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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九章 “你到底有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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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英杰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虽然和其他的梦一样,醒来后能想起的只剩下模糊的片段,但那些片段里,与普通的梦不同,是有颜色、有触感的。那一坪青草的嫩绿,宁儿裙子的淡粉,山崖石壁的褐灰;那温柔的掌,那耳畔的风,那揪紧的心。梦的最后,先是一切归于虚无的黑暗,又是一片刺眼的白光,他就是因那白光而惊醒。

    这梦实在太真实,以至于他醒来后,有那么一瞬间依然觉得自己所处是死后的世界。他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不知多久,直到隔壁“笃、笃”的木人桩又响,才回过神来。

    “姐,今天什么日子?”,敲了姐姐的房门,进门第一句话他就问道。

    梦婕被他问得一愣,她一边梳头一边想了蛮久,把所知道身边人的生辰挨着数过,奇怪地看着他道:“六月初一,没什么特别的日子啊?”

    “还有七天吗?”,英杰楠楠自语道。

    “什么还有七天?”

    “噢,没什么,姐我出去一趟,你帮我跟绣娘说一声,我早饭不在家吃了。”,说完,他出了屋径直朝院门走去。

    自那日从落樱馆回来,英杰就一直是这般失魂落魄的,因此她倒也没觉得太奇怪。看着英杰孤单单的背影,梦婕嘟囔道:“又发什么神经。”,她虽然担心,却也没办法,有些事她帮不了,只能靠英杰自己想通。

    英杰一个人去了学院后山,在那片青草地上踱来踱去,而后又在落凤亭里坐了一会儿。回想着梦中的情景,此时回忆起来更加模糊不清了。也许是传说中的预感,老人们说过,人死之前会有预感,可既然有了预感,又为何还会死呢?也许是本来活着也没多大意思吧。英杰这样想着,苦笑了一下,又一个人下山,朝落樱馆走去,今日县学开课,宁儿怕已等着急了。

    这一日,还如往常一般,只是英杰仿佛开朗了一些。一路上与宁儿有说有笑,放了学又找到步远,在英杰的提议下,三人去了小时候总去的那条小河里筑坝拦鱼。回到家,晚饭后又缠着绣娘像小时候那样给他讲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的故事。

    绣娘也因他恢复了活泼劲儿而高兴,不厌其烦地又念叨起来,你娘当年有多美,连穷凶极恶的匪盗都看傻了,你爹当年打跑那帮禽兽用的是一杆大枪,在人群中像蛟龙一样……讲了太多遍,好像都一样,又好像每一遍多少有点不同。久而久之,连绣娘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又是自己后来加上的了。她只知道,那青年将军剑一样的眉毛一挑,自己的心就跟着一跳,那心跳的感觉至今还在,应该是假不了的。

    夜深的时候,墙头又响起猫叫,步远攀上墙头,见英杰一脸兴奋睡不着的样子,打着哈欠道:“你蔫了几日,这一精神起来还没完了。啥事儿啊?”

    “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说呗,咱俩谁跟谁。”

    “如果,我是说如果。”英杰想了想,接着说道:“如果你死了,我帮你照顾你爹……”

    “我呸,我干嘛要死?能不能盼我点好?再说了,我爹有个小老婆,用不着你照顾。”,步远没好气道。

    “那,那你有啥要跟我交代的吗?有啥放不下的吗?”,英杰还是一副很认真很执着的样子。

    “你不会是当真的吧?”

    “哎呀,人有旦夕祸福,说说怕什么,提前说好了心里踏实嘛,反正我要是有啥放不下的,肯定交代给你才放心。”

    听他这么说,步远心里一阵酸酸暖暖的,挠了挠头,想了片刻道:“也没啥放不下的,我要是死了,你就老实点,别到处乱跑,别惹事,别打架。碰到不讲理的别跟人较劲,该认怂认怂,也别再跟自己较劲了,将来找个好……,将来成家了,好好过日子,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就行。”,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有点感伤。

    “就这?”

    “对啊,咋了?”

    英杰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傻大个儿,看得步远都不好意思了,突然他“噗嗤”笑出了声。

    “能不能别烦,是你一本正经地说这些无聊事儿的,你现在笑话我怎地?”,步远恼红了脸,声音都又些压不住了。

    “嘘嘘,别吵,我没笑话你。成,我记住了,我答应你。”,英杰收起了笑容,又一本正经地接着说道:“该你问我了。”

    “问你?哦,哦!行吧。你要是、要是……反正你有啥要交代我的,赶紧说吧。”,不知怎的,哪怕明知不过就是英杰又发神经开的玩笑,可那个“死”字,他还是说不出口。

    “如果我死了,你要替我好好照顾我爹、我姐、绣娘,还有宁儿。”

    “嗯。”

    “我爹和绣娘老了,你给他们俩养老,我姐要是有天嫁人了,你给她撑腰别让她被婆家欺负,宁儿也一样。”

    “嗯”

    “宁儿太容易信人,你看着点,别让她被人骗喽。还有……”

    “还有?你可真够麻烦的。”,步远看他说的认真,觉得好笑,心里却一紧一紧的,笑不出来,他暗暗劝着自己别胡思乱想,故意打趣道。

    “别打岔,还有,你别总跟你爹吵架,也别总想着出人头地,你没有娘,我也没有,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没放下,但你别难为自己。将来找个像你娘一样好的女子,好好疼她,也让她好好疼你。”

    “我谁也不找……你怎么越说越邪乎?不会真有什么事吧?”,步远听得红了眼圈,同时也觉出不对味儿了,焦急地追问道。

    “没什么事,你答应不答应?我刚说的都记住了没?”

    他知道英杰总爱较真,却也从没见过他如此认真的样子,认真得让他心慌。

    “记住了没?快说啊,你答应不答应?”

    “记住了,我答应你。”

    “步远……谢谢你。”

    “能不能别烦。”

    ……

    在少年时,他们也许并不知这承诺的份量,只觉得我会对你怎样,你也会一样对我,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而少年时的烦恼,又总是视如珍宝一般地藏起来,似乎埋得越深,才能越快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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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七,刚过了酉时,英杰又来到那间酒铺。而此时的步远却在苏弘量家门口,拍响了大门。

    “行了,这没人了,说吧,你找我什么事?”,苏弘量一路跟着闷不作声的步远走进一个偏僻无人的小巷子里,他不信步远这种人会下作到找人埋伏他,就算有埋伏他也不惧。眼看巷子走到尽头已是死胡同,不耐烦地催促道。

    步远走在前面,停下来转过身,“我这个人脑子转得慢,可我还是想明白了。”

    苏弘量不说话,默默看着他,心里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英杰不对劲,宁儿也不对劲,很不对劲。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来想去,也就是从那天和你打过一架后开始的。”,步远继续自顾自说道。

    “所以呢?”,苏弘量暗自松了口气,好整以暇地问道。

    “我知道问英杰没用,我就问了宁儿,是不是跟你有关。”

    “她怎么说?”,苏弘量眼里闪过一丝好奇。

    “她什么也没说。所以,就是和你有关。现在,你要告诉我,那天之后,你对宁儿和英杰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步远说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弘量的眼睛,好像生怕错过了对方一个细微的眼神变化。

    “哈哈哈……宁儿真的是个好女孩儿。”,苏弘量毫不在意步远那喷火的眼神,笑得极为开心,笑过后接着道:“这是我和宁儿、石英杰之间的秘密,除了我们三个,谁也不能说。连宁儿一个女孩子都能遵守约定,我苏弘量又怎会轻易告诉旁人呢?”,他故意把“我们”和“旁人”这四个字说得很重。

    “我不管什么狗屁约定,你要么现在告诉我,要么就打一场,我赢了,你就说出来。”

    “你应该知道你赢不了,那天我是留了手的。”

    “那也要再打过。”,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铿锵有力。步远从小到大打过很多架,这一次的确是他最没有把握的一次,却也是他认为最应该打的一次。

    “你要是输了呢?怎么说?”

    “我要是爬不起来了,随你怎样。”,步远说着,沉腰坐马,已摆出了他最下苦功的太祖长拳起手式。

    “好吧,就当活动筋骨了。”,苏弘量满不在乎地一笑,话音才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向步远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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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铺的前厅不大,就三张桌子,有两桌坐了人,还空着一张。

    靠门最近的一桌,围坐着三人,桌上一盘烧肉,一碟花生,两壶烧酒,三个老爷们正慢悠悠地一边吃肉饮酒,一边摆着龙门阵。

    “你家老太公身体好点了吗?今年得有七十八了吧?”一个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的中年汉子押了口酒,跟对面的人说道。

    正对面的男子相较要年纪轻些,也有三十出头的样子,蓄着一字胡须,答道:“是啊,入了冬,爷爷就七十九了,几个月前老毛病又犯了,晕过去好几回,好在是缓过来了。”

    “不容易不容易,都道是人到七十古来稀,那会儿听说孙大郎中看过都束手无策啊?可架不住你家老爷子命硬,我看老爷子有寿星相,这一关都过了,活过八十肯定没问题。”中间一个穿短褂留八字胡的男子插嘴道。

    中年汉子笑骂道:“透你个娘,刘老四你这张嘴会不会说人话,人家魏老太公没两年一转眼就要八十了,你这是咒人家呢。”

    “哎呦,怪我这嘴上没个把门的,魏老弟你别介意啊,我自罚一杯,祝老人家长命百岁啊。”说着就满满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就干了,还把酒杯倒过来以示一滴不剩。

    “嗨,我怎么会怪四哥呢,承四哥吉言,待我爷爷过八十整寿的时候,定要请两位哥哥来家里热闹热闹。得,我陪一杯。”

    那姓魏的男子也满饮了一杯酒,砸吧砸吧味儿,又指着酒壶说道:“说来也是奇了,孙大郎中给我爷爷瞧完病,都说让老人家喜欢吃啥就依着吃点啥吧,不用忌口了。爷爷也没别的念想,自打有了这家店,独独就好骆掌柜酿的这口酒。我也就每隔几天打壶酒回去,陪他老人家喝上几杯。喝了一个来月,人反倒越来越精神,胃口也好了。我还怕是回光返照呢,再请孙大郎中来瞧,给人家孙大郎中都瞧懵了,说老爷子病根儿虽然未除,但血脉畅通、已无大碍,原来不敢用的药方也可以服用了。再调理个一年两年,有很大希望连病根儿都除了呢!自那以后,我爷爷就更离不开这酒了。这不,家里的快喝完了,我今天一来就先打满一壶酒,得给爷爷带回去。”

    说着他拍了拍放在脚边沉甸甸的大酒壶,装了足有三斤酒。接着又说道:“只是爷爷总说现在的酒不如那一个来月的酒劲道足,还少了点腥味儿。我倒是没尝出啥区别。”

    刘老四眼睛一转,压低了声音坏笑道:“还有这等事?看来我喝的还是少了,不知道多喝点,会不会那事儿也变厉害些?唉?步老哥,据说嫂子对你千依百顺的,是不是因为你喝的多,雄风……”他越说越起劲,还要接着往下说,桌子底下被人踹了一脚,他疼得哎呦一声,却看见中年汉子给他递了个眼色,顺着眼神往背后一瞧,门口进来一个清秀少年,正是街对面石家的小少爷。

    中年汉子主动开口嚷嚷道:“英杰,你怎么来了?来过来,叔给你倒一杯,少喝点没事儿,别跟你爹学。男人哪有不喝酒的。”言语间甚是热情熟络。

    石英杰知道是长辈在开自己玩笑,连忙施礼,“步叔说笑了,三位叔叔喝酒,晚辈哪敢参合。对了叔,我刚去找步远,他好像没在家?”,这店里,他只认识步远他爹一人,其他人看着面熟却不知道姓名。

    “那小兔崽子,刚吃完饭就不知跑哪撒野去了。连你都不知道他去哪,你叔我就更不知道了。找他有啥事?用不用叔回去给你捎个话。”

    “没什么紧要事,不用了,叔你们喝吧,甭搭理我了。”,说完,他看最靠最里还空着一桌,便径直过去背对着铺门坐下。

    步保坤见他自己一个人坐了一桌,以为也是约了人,倒没再招呼。刘老四看着石英杰的背影,夹了一块烧肉丢进嘴里,恨恨嚼着嘟囔道:“我儿子要有石家小子这幅好皮囊,我一定送他去烗烽府,见天儿就在皇城附近转悠,皇帝但凡有个闺女儿,那我准是驸马爷的爹。”

    那边两桌上碎言碎语推杯换盏暂且不提,却说英杰独自在空桌上坐下,脑子一热,直接要了一坛酒。人活一世,总要醉上一回,就在今夜吧。可惜人生这第一醉,本来想让步远陪着壮壮胆呢。

    酒坛看上去没多大,但也满当当装了有一斤半的酒,相当于别桌上的四壶还多。此间的酒又甚是浓烈,成年男子三人慢慢地喝上一坛,也差不多了。

    英杰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揭开封口先倒了一碗,五口喝完,只觉得入口绵厚,浑身暖洋洋的,倒是舒坦。这应该不算醉,醉了应该会忘掉所有的事。这样想着,他又倒一碗,这次喝得更快了些,只用了三口。第三碗,两口。第四碗,索性一口喝光。身上更暖了些,但好像还是不算醉。这酒,没有传闻里那么烈啊。

    他默不作声地自斟自饮,却不知自己已成了店里的焦点。也是难怪,一个比女子还秀气俏丽的文弱少年,一人,一坛,一碗,桌上连下酒菜都没有,一碗接一碗跟喝凉水似的,任谁见了都不免要多看几眼。

    步保坤心下惊奇,但他素来知道隔壁这小子看着柔弱,骨子里比自家那小兔崽子还倔。也没去劝阻,只是冲那边嚷道:“英杰,你慢点喝,喝急酒闷酒容易醉。”,又对柜上说了句:“掌柜的,给那桌上盘卤肉吧,算我的。”

    “步叔,不用不用,我不碍事的。”,英杰有些羞涩推辞道,说完又转头端起了酒碗。

    骆掌柜坐在柜上,也看戏似地眯起眼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管那孩子。步保坤愣了愣,再转头看,英杰第七碗喝干,一坛酒竟已喝完。店里其他酒客早已开始窃窃私语,不住地惊叹咋舌。

    英杰看着桌上黄底黑边的陶瓷酒碗,愣愣出神,碗是空的,可心却仍是不空。

    骆掌柜看他发呆,走过来问道:“还想喝?”

    英杰轻轻点了点头。

    “那再来一坛?”

    他又摇了摇头,小声说道:“我没带够钱。”,骆掌柜先是一愣,随即哈哈一笑,转身便走。英杰不知所措,正打算回家拿了钱再来,却见骆掌柜从后厨出来,两只大手各抓了一个酒坛子,大剌剌坐在自己对面,说道:“好多年没人陪俺喝酒了,后面喝的都算俺的。”

    英杰心里一暖,也笑了,道了声谢,恭恭敬敬地先给骆掌柜斟满一碗酒,再给自己满上。这一老一少,一个如山魁梧,一个似月明秀,既不吃菜,也不说话。就这样倒满了碗,轻轻一碰,你一口一碗,我一碗一口,谁也不慢过谁半分,旁若无人地相对豪饮起来。

    步保坤先前本想过去关心一下,见掌柜的都坐下陪酒了,便也耐住了性子观望。

    其间又有客人来买酒,骆掌柜只一句:“今儿个不做生意了,明日再来吧。”,就不再多理会。但凡来这儿的客人,没有不知道这掌柜脾气的,倒也见怪不怪,更不争论。只是这场面可真没见过,掌柜又没赶人,便都驻足在店门口好奇瞧着。

    店里酒香越来越浓,两人喝得痛快,门口的客人却看得肚子里酒虫乱窜。旁边两桌的客人也赖着不走了,打定了主意要看这少年究竟能喝多少。步保坤看石英杰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一边眼睛越瞪越圆,一边也是放宽了心,跟着一起看热闹。

    两人一起,酒下的更快,一坛酒转眼又见了底。英杰揉了揉肚子,脸上添了一抹红霞,配上他本来如玉的俏脸,竟显出了几分娇艳。他也不再拘谨,问道:“骆掌柜……”

    “叫骆叔吧,跟俺一起喝过酒的人也不多。”,骆掌柜面色不改,说话如常,看来酒量也是极好。

    此刻,不知为何,他觉得面前的骆掌柜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亲切味道,“那,骆,骆叔,您这有没有面饼,或者馍馍?”

    “空着肚子喝酒不舒服吧?有,等着。”,骆掌柜也不含糊,又从后厨拿来两个小孩儿拳头大小的干馍馍。这种晾干的馍馍更易储存,吃的时候,掰开泡在菜汤、西瓜里,蘸什么就是什么味儿,在西州关内倒是常见。

    英杰这边已经又打开最后一坛酒,给两只碗都斟上了。他接过干馍馍,又道了声谢,掰下来一块咬了一口,晾久了的干馍馍还真不易啃,干巴巴的也不好吞咽。他想也没想,索性丢进了碗里,又把剩下的馍馍也掰开一并丢了进去。眼见酒要从碗边溢出来,还忙凑过头对着碗边先喝了两口,骆掌柜看着他酒泡馍馍,又是开怀大笑。此时店门口已围了十来个人,加上原本两桌上的客人,都是惊掉了下巴,响起一阵嘈杂的议论声。这种吃法?可真是涨见识了啊!

    英杰装作没听见周遭人议论,红着脸,拿筷子夹着馍馍吃得平平淡淡,吃完再把碗中酒喝干,意犹未尽似的,再倒一碗酒,把第二个馍馍也掰开泡了,依旧风轻云淡地吃完喝完。

    大焱本来就重男儿气概,西州民风更硬悍几分。酒是英雄胆,英杰无意间这番馍馍下酒的举动,比连喝两坛子酒还更显豪气。看客们都是好酒之人,一个个被震得如痴如醉、摇头晃脑,有如文人骚客乍得了一首绝妙好辞。不知谁带头喝了声:“好!”,顿时引来满堂喝采之声。

    这一起哄,英杰更不好意思了,只低着头喝酒,后面这坛子酒,骆掌柜只喝了一碗,其余的却都让他一人匆匆喝了。碗空坛净,他说了声:“骆叔,我该回家了。”

    骆掌柜笑道:“俺知道你没喝尽兴,也罢,改日请你喝个够。”

    “好,来日再陪骆叔一醉。”,如果有来日的话,英杰心里轻轻念着。说罢,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跟已经惊呆了的步保坤也告了辞,匆匆逃出了店。门口众人也是纷纷给他让路,他前脚刚走,客人们又嚷嚷着要买酒,都是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骆掌柜也像忘了“今儿个不做生意”的话,回到了柜上,照常卖酒卖肉。一个似乎根本懒得做生意的店掌柜,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小酒铺,却是红火得不得了。

    这会儿谁又能猜得到,后来栖凤县多了一道闻名西州的特色小吃,白酒泡馍馍。尤其是县里人招待外乡来的远客,那更是必不可少,一边殷勤劝着吃馍饮酒,一边还要津津乐道地讲起当初的那间酒铺,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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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人的小巷里,步远又一次从地上爬起,脚下一晃,一手扶着墙才稳住了身子。若非他脸上淤伤,嘴角有血,看上去倒像喝醉了一般。

    苏弘量看不出有伤,但衣衫破了几处,气息也变得粗重,不再如先前那般从容,“姓步的,有完没完,你早就输了。”

    “我还站着,没输。再来。”,步远啐了一口血沫子,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你!……”,苏弘量被他气得一时说不出话,顺了顺气接着道:“你别不识好歹,我若不留手,你早就废了。难道非要逼我打残了你?”

    “再来。”

    被这般胡搅蛮缠,苏弘量眼中闪过怒意,心里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恶念,旋即又压了下去。他叹了口气,道:“算我怕了你了,不过约定我还是要遵守的。我只能答应你,绝不会伤害石英杰,更不会伤害宁儿。”

    “再来……”,听到苏弘量说“约定还是要遵守的”时候,步远又执着地重复这两个字,话出口后却愣住了。

    苏弘量苦笑着翻了他一个白眼,接着道:“如果我这样说,你还是不肯罢休,接下来就别怪我手辣了。”

    步远沉默了半晌,拖着步子朝苏弘量走了过去,苏弘量站着一动不动,直到两人擦肩而过时,才听步远淡淡说了句:“我信你。”

    听着身后沉重拖沓的脚步声远去,很久苏弘量才转身,望着空无一人的小巷,喃喃自语道:“石英杰,你到底有什么好?”

    此时的英杰走在回家的路上,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自然不知道被人念叨,只觉得有些胀肚,身上发热,却没有传说中醉酒后那种头晕的感觉。唉……骗人的一醉方休,只是想醉一回,原来也不怎么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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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离海东集以西三百里之外,一只车队已扎营休憩。百余辆大车在外围成一个大圈,帐篷驮马则在圈里。篝火将息,鼾声渐起,星月光辉下,这简陋的营寨仿佛茫茫戈壁上不起眼的一堆石子儿,渺小却也格外坚硬。

    忽然,地上的沙砾微微颤动,石重永猛地睁眼,一跃出了帐篷,行军期间他即使睡着也不脱甲胄,再抄起一杆步槊,心中踏实了几分。老赵也从另一个帐里钻出,一样顶盔戴甲,过来道:“约二十五里,至少千骑。”,顿了顿,又疑惑道:“石头儿,会不会是大军调动?”。按说,关外马贼难成气候,人数不会太多。否则,小打小闹养不活,动作太大又会惹军队围剿,就算能避开围剿存活下来,自己也会轻易内讧分了家。有几百人规模的,都算是大绺子了。

    “不管,让值守的弟兄们唤所有人起来,备战。”,石重永面色凝重,吩咐道。

    “诺!”

    石重永心里默数,数到一百的时候,所有人已经列队整齐。以老赵、裘八等人为排头,站成八排,每排十几个军士,个个盔甲端正,刀盾弓槊在手,呼吸平稳,目光沉静。虽只百多人,却自有一股沛然的萧杀之气。石重永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多话,直接分派了四个方向的守备任务。众人轰然应诺,各自散开,行动迅捷不见慌乱。

    “隆隆”的马蹄声如同闷雷滚滚,越来越响,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视野里已经看得到黑压压一片涌来,无形的压力也更重了些。

    守在正面的石重永努力睁大着眼睛,可惜是夜间,仅凭星月之光难以看得分明。他心念里快速盘算着,对方的马速催得并不快,这是在节省马力。不像寻常马贼,自出了海东集后还没被踩过盘子。但也不是大军调动,互相既然都看见了,大军偶遇定会先派前哨来询。

    和他一起守在正面的裘八也看出来者不善了,瞳孔微微一缩,啐了一口,轻声骂道:“狗日的,真是冲咱来的。”

    那千余骑在距车队不足二里处停驻,依稀可辨前排的百余骑都是黑马,其余则是各种毛色参差不齐。马上骑手穿清一色的黑袍,皂罗包头、皂巾蒙面。常走关外的都认得这身装扮,正是近几年赫赫有名的乌云寨。

    这帮马贼以纪律严明、实力强横称雄,寨子据险而立,又来去如风,连军队也轻易奈何不得。但乌云寨口碑倒也不差,据闻有“三不”,一不吃尽,二不滥杀,三不劫军粮。也就是劫商队的时候,只拿三成财货,而且拿过之后还要知会其他绺子放行;只要对方不反抗,就不会伤人,相当于收了过路钱;至于朝廷运往重黎城的军需粮草更是从来不碰。

    石重永提槊一跃出了车队圈子,高声道:“是乌云寨的兄弟吗?这边是转运司往重黎城运军需的,不巧路过贵宝地,有什么不方便的话,给指一条道,我们绕路也行。”,不管对方是谁,能和就尽量不打,这种形势下,哪怕按道上规矩交三成货物出去,担些责罚,也比把弟兄们都折在这强。

    洪亮的声音远远传过去,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引起半点波澜。对面上千人马依旧默然矗立,给人一种窒息感觉。

    一阵狂风迎面卷来,刮得营寨里的大旗猎猎作响,几乎嗅出风中马粪夹杂着生铁的气味。

    石重永紧锁眉头,正待再高声喊话,身后传来老赵的呼喊,声音中透着焦急和愤懑。原本负责带人守备后方的老赵不知何时已来到正面,那从大车缝隙间露出的脸色沉如死灰,只听他喊得气急败坏:“石头儿,快回来!人能装,马装不了,不是乌云寨,都是军中战马!”

    话音还没落,蹄声如雷震天,茫茫戈壁上,黑压压的一片潮水,闪着金铁的寒光,向一堆“小石子儿”汹涌奔去!

    【第一卷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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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里,月亮下树影蒙蒙,树影笼罩的墙头上,每隔一会儿就发出一声猫叫。少年等了许久也不见人,轻轻叹了口气,又消失在墙头。

    另一个少年在漆黑的屋内,浑身是伤平躺在榻上,也并没睡着。一双眼睛愣愣地睁着,眼里却没了平日里的张扬神采。

    没话找话道别的话,憋了很久想问的话,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无人可以诉说的话——和那些大大小小的烦恼一起,如珍似宝,又埋回了少年们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