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五十四止 » 【第一卷】第十章 “都是我不好”

【第一卷】第十章 “都是我不好”

    *****************************************************

    英杰辗转反侧,步远未曾合眼,宁儿凭窗久坐,这一夜依旧宁静,却难以入睡。

    这一夜,宁静的月色星光下,关外的戈壁上,也注定不眠。

    羽箭的尖锐破空声、刀盾的沉闷撞击声、槊锋与重剑交错的摩擦声、低沉的痛哼、愤怒的咒骂、金属刺穿甲衣、破入筋肉、斩断骨头、喷洒鲜血的种种声音……所有的声音杂乱汇集在一起,渐渐震麻了人的意识,只剩下嗡嗡的耳鸣之声。反而比无声的夜晚更静、更漫长。

    驮马跑不快,石重永带着最后十几个弟兄,用仅有的二十余匹军马拼死突围出来。若是正常的马贼,早在前三轮冲寨受挫时就该失了锐气。此时更会收手,打扫战场搬运货物快速撤离。可黑袍们似乎并不打算留下活口,还是分出了百骑死追不放。

    一匹马倒地,就换一匹,再一匹马倒下,就两人共乘一骑。跑了四十余里,石重永回头看了眼身后,那群黑袍骑兵追得不远不近、不紧不慢,如同狼群耐心地驱赶马羊。眼中满布的血丝又多了几道,他心知这是要消耗光自己这边最后的力量,再以最小代价全数歼灭,虽然知道,却毫无办法。他竖拳为令,所有人勒缰下马。他拍了拍马股,让马儿自去逃生,其他人默默跟着照做。只听他声音沙哑,面无表情地说道:“都把气喘匀了,最后这点力气,杀一个算一个。原地结阵!”

    “诺!”,声音并不洪亮却格外整齐,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像随时会倒下,又都站立得格外笔挺。

    从围攻与防守,到突围和追击,这场黑袍和甲胄之间不死不休的战斗,不知已持续了多久。总爱眨着眼睛耍贫的魏老五,一说讨媳妇儿就憨笑的贺柏年,盼着卸甲后帮着带孙子的老赵……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艰难呼吸着最后几口气,再多看一眼东方的天边,不管多么不甘,终变成了一具又一具尸体。

    东边,是再也看不到的朝阳,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此时,石重永身边只剩下不到十人,小旗官也只余裘八一个。几人背靠着背,围成一个小圈,小圈外隔着二十步距离,战马暴躁地蹬踏着地面,从鼻孔喷出一股股热气,又围成一个大圈。黑袍骑兵们稳坐马背,冷冷看着最后的猎物。一匹黑马排众踱出,马上骑手黑巾外露出一双眼睛,左眼眼仁有一块白斑,显得尤为阴翳。

    这是领头的,石重永认得,突围时老赵就是死在这人的重剑之下。自己也与这人拼过几记,剑法实用狠辣,即使单打独斗也不敢轻言取胜。他强压下心中滔天怒恨,调匀了呼吸,计算着距离,脑中快速闪过各种画面,却没有一种杀死那头领给老赵报仇、给自己陪葬的可能。随即他屏除一切杂念,浑忘了一身的外伤内伤,发力一震槊杆,槊锋震颤,发出嗡嗡铮鸣。于此同时,那首领竖起一掌,向下一挥,果然!是军中的号令手势。

    最后的死战一触即发。

    “呜——”,“轰”,一团火挟着狂风,拖着长长的焰尾从天而降,砸入正要催马冲锋的黑袍骑兵之中,发出一声爆响!火星四溅下,四周战马受惊,人立而起,骑手死命控制着马匹纷纷避开。再看那爆炸的中心,被砸中的那名骑兵连人带马倒下,一支焦黑的铁箭将那名骑兵连同胯下的战马一并洞穿,铁箭犹自熊熊燃烧,空气里弥漫出一股如同烧焦羽毛的气味。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有接连不断的“呜、呜”破空之声传来,仰头望去,一团又一团火焰在夜空中燃起,再划出一道道弧线,迅疾有如流星砸落。百余骑黑袍们大声呼喝,仓皇躲避着,但那火焰流星来得太快,还不及拨转马头,火焰就接连砸落在人马之中,每一团火焰砸下,都发出一声轰然爆响,都有一人一马被洞穿倒地,都有无数的火星四溅。马嘶人吼不绝,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石重永打出手势让弟兄们不要妄动,他也仰头看着,火箭看似凌乱,却并非无的放矢。他在心中默数,三、四、五……十、十一、十二。破空和轰鸣声已停止,一共有十二支火箭。火箭的落点都在黑袍骑兵之中,虽有先有后,却最终均匀分布在十二个方位,地上十二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恰好在自己身周二十步外围成了一圈火墙。

    他再顺着先前火箭在夜空中开始燃烧的方向看过去,夜空里自然什么都没有。目光下落,二里外的一个小土坡上,先前驱走的马儿似乎都立在那里,马匹前方,还立着两个小小的人影,却看不清装扮面目。

    夜色中只能分辩得清,其中一人红衣似火。

    ——————————————————————————————————

    短暂混乱后,黑袍骑兵不敢聚拢,但也没有再惊慌逃窜,而是在首领的周围纵马游走,显出堪比军中精锐的素质。首领眼里的白斑冰寒阴冷,打了几个手势。大约五十骑以松散的队形朝二里外的土坡冲刺,留在原地的还有约三十骑,足够压得石重永一干人不敢妄动。二里地,马速只需要三十个呼吸就能冲到,箭手哪怕还能保持之前的速度,也至少有二十骑能够近身。更何况,骑兵在有意防备的情况下,一箭一人射中要害的难度也更大。

    这边,两百多只马蹄翻飞,铁掌践踏地面的声音足以让任何迎面之人闻之丧胆。

    土坡上,红裙女子甚至还有闲暇懒洋洋地说了句:“全过来倒还有点小麻烦。”。她嘴角一勾,一只手举起几乎与自己一般高的铁胎大弓,另一只手从身旁地上的箭袋里抽出三支黝黑的铁箭,夹在指缝中,搭在弦上。只见她毫不费力地一拉弓弦,整张大弓犹如满月,下一瞬弓弦震颤,三支铁箭已经消失在黑夜里,留下一串尖啸之声。

    箭簇高速旋转,上面不知涂抹了什么东西,与空气摩擦出火星,在红裙女子三十步外,“嘭、嘭、嘭”燃烧成三团焦红火焰。依旧拖着灿烂的焰尾,只是比之前从空中坠落的火团威势要小些,但诡异的是,高速旋转燃烧的火箭在空中划过,留下的尾迹竟是三条微弯的弧线。

    这个距离,刚冲刺的一段的黑袍骑手还看不清那红衣人的动作。只是听到恐怖尖啸声的同时,见到前方的黑暗里凭空燃起三团焦红火焰。所有的骑手以同样的动作俯身闪避,“噗噗噗”三声几乎同时发出,火焰又在黑暗里消末,冲在最前的十余骑平安无事,反而身后三骑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前扑倒,连人带马在坚硬的土石地面上重摔翻滚。

    倒下的战马胸口,连同骑手的胸腹上,留下焦臭的空洞,眼看不活了。穿透而过的铁箭,已不再有足够威力威胁到更后面的人马,斜斜再飞出一段距离,坠落在戈壁上。即使如此,这杀伤力穿透力,已经堪比军中需要三人一起上弦的机弩。三箭齐发、高速旋转、带有火焰,还能在空中拐弯的惊人箭术,绕过前排射中间,毫无疑问,那红衣人是要将所有冲锋的骑手全歼。但明知如此,黑袍首领也没有发出撤退命令,停下或回头也是死,已经开始冲锋的骑兵,和离弦的箭没什么区别,只能向前。

    其余的黑袍骑手也明白这个道理,甚至没有回头去看倒下的同伴,只保持着马速和俯身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那面土坡,一双双眼里带着浓烈的杀意。可身后倒地翻滚、人嚎马嘶的声音还未彻底消失,在他们耳边又传来一串尖啸,眼中又有三点火星燃起……

    红裙女子看也不看远处中箭坠马的黑袍骑兵,一只手举着巨大铁弓稳如磐石,另一只手则不断重复着取箭、搭箭、引弦、松弦。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连贯不停,丝毫不见疲倦吃力,一点不像是在收割生命,看久了甚至让人产生一种像是弹琴一般的优雅错觉。而在她和黑袍骑手之间的那一片黑夜里,则成了铁箭破空、火焰明灭、人仰马翻、血肉砂石四溅的黄泉路。

    仅仅不到二十个呼吸,就只剩一人一骑还在奔跑了,他是一开始就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他始终没有回头,但身后已经没有马蹄声了,若他此时回头去看,能看到身后洒了一路的人马血肉,状如地狱。他没有想,为何自己始终冲在最前,却偏偏活到了最后;他也没有想,为何那土坡上的红衣女人不再射他一箭;此时他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眼里只有疯狂的杀意。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他刀已出鞘,长长的马刀平举,快了,那个女人的脸也看得清了,你尽管笑吧,这就砍下你的头颅。

    忽然,一个精赤着上身的男人出现在他马前,个头矮小,瘦得跟山羊似的。他想都没想,一提缰绳就撞了过去。眨眼间,高大健壮的马,挟着冲锋到速度极限的威压,和瘦弱矮小的男人相撞。男人纹丝不动,如同一块岩石。马匹痛嘶和骨骼碎裂的声音中,马上黑袍骑士被惯性抛飞,砸在沙地上又滑行了近十步才停下。马刀早脱手,他一双肉掌血肉模糊,脸上的皮也被砂石磨掉了一大片,勉强抬起头,只看见那女人一甩脑后的马尾辫子,“给你留一个,不要算了。”,女人一边说着,红裙下黑色的皮靴抬起,靴底黑压压的朝他眼中落下。

    风卷着沙尘,无情地在人和马的尸体上拂过,短暂的冲锋后,戈壁上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二里外,黑骑首领怨毒的眼神再剜了一眼土坡上的红色人影,打出手势,带头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忽然感到一阵晕眩,石重永扶着槊杆,勉强支撑着身体半跪在地。他身旁,裘八也瘫软跌坐。裘八骂了一句什么,仰天嘶喊,听不出是哭还是笑。他的脸上,新添的一道伤疤又被扯破,渗出的血和着泪,沿着那道狰狞扭曲的伤疤,从脸颊一直留进了嘴角。

    ——————————————————————————————————

    巳时末,栖凤县的县衙,一名署官匆匆跑进大门,又穿过前厅来到后堂,见到贾县令端坐在案后正奋笔疾书,匆匆行了i一礼,呼道:“县公大人,出事了!”

    贾县令这几年倒是清瘦了些,提起笔,头也不抬说道:“什么大事,至于如此惊慌。”

    “苏长老的侄子,与人赌斗,不慎坠崖。”

    “嗯?”,贾县令闻言也不禁露出诧异神色,这与他以为的“出事”却不同。搁下了笔,问道:“与何人赌斗?何时发生的事?”

    “石副使的小公子,石英杰,当时在场的还有落樱馆馆主的女儿简宁儿。就是今晨出的事,在学院后山,落凤亭。”

    “唔……”,贾县令眼睛微微眯起,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接着问道:“那苏长老的侄子,现在又如何了?”

    “人已抬回家去了,生死未知。其他的前因经过,下官还不清楚,急着先来与县公大人通报一声。”

    “很好,快去请县里最好的大夫,随我走一趟苏府。”

    栖凤县本来也不大,平静得久了,突然有点什么事,一传十十传百,只不到半天的功夫,便已闹得街知巷闻。石英杰已回到了家中,把自己关在房里,任由姐姐和绣娘敲门,也不应声。

    不应该是这样的,一切仿佛都在梦中见过,可却不是梦中的结局。在那一掌将要临身之际,有种错觉,好像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慢到能看到那一瞬苏弘量眼中闪过的狡黠快意,慢到能看到那一瞬宁儿毅然决然地飞身扑来。可即使这么慢,还是看不到自己是怎么错开那一步的距离,看不到宁儿那一掌怎么就将苏弘量推出了山崖。在那种时候,自己竟然喊着,“不是这样的!”,真是着了魔!竟和梦里苏弘量对自己喊的一模一样。

    难道梦是反的,自己预感到的其实是苏弘量的死?苏弘量……他死了吗?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应该活不成了吧。他是真的要对我下重手吗?这算什么?算是我还是宁儿杀了苏弘量?算我吧,算我好不好?

    英杰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越来越晕眩烦躁。直到有人撞开门进了屋,才好像猛然惊醒。

    英杰抬头,看到了满脸是伤的步远,那脸真是肿得跟个猪头一样,如果是平时,一定会笑话他的吧,可一点也笑不出来。步远拖着一条腿缓步走近,仿佛每走一步也是极吃力的,看上去身上的伤比脸上更重些。

    步远靠着椅子坐下,默默地不说话,看到英杰人没事,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已经知道了,苏弘量口中所谓的“约定”,英杰这些天来的奇怪言行,宁儿的躲躲闪闪,都是怎么一回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英杰和宁儿人都没事。至于苏弘量,步远心里想着,这小子,说话倒是算数。

    “你怎么受伤了?”,这样的安静让人发慌,英杰先开口问道。

    “想知道你们搞什么名堂,昨晚去找了苏……”,步远顿了顿,头一偏看着别处,“我打不过他。”

    沉默了片刻,步远又说道:“我过几天要走了,去凤西府。那边的洪武堂名气最大,能学到上乘功夫……今天……就当提前道别了吧。”,他说这番话时声音并不大,却听得出心意的坚决,只不过依然偏着头,不看英杰。

    英杰愣愣地看着步远,耳边又响起两人曾经半开玩笑的那些对话,一瞬间明白了许多事。从早晨到刚才他都没有流泪,而此时泪却悄无声息地直往下掉。

    “哭什么?难看死了。”,步远忿忿道。

    “都是我不好。”,英杰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无力。

    又听到他说出这句,立在门口的梦婕再也忍不住,别转过头去。绣娘也是叹了口气,看了看屋里,再看了看梦婕颤抖的肩膀,轻轻地掩上了门。

    ——————————————————————

    却说县令换了便服,带着几名署官和请来的大夫到苏府探望,被苏长老请到了偏厅,一番推辞婉拒,最终也是没见到苏弘量的人。苏长老只说自己略通医术,对人体血脉五脏也有些了解,此刻已用了药,又运功推拿通了气血,接下来就只能看弘量这孩子的造化了。

    “如此说来,贤侄或可保得住性命?那真是万幸啊,万幸。”,贾县令关切道。

    “多谢县公挂怀,命应该保得住,至于其他……怕要等他醒来后才知。”

    “苏老也莫要太过担忧,贤侄有贵人之相,是有福之人,当会无碍的。”,贾县令宽慰道,瞥了一眼看苏长老似在出神,轻咳一声又接着道:“贾某还有一事犹豫不决,还想请苏老帮忙拿个主意。”

    “县公请讲。”

    “按说有人受此重伤,事主应该先关押待审,即使是少年人胡闹,后果严重的话,本官也该追究其家人管教不严之责。尤其此事已街知巷闻,若没有个交代,百姓不免要说本官袒护下属,有失公正。可又事涉苏老和石副使两家,本官倒有些不敢妄言了。”,贾县令一副为难的样子,苦笑说道。

    苏长老睨了他一眼,淡淡道:“等弘量醒来再说吧。我听简宁儿那孩子说过大致原委,此事是弘量挑起,双方立过了誓约,我虽然不知弘量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相信他有分寸。待他醒来,我会再问过。”

    贾县令微微愕然,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旋即笑道:“没错,最要紧是贤侄平安无事,皆大欢喜。那,今日就不多打扰了,静候苏老这边佳音,贾某先行告辞,告辞。”

    送走了贾县令一干人,苏长老又回到后宅,隔窗望向屋内,瞧了片刻,叹了口气又转身离开。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香,苏弘量双腿用木板和布条绑紧固定,头上手上也缠满了麻布,躺在塌上一动不动。简宁儿跪坐于塌旁,怔怔地看着苏弘量。她的衣裙也沾上了些血污泥土,眼里仿佛空洞洞的,又仿佛装满了繁杂的心念。

    以他的身法明明可以闪开,为何却要硬挨我一掌?为何那一瞬我会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收不回劲力?难道真是天命捉弄?如果自己忍住不出手,他那一招真的会对英杰哥下死手吗?说到底,他究竟为何要私下与英杰哥比武?又为何只让我在旁?如果不是像英杰哥说的那样,只是想出口气,那又是为什么呢?

    宁儿一遍遍回想着所有发生过的事,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她虽然怎么也想不明白,还是逼迫自己一遍遍地回忆,苦苦琢磨着。也许,这样才能不用去想那个她不敢面对的问题,如果,苏弘量就这样死了,或者再也醒不过来,自己能做什么呢?

    天色暗下来,经过无比漫长的夜晚,又再蒙蒙发亮。宁儿跪坐了整夜,淡黄的衣裙上依然沾着血污和泥土,眼里却不再空洞迷茫。那幅本是压在床铺下的画卷,不知何时被拿了出来,静静躺在她身旁地上。这一夜,她想通了一些事,一些她以前从来不会想到的事。

    虽是刚过了正午,可屋外的天光晦暗,阴云遮住了整片天空,不露一丝青蓝。没有风,因此也格外潮湿闷热。这样的天会让人透不过气,心里不自觉就和这贼老天一样,深深地堵着,死死地憋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宣泄。

    此时,屋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一个青年男子带着满身的风尘扑进屋内,又在塌前刹住了身形。青年男子呼吸粗重,垂在身侧的双手轻微颤抖,再不见平日里的从容稳重。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真正伴着苏弘量从小长大,手把手教苏弘量写字、练武的堂兄,苏怀仁。

    一个躺着,一个跪着,一个站着;一个说不了话,一个不想说话,一个说不出话。屋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许久,苏怀仁开了口,那声音连他自己听起来都觉得陌生。

    “如果,弘量能醒过来,接下来的事我会尊重他的意愿。”

    宁儿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话,木然回道:“如果,他死了呢?”

    “如果……,我会让你一命抵一命……对不起。”

    屋外的天突然亮了一瞬,宁儿淡淡一笑,缓缓说道:“我也觉得,这样最好。”。闷雷这时才滚滚响起,雷声的余音还未尽消,暴雨已压了下来,重重砸在屋瓦地面上,四面八方仿佛万锤击鼓、千杖敲铿。这声势,怕连午后熟睡之人都要被震得醒来。

    ——————————————————————

    这雨由大渐小,下了一个多时辰也不停歇。这样的天气,自然是不开馆的,陈伯打着伞,把被雨淋湿的宁儿接进了落樱馆内,也没像平日那般絮絮叨叨地嘘寒问暖,只说馆主此时在阁楼上,便识趣退开了。宁儿先去更衣,又包了一些衣物,而后上了阁楼,见到母亲轻轻唤了声,“娘,我回来了。”

    “那小子还活着吗?”

    宁儿没有立刻回答,像在回忆什么,随着回忆露出一抹不知是苦涩还是无奈的笑,说道:“那个傻子,醒来后半天不说话,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和她没关系”。”

    “命倒是硬,骨头也不软。”,从母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已经是少有的褒扬了。

    “他在几块凸起山石和树干上卸了力,才不至于丢了性命,但……”,宁儿眼神黯了些,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但着地时还是运岔了气,加上反冲之力太大。苏伯伯说,骨碎筋折皮肉外伤内脏震破这些,假以时日都可治愈,唯独龙骨之髓受损,一半经脉离断,想再用双腿走路,怕是不能了。”

    “所以呢?”,这一句追问来得很急。

    “过一阵子,待他伤势好些,苏家大哥要带他走,苏家大哥说,南州有蛊术,东州有神医,中州藏龙卧虎,总要试一试才甘心。”,宁儿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仿佛真是在闲聊别人的家事。

    “所以呢?”,母亲还是追问,声音里已透着寒意。

    宁儿轻咬下唇,缓缓起身,又缓缓跪下,双手撑住了身体,缓缓以额触地,颤声道:“今日起,我要去照顾他,之后也要随他和苏家大哥同往各州求医,一路照顾到他医好为止。否则,女儿心中不得安宁。”

    黑纱后没了声音。许久,传来一声轻叹,接下来,是宁儿有生以来听到母亲说话最多的一回,“若医不好,你是打算这辈子都守着那个瘸子了?”

    宁儿仍是额头触地,不发一言。

    “你最好的就是懂事,最不好的又是太懂事。去吧,想要为谁活,自己决定吧。”

    宁儿抬起头,想再好好看一眼母亲,可眼里湿蒙蒙的,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一只白如霜雪的手轻轻掀开了冥篱下的遮面黑纱,露出一张绝美的脸,与宁儿有七八分相似:五官一样的精巧明艳,肌肤一样的白皙细腻;眉间一样的淡淡哀愁。两人脸脸相对,不像是母女,倒更像一对姐妹,只有从那双洗尽铅华的眼眸之中,才看得到岁月留下的痕迹。而此时,那双眼里除了沧海桑田,也一样地泛着泪光。

    “娘只要你记得,不管你想照顾谁,都须先照顾好了自己。”

    “女儿不孝。”,宁儿再深深拜了下去,在她低头下拜时,地面上开出了两朵晶莹的泪花。

    ——————————————————————

    人生中一场小小的意外,也许就会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对当事之人来说,仿佛天翻地覆;可对于其他无关的人,又只不过是偶尔茶余饭后的谈资,过不了几日,便就忘却了。

    之后的日子里,石英杰再没出过家门,也没再见过步远和宁儿,只能从姐姐和绣娘那里知道外面的事。

    他有时也会侧耳倾听,却没再听到隔壁院里父子的吵闹,清晨也再没有木人桩响。直到某天姐姐告诉他,他才知道步远已经走了。好像是天还没亮就孤身一人出了门,也不知他的行囊装得齐不齐全,盘缠带够了没有。英杰听姐姐说着,只轻轻点了点头,不发一言。看得梦婕又偷偷抹了泪,她知道,再也听不见深夜墙头的野猫叫了。

    苏弘量醒后坚持声称是自己不慎跌落,苏家也没有任何再追究的意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不同的是,苏府里除了多雇了两个帮厨打扫的佣人外,还添了一个人。

    宁儿坚持住进了苏府,一丝不苟地照顾苏弘量换药清洗、起居饮食。大焱废除了奴籍,可宁儿这种非亲非雇的存在,倒更像是前朝的奴仆丫鬟。苏长老劝过几次无果,也就随她去了。

    谁也没料到,苏府里,抵触最深的反倒是苏弘量。从一开始就要赶宁儿走,见到她就或骂或讽,可不管话故意说得多难听,宁儿也只是充耳不闻;后来苏弘量又绝食相抗,宁儿也陪着他滴水不进;再后来他整日如行尸走肉一般,除了吃饭喝药,连嘴都不张,宁儿又和他一起发呆。如此前后折腾了小半个月,才终于消停下来,两人偶尔也能像陌生人似的说上几句话。

    有苏家祖传的疗伤灵药,有大伯和堂兄每日运功替他活动气血,再加上宁儿的细心照顾,苏弘量恢复的很快。大多数时候已经可以坐着,闲来无事时他又会画上几笔,却不再画仕女图,而是胡乱地画些云天、飞鸟。

    当然,他双腿还是毫无知觉。虽然在人前他从不提起,但早晨宁儿为他换药时,却总能看见他腿上新添了几道伤痕。

    静安十五年六月二十八,迎着第一缕阳光,苏怀仁赶着辆大车,带着弟弟还有简宁儿,出了栖凤县城东门。而城墙上立着一黑一白两个人影,黑袍宽大,白衫修长。

    大车渐渐远去,隐隐约约仿佛又听见那个白衫少年的喃喃自语——

    “都是我不好……”

    【第一卷第十章完】

    ——————————————————————

    就在苏怀仁赶着大车出东门的同时,栖凤县县城西门外,有七人七骑缓缓地走近。七人都身披白色麻袍,兜帽遮住了风沙。守城门的老卒看到这七人的身影,萧杀之气刺激得眼皮直跳,这是许多年战场上得来的本能。老远吼道:“来者何人,下马,出示通关文牒!”

    七人勒马立定,其中一人跳下马来,不紧不慢朝着老卒走去。老卒见他两手空空,越走越近,在距自己十步远的时候,老卒终于忍不住将腰间长刀拔出一半,发出“锵”的一声,厉声又喝:“站住!”

    来人停住了脚步,缓缓伸手表示没有恶意,又继续抬手摘下了兜帽。那只手却只有三根手指,兜帽摘下,露出一张消瘦地长脸,一道长长的伤疤,斜斜从颧骨一直跨过了唇角。来人咧嘴一笑,伤疤歪曲扭动,显得这笑都带着惨然,“老房,年前还喝过酒,这就不认得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