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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 仰

    信仰,是一个人的精神寄托和灵魂的港湾。有信仰的人,他的精神是充实的。无论遭遇什么挫折还是困难,他的精神总有一个安放之地,他的灵魂可以在信仰中停靠。

    这段文字,是因为一个人,以她艰难的人生走向给我的提示。

    还在少年时,班里突然来了一个女孩,是班主任带着她进的教室,坐在前排靠中间的位置上。她小小的个子,不怎么好看,眼神有点惊恐。同学们有惊叫,有发怪声,有嘻哈欢迎,什么表情都有。我坐在离她较远的后排斜向的座位,远远的看着他,感觉有点生疏,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她在一个学期的中途进来,总觉得不是很正常。

    是的,我的猜测没错。在若干年之后,我知道了一些她的秘密。她们家里都是基督徒,从上一辈开始,他们就都信基督教。后来父亲也因热衷教会工作而被镇压,最终死在了牢里。她三岁失去父亲,妈妈是个优秀教师,也因丈夫受牵连而被赶出教育界。教会给他们的住房被强占,哥哥妹妹都无端遭遇厄运。她和妈妈一起一直生活在歧视中。周围的邻居几乎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和她们的家庭。想想就明白,一个人不敢和邻居说话,看到熟人要低着头赶紧走开,家里有一点好吃的要悄悄地像做贼似的,母亲教她唱歌要把门关上,轻轻的哼,不敢大声唱,像父亲一样的大哥哥给她弄来一架手风琴,必须趁天好跑到很远的地方,最好没人看见,偷偷的学……她的童年是在胆怯和提心吊胆中度过的。所以,我第一次看到她那种惊恐的眼神时的疑虑,是在知道了她的童年秘密之后方才解开。

    我还有一个疑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对音乐的学习。她的嗓音条件未必很好,可她能唱很好的美声。有一首很著名的儿童电影插曲,据说就是她的录音。她个子小小的,却能背着一个120个贝斯的大手风琴,拉出快速的旋律。虽然在我们快要进入初中时,已经没什么书可读了,可她却能背好多歌词和诗歌,尤其是附在新旧约全书后面的赞美诗。这些赞美诗给了她最初的文学与美学的启蒙。而手风琴的学习,为她后来的钢琴演奏奠定了重要的键盘乐器基础。

    后来我隐隐约约的感到,这些都与她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有关。在一个家庭遭受灾难的时候,是她母亲告诉孩子们,上帝和她们在一起,她们偷偷的唱着赞美诗,捧着圣经祈祷,从中获得了活着的勇气和力量,在宗教音乐中找到了人生的快乐和安慰。在悲苦中,她们总能看到希望之所在。一家人在被世俗和现实排挤歧视的窘迫中,比旁人走着艰难一百倍的人生旅程,一路上,她们在苦难中欢笑,在人世的屋檐下昂首,全凭一种叫做信仰的神佑。

    就这样,我和她在同一个教室里接受教条,彼此不说话。那时男女同学像陌生人一样不来往。有一天,同样被称作教徒,在学校低调行事的音乐老师把我和她叫到一起,说学校要组织一个宣传队,选拔会器乐演奏的同学参加,你们一个会拉手风琴唱歌,一个会拉小提琴,可以去报名参加选拔,通过的话,就是宣传队的成员。其实这就是现在的乐队。我们当然都通过了。以后我们就常在一起排练演出,接触的时间和机会比单纯的上课反而增多了。在宣传队,她似乎快乐了许多,因为音乐,没有人歧视她,大家都把她当好朋友。我们都喜欢听她唱歌,但那时不能唱西方歌曲,更不能涉及宗教歌曲。不知她是怎么想的,那些大街小巷都在唱的红歌,和她心里面储存着的妈妈教她的宗教歌曲,会在她心里形成怎样的冲突。

    记得我们后来的班主任对她特别亲切,现在想来,可能班主任知道她的身世,格外同情她,所以也特别呵护她,从来不许班里的男生欺负她,当然,因为她会唱歌,手风琴又拉的好,男生们在心里其实是佩服她的。即便看见她起起哄,那也是一种不懂事的小男人另一种不同的表达方式而已。

    学校的生活枯燥乏味,一会儿组织学工,一会儿组织学农,就是让老师拖着学生工厂农村的跑,不读书,不学习,时间就这样被荒废了,还哪里像学校。但对于我和她来说,却是从中得了学习音乐的福了。因为要下乡下工厂慰问演出,我们需要排练,常常因为排练需要,把我们从农村工厂召回学校,于是,我们就有了更多的练琴时间,休息的时候,看女同学练功跳舞。但我并不知道,此时她的母亲已经因为父亲的牵连被逐出校门,剥夺了教师资格,送工厂劳动改造了。兄妹几个生活无人照顾,全靠自己上顿不接下顿。我并不知道她当时的处境,就感觉每次演出,她没有笑容,即使大家鼓掌的时候,她的微笑也是僵硬的,眼睛里含着凄凉和忧虑。我们没有饥饿的担忧,仅管那时食物并不充裕,但回家总还是有一口吃的。可她就未必。所以每次在外演出,哪怕一只鸡蛋面包,一个两个菜包,对她来说都至关重要。她长得瘦小,与她儿时家庭变故和饥饿有重要关系。几十年后,讲起那段经历,她说,妈妈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上帝在护佑着,她们会好的。听了这话,想起她饥饿的身影,背着一个沉重的手风琴,我的心里无比惭愧,那时,怎么不知道替她背一下琴呢?

    毕业之后,我们各奔东西,也未有任何联系。

    人生终于老之将至,回首走过的路,一片茫然。曾经有过的追求,化为泡影。年轻时那些被称为信仰的东西,一大半是谎言的堆积。静下心来,苦苦思索,一片空白,失去的青春再也无法找回,留下的是一条苟延残喘的老命。

    突然有一天,一位年轻时一起拉琴的朋友从香港回来,邀我们一聚,用微信建起了一个群,算是我们曾经的记忆,她也正在群里。几十年相隔,她却依然年轻,曾经的苦难和人生中经历过的不幸荡然无存。我坐在她对面的位置,抬起头可以相对一望。她的肤色很干净,短发朴实地遮盖着她小半张脸,眼睛里透着平静和安详,那种善良和温和一下子让我记忆起她母亲照片上的容颜。印象中她原本并不漂亮的面孔,显得非常的美,那种成熟的善意,那种包容的坦然,那种无欲的亲切,与记忆中的她已经判若两人。

    香港的朋友告诉我们,她现在新西兰一教会担任音乐总监,今天是特地赶回来与我们见面的。据香港朋友介绍,从学校毕业后,她进了一家国企,后与一位给厂领导开小车的司机结婚,育有一子,在她培养下,弹得一手好琴。她常年为教会服务,早已把自己交给了上帝,这十来年一直服务于新西兰教会,孩子成人了,所以也很少回沪。

    香港朋友没有介绍她的家庭情况,似乎在故意回避。只是说她经历了许多。但看她的状况不像经历过什么磨难,这几十年应该是顺风顺水的。她的私人生活,作为同学不必深究。但后来有朋友告诉我,她夫妻感情并不和谐。我揣摩着,当然是我个人的推测。因为她信教,而他丈夫是为体制内官员开车,政治上有一定要求,彼此的价值倾向截然不同,丈夫如果为了自身利益,也可说是为了家庭的好,断然不可接受她整天和帝国主义的教会同流。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太清楚,净身出户应该是事实。她成了一个头上没有片瓦,脚下没有寸土的人。她独自一人去新西兰教会,坦然面对再一次失去一切的现实,这和她儿时家境惨遭变故,住房被强占有何区别呢?但她是去到了上帝身边,与儿时被迫害那是有天壤之别的,所以财富对她已经没有意义。

    我是用俗人的眼光在看待她的遭遇,所以内心为她不平,也为她感到莫大的委屈。可转而一想,她气色如颐,面容温婉,如果是一个内心如我感到委屈的人,面对金钱至上的世俗如何能如此这般宽宏坦荡?如果是一个内心如我之空洞的人,这几十年的生活折磨,哪来这样的快乐阳光?

    这次相聚分手后她向我推荐了一本书《标杆人生》,作者是华理克牧师。我翻了几章,牧师的说教毫无强行灌输之嫌,他娓娓道来,全是关于人生的秘密,人生的目标、苦处、喜悦、友谊、别离、挚爱、蜕变等等。我忽然明白,她心目中存在的价值和人生取向,她的精神支柱,她的爱的生成和仇恨的泯灭,都来自于她对主的信仰。此刻,我似乎有点明白什么叫信仰。可如果我再一次面对她,一定会感到非常的惭愧,因为我没有信仰,我灵魂里那一点点空洞的说教能称之为信仰吗?

    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她用古典美声演唱的《圣母颂》,以及教堂古钢琴传来的《勃兰登堡协奏曲》,沉静,博大,欢愉,安详。随手写下对联一副:

    沉舟断崖无阻圣徒避难

    瘴木昏林依然天父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