后,透过如烟的黑纱,那双眼仿佛罩上了一层迷雾。良久,那宽大的黑袍微微颤动,静夜中一个轻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这酒……好重。”

    【第一卷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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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同一轮明月,映照在品天府郊外群山之中一处半山腰上,山腰间有一块像人工开辟,又像浑然天成的平地。没有任何一条山路通往这里,似乎只有从山涧底沿着几乎垂直的崖壁攀上来。平地十亩见方,背靠着山有一个小院。平地上绿草如茵,小院里木棉似火。

    一个身穿碧色麻袍的女子正独自在院中赏月赏花,那茕茕孑立的身影透着说不尽的寂寥意味,仿佛传说中住在月宫里的那个仙子,千百年赏花修枝,熬着那无穷无尽的岁月。

    此时,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婆婆,拄着根长长的槐木拐杖,轻轻推开院门走了进来。晃晃悠悠得,路都走不稳,真不知她这样子是怎么来到这半山腰平台之上的。

    老妪边走边咳,蹒跚着来到那碧袍女子的身后立定。那碧袍女子也不回头,露出一抹微笑道:“别装了,说正事吧。”

    那老妪居然像小女孩儿般吐了吐舌头,眼睛一眨,从灰蒙蒙就变得漆黑闪亮,单看她这时的眼睛,活脱脱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

    “宗主,爬上来很辛苦的,都不说让人家喘口气。”老妪双手扶着拐杖,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偏偏说话的声音清脆悦耳,还带着几分淘气,与少女一般无二。

    “灵儿,你再不说,我可不让你开口说话了。”碧袍女子仿佛教训自己的女儿一般。

    “宗主交代的事都办妥了,我搭档的人选已经找到,就等宗主过目。另外,栖凤县那边,我请老苏去走了一趟,算时间到了已有七八日,消息虽然还没传回来,但肯定没问题啦。”老妪声音依旧轻灵,语速变得飞快。

    “老苏?苏秉义吗?是他的话,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对啊,我的眼光,挑人从没错过的。”

    “嗯,带你选的那人来见我吧。我看过再说。”

    老妪又吐了吐舌头,问道:“栖凤县有什么啊,需要这么关照,宗主可还有下一步安排吗?”

    “没有了。”

    “噢……啊?没有了?”

    “怎么,你有意见?”

    “没,宗主高深莫测,灵儿怎么敢有意见。”老妪撅了撅嘴,不知看见了什么,又来了好奇的劲头,“咦?院里怎么多了一颗玉兰树?还是个小树苗嘛,满院子木棉,孤零零一颗玉兰显得怪可怜的。”

    “新栽的,再有个七八年,就长大了,也不知开出何等样的花。”碧袍女子悠然道,那千百年寂寥的语气中,竟饱含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