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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 雪

    雪,落在了江南的土地上。

    湖岸边,薄薄的一层,白的有点透明,土地渴久了,被雪滋润着。雪花以不同的姿态、不同的形状、不同的花纹,飘飘洒洒地降落在岸边,让土地尽情地吸吮。从岸边纵深望去,雪花像游动的生物,在空中划出不同的线条,缓缓地落下,前赴后继地抚摸着树叶、枝干、小草。江南具有文化记忆的瓦片,由黑慢慢地变白,但马头墙的阳面屋檐下,黑白两色勾出了画家眼里的审美透视,在一片白色占据主导的世界里,坚守着立体的视觉。

    雪,不声不响地落下来,我深感这是一次久违的约定。许多从北方来谋生的朋友,许多从南方来经营的商户,分分在微信朋友圈里惊呼,终于看到江南的雪啦!

    对于他们来说,江南的雪是美的,美在她的难得。

    而北方的雪,总是如期而至,覆盖整片大地,这种美,对一个北方人来说,是他们预料的。而一旦当他们告别了那片土地,江南的雪是否能像北方的雪那样,如期而至,那就不是他们所能预期了。

    江南,是不是一定落雪?不知道。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年落的雪了,所以他们期待着,盼着。我也和他们一样。

    一个世界,春柳、夏花、秋月、冬雪,那是一种自然。如果缺了其中一项,人们一定会不适,有时还会恐慌。与人们不同的是,我除了也会恐慌,也会像他们一样,盼望着漫天的雪,覆盖在江南的土地上,涂抹出一幅秀丽的画面。我最喜欢的是每一片雪花的独特性。

    小时候,下雪的日子,孩童会堆雪人,打雪仗,这是我们儿时的娱乐。可我生性不与人争,也很少参加竞技或冲突的游戏。下雪了,喜欢伸出手,摊开手掌,让雪花飘落在掌心里,慢慢融化,那一片片雪花,轻盈地落下,每一片都是一幅精美的图画,每一片都有自己不同的构造。那种图案,千变万化的几何造型,只要是一个细节的不同,就会是一种独特的构图,真是上帝的神来之笔,幻化出这么不可思议的造型。

    一个孩子幼小的心灵,被一朵朵雪花迷住了。

    我不知道人们喜欢雪,是否也像我一样着迷于雪花的万千造型?后来长大了,读了点书,发现人们对于雪的狂热大多来自于一首词,至少我们这一代人是这样的。那首词写的大气磅礴,追古溯今。结论是,所有那些旷古英雄都不风流,豪横霸气令人瞠目结舌。

    也奇了怪了,这么豪横霸气跟雪有关系吗?雪可以装点江山,那是雪花无意间的杰作。北方的雪,虽浓墨重彩,那也是万千个性之融合,虽千里覆盖,也时有绚烂素裹,更不会独领风骚,抹杀一切。

    我们那时没书读,读到这首词,叹为观止。成熟一点了,读这首词,依然迷信于词的气魄。老了,再读这首关于雪的词,忽然发现,下阕的转折,在艺术上,有些牵强,抒发的情感、思想,是一种英雄和帝王之气,与现代文明相距甚远。整首词,上下过度别扭,缺少内在的逻辑关系,特别是两行过渡句:“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是吗?江山因落雪的美,英雄见之而折腰?是英雄自惭形秽无颜见江东父老?先不说英雄,凡一个正常的人,面对自然界的美,即便因落雪而妖娆的山川,我以为只有因钦佩而赞叹而爱,那才是一种正常的情感。就是在XZ,信徒们围着冈仁波齐神山匍匐磕头,也是对神的虔诚,是人与神的融合。让所有英雄在自然面前折腰,而唯独自我独领风骚,真是一种旷的豪气。

    雪,能抒发出这样的情感,曾经让无数人包括自己由衷的赞叹。老了,却突然生发出一种惊恐:天下如若这般,连英雄都得折腰,除了风流人物,那还有平民什么事吗?难道是自己的认知出了什么问题?

    想起唐代诗人祖咏的《终南望余雪》: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因落雪写出了阴岭之寒意,那是人之于景之于心的普遍感受。

    晋代陶渊明,被誉为古之写雪佳句的“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白。”写的是贫寒与洁操,景与人紧密的内在逻辑,让人动容。

    再看明代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虽说看似纯粹的写雪,那湖中“长堤一横,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却写出了相公对于雪景的痴迷,那是人与自然混为画面的佳作,也是人之雅兴与纯粹。

    今之江南,雪花的飘落,让今人与古人产生了同样的情感,他们在疫灾肆虐的冬日,既有生活艰难的感叹,也有人对自然美景的期盼,更有对未来前景的期许。与那首充满霸气的词相比,突然觉得我等何其渺小。包括那些古之圣贤,关乎的只是一些鸡毛蒜皮,平凡日常的琐事;倾诉的是生机俗务,人情世故的家常;表达的是人世苍生的疾苦。哪里需要什么风流人物,哪顾得着英雄折腰?这一切离民生何其遥远,不着烟火。

    那面对当下这江南的雪,究竟该如何追随?是抒发英雄豪横还是关乎日常生灵?

    当然这是没有答案的,也是徒劳的。人生来男女各异,万千姿态,有豪放派的气魄,也有鸳鸯蝴蝶的柔姿,更有两者兼容的奇才,甚乎一事无成的凡夫。如若非要称雄一世,独霸天地,让所有的鸟发一样的叫声,使阴间的鬼生得一样的嘴脸,世界该是何等无趣!

    我的眼前飘落的是江南的雪,她羞羞涩涩地来到这片土地上。如果有兴趣细细地追寻,他们各有姿态,他们随遇而安。在风中舞蹈,在空中飞旋,飘在树上的时候,他们轻盈敏捷,飘在碧绿的田野,他们温暖如被。他们想去哪儿去哪儿,哪怕融化在清澈的河流上,也同样是一种生死的过程。没有谁非要他们长的一模一样,没有谁会剥夺他们的选择,没有谁会对他们厚此薄彼。他们如此平等,享有同样的赞美,同样的尊严。苍茫大地,以厚实的土壤承接他们轻薄的躯体,奔腾的河流,以不息的生命融化他们纯洁的灵魂。他们以不同的姿态,走完自己的一生,何等快乐!在我的眼里,江南只要落雪,就会给我宁静与祥和。雪,从来不在乎什么英雄,也无关乎天下风流。

    我走过湖边,红色跑道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草坡上,孩子们在雪中戏耍,男孩女孩,有大个的,有弱小的,他们的手上抓着的是江南的雪花,是各具花纹几何的美丽的雪花。我多么希望他们就是雪花,是江南美丽的雪花。虽然雪花的生命非常短暂,但每一朵雪花都是按着自己的意愿飘落在这片土地上,并且快乐地走完自己的一生。

    我忽然想起在1918年,有一位俄国思想家叫洛扎诺夫,他在发表最后一部作品之后,即被打入冷宫70年。他有一段话,写的正是我此刻的心境:“我的肩头站着两位天使:一个是笑的天使,一个是泪的天使。”我不知道,有一天,当孩子们像雪花一样飘舞着的时候,能不能拥抱笑的天使。

    落雪千姿任凭点缀堂屋草木

    生灵百态岂可禅通爱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