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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菱叶寒沙带浅流,新茶故人多事秋

    人人尽说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

    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江南之美,在太湖;太湖之美,在烟波。

    烟波之上,有一小船飘荡,船尾是一老一少,老者是一白发老人,摇着船橹,脸上虽是沟壑纵横,但身材却颇为魁梧,身手矫健,不见老态。膝下有一素衣少女,扎一马尾辫儿,皮肤微黑,但一对眸子却是清亮,目光紧紧围着一个炉子,炉上有一砂锅,从升腾而起的袅袅烟气,显然是炖煮着食物。

    船首也是一老一少,老者是一白髯黑衣的僧人,斜躺在一竹椅上,手里攥着一串佛珠,眼睛却是眯着,好像是嫌穿破烟波的阳光有些刺眼。老僧身侧坐着一小童,约莫十二三岁,梳着两个发髻,长相清白秀气,只是此时却低垂着头,嘴里嘟哝着:“从昨天进太湖到现在,韦庄这首词都念叨几百遍了,不会师父真的年老健忘了吧……也不对啊,健忘的话,这首词这么记得这么熟?”

    “你这小家伙,你以为师父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么,有你这么这么编排师父的么。”老僧显然有着与他年纪不相称的耳力,对弟子的埋汰显然听得一清二楚。

    “嘿嘿,师父你听见啦?”这童子对老僧的听见自己的窃语并不意外,更奇怪的是,他脸上一点都没说师父坏话被发现的紧张不安,反而嘻嘻一笑,眨着眼睛问道:“师父,您说说看,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韦庄的这首词的?没下江南之前,也没听你念叨过呀。”

    “没下江南,师父念叨这江南的词作甚,不是么?”老僧突然侧首冲童子笑着道。

    童子被老僧这一问,反而给问住了,只是觉得自家师父话里有漏洞,但是却不知道问题处在哪里。

    “汤好了!”船尾传来少女的一声轻唤化解了童子的尴尬,童子灵活地翻起身来,兴奋地道:“师父,鱼汤好了,我去给燕子姐姐打个下手。!”话音未落,人却已到船尾。

    老僧轻笑着摇了摇头,嘀咕着道:“这小家伙,打下手是假,偷偷先喝汤才是真吧。”

    没多久,童子就端了碗汤来到船首,冲着躺在竹椅上的老僧道:“师父,燕子姐姐熬的鱼汤真是一绝,您先尝尝。”

    “你这调皮鬼,如果不是燕子姐姐的手艺,恐怕也很难让你一整天都待在这船上。”老僧闻言坐起身来,接过童子手中的鱼汤,只见这鱼汤好似浓稠的羊乳,冒着诱人的香气,却毫无丝毫腥味,这船家姑娘燕子熬鱼汤的手艺似乎比之城里最豪华酒楼里的大厨都要好上几分。

    “师父,哪有你说的这样,我已经长大了,早就不调皮了。”童子不依地挺起了胸膛,显然实在提醒自家师父,自己已是一个小小男子汉了,少年看着老僧手中地碗,颇有不舍地道:“不过燕子姐姐煮得鱼汤,就是好喝。”

    老僧看着徒弟衣服垂涎三尺的样子,又见他上嘴唇上还留有些白色痕迹,那还不知道这小家伙显然偷偷尝过了。人对于美味佳肴就是这般,你未尝过有时候不会有那么强烈的念想,但是要藏过一小口,不能吃尽兴的滋味更是难熬。

    “小家伙,你先吃吧。”老僧把鱼汤递到了小童面前。

    “这怎么可以,这是给师父先吃的……”小童嘴上这般说,身体却很诚实,顺手已经接过了汤碗,咧嘴笑着冲老僧到了声谢,却不想可能是因为积攒了太多津液,口水顺着嘴角都流了出来。小童赶紧将碗端到嘴边,正好借此挡住流口水的窘样。

    只是老僧的眼光何其老辣,只是不说破而已,这时船娘燕子又端了一碗鱼汤从船舱里钻出来,看到小童在一旁喝得啧啧有声,一对眸子里藏不住的欢喜。

    “大师傅,您尝尝这鱼汤。”燕子恭敬地把鱼汤端到老僧面前,看着老僧冲她微微一笑,津津有味地将这晚汤喝得底朝天,眼睛里的成就感就更浓了。他虽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老和尚为什么同一般僧侣不同,竟然荤腥不忌,将鱼汤喝得这般有滋有味,但她从老僧身上的澹然气质隐约感知,这老师傅不是一般人。

    “咦,师父,那边的人在做什么?”少年刚把鱼汤喝干,碗从眼前拿下,恰好看见湖面近岸处一片翠绿,穿着蓝布花衣的姑娘摇着小舟在翠色丛中穿梭。

    老僧还没开口,那船娘燕子却是开了口:“小公子,这是咱们江南的小娘鱼在采菱角呢。”

    “菱角?好吃吗?”童子好奇地问道。

    “当然好吃啊,菱角在我们江南可是水八仙呢!”燕子笑着道。

    “我知道八仙,师父跟我讲过。这水八仙跟八仙就差一个字,想来也是不错的。”童子又问道:“燕子姐姐,你会烧菱角吃吗?”

    “会啊,小公子想吃的话,我也去采一些来。”燕子长在太湖上,一手厨艺可不只是会熬鱼汤。

    “好呀好呀!”小童高兴地拍手道。

    “那小公子等等,我和我家爹爹说说。”燕子伸手放到嘴边聚音,朝着船尾老人,脆声喊道:“爹爹,咱们去前面采些菱角吃吧。”

    “好嘞,丫头。”那老人听见女儿这般说,心知定是那小童想尝鲜,自然不会反对,当即摇着橹向成片的菱角湖面划去。

    还没等船划到那片翠绿的菱角区域,却见那群采菱角的少女忠突然有人一声尖叫,随即便见到一众姑娘一阵骚乱,都纷纷划着小舟向岸边去,有的少女甚至扔在了刚采下的菱角。

    虽然小童等人隔着还有些距离,但却能看得出那些少女神色间的恐惧,只是片刻功夫,整个湖面回归了平静,或者说是一片死寂。

    “到底发生了什么?”童子有些不解地望着老僧,此时老僧已经坐直了身子,朝着船尾的老者打了个手势,船便像菱塘深处划去。

    很快便到了方才那群少女惊慌的事发地,几人往翠绿色从中定睛寻觅,童子和燕子不约而同地,如方才那群少女一般发出了一声惊呼,而那一只平和澹然的老僧,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眉头微皱,眼神疑惑。

    绿叶配红花。众人眼前,绿是翠绿的菱塘,红的却不是花,翠绿的中央,漏出了一角湖面,红色来自于一个浑身伤痕的缁衣僧人,生死不知,鲜血染红了衣袍,也染红了这一角湖面。

    “是你!”这是那缁衣僧人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他虽然失血过多,但好在腑脏未伤,再加上实在运气颇佳,遇上了老僧一行,而恰巧,老僧的医术也颇为不俗,仅半天功夫,这缁衣僧人就醒转过来,除了有些失血过多的疲软,其他并无大碍。

    “是我!”老僧回答道,显然这两名僧人是认识的。舱内除了他们,还有那名童子,童子对于二人的对话颇为好奇,显然他并不认识这受伤的僧人,但这童子的聪慧之处在于,不该他说话的时候,他懂得闭口不说。

    “你没死?”那缁衣僧人显然对于见到老僧有些吃惊,语气里更多的还有怨恨。

    “我死过了。”老僧微笑着回道,对对方的恨意竟是毫不介意。

    “你为什么要救我?”缁衣僧人问道。

    “我为什么不救你?”老僧仍保持着那份澹然。

    “你应知道,你我算是仇人,不是么?”缁衣僧人说到“仇人”两字特意加重了语调。

    “那是死去的我,不是么?”老僧轻轻叹了口气。

    缁衣僧人略一沉默,又抬头盯着老僧道:“你虽然救了我,但我不会感激你。”

    老僧摇了摇头,道:“我救的不是你,所以你不用感激。”

    “你不好奇,是谁伤了我?”缁衣僧人问道。

    老僧依旧摇头道:“这与我无关,我何必好奇?”

    缁衣僧人眼睛死死盯了老僧良久,随即似乎松了口气,叹道:“看来你真是准备不问世事了!”

    “不然我岂不是白死了。”老僧爽朗笑道。

    “没想到你倒是洒脱。”缁衣僧人道。

    “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你说是么?”老僧道。

    缁衣僧人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良久,他才说了一句:“我现在就要下船。”

    老僧似乎对他的这句话并不意外,只是劝道:“你还是养好伤再说吧”

    “不必了,时间不等人,更何况既然你已经不问世事,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更不愿让你白死。”缁衣僧人丝毫不领情,固执地道。

    “有时候,如今天下局势早定,人应该顺应大势不是么?”老僧突然说了一句似乎没有什么联系的话

    “嘿嘿!”缁衣僧人一阵冷笑:“天下局势何来定数,当初谁不认为皇上胜券在握,不也被燕贼篡了江山么。”

    说完,缁衣僧人挣扎着起身,微一摇晃边走出了船舱。

    “呀,你伤这么重,怎么出来了?”舱外传来了船娘燕子的惊呼。

    老僧这时也从舱里出来,对着燕子父亲道:“老李,把船靠岸吧。”

    “好的!”船家老李应承了一声。

    “这……”燕子还想再说什么,但被自家父亲用眼神制止了。老人家在湖面上这么多年,客人载得多了,也是见过一些江湖厮杀,自然知道有些事情不该问,更不该管。

    望着缁衣僧人上岸后蹒跚远去的背影,小童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师父,他是谁啊?”

    “天地间漂泊的一个苦行僧吧。”老僧似是回答、又似自言自语。

    小童不解地道:“他为俗世所累,也能算僧?”

    “能入俗世,才能算僧。”老僧用枯瘦的手摸了摸童子的脑袋,望着远处湖面上阴云蔽日、雾气氤氲,不由叹道:“这江南的风雨,还真是缠绵!咱们进舱避避吧。”

    淫雨霏霏,是这江南的天气;而这天下,是不是也开始风起云涌了呢。

    雨细风微,烟云之间更显山雾迷蒙,松柏之色更显翠绿。

    姑苏之地,山川无多。城外三十里外的天池山倒是远近有名。天池山半山有一池,清澈见底、蓝天白云、怪石嶙峋、林木葱郁,皆倒映水中,浮影若现,美不胜收,故而得名“天池”。

    山下有一庄园,规模颇大,占地约有数顷,名为天池山庄。若在这江南地带,这天池山庄要比天池山更有名望,其显赫声名在江南可以说仅次于武林九大派中的金陵王家。天池山庄庄主池岳,洪武末年,文曾进士及第,武夺状元,是难得的文武全才,后携妻带子退隐姑苏城外,于天池山边参日月之起伏、观四时之变化,武艺倒反而精进,自创“天池剑法”,也是名噪武林。

    乡下的小道不比官道宽敞,两旁绿树葱茏更显道路窄小。此时却有一骑白衣少年绝尘而来,少年对这地形倒是颇为熟络,驭马速度竟是不必官道之上慢上稍许。

    天池山庄大门口有家丁,家丁的眼神经过长年累月的历练,也是颇为好使,远远就看见骑马少年,心里却是有些讶异,还没等少年抵达门口,便三步赶作两步迎了上去:“三少爷,您不是和大少爷他们去杭州了么,怎么回来了?”

    “有些事情。”那少年勒停马儿,将缰绳交予那家丁,问道:“老爷可在家中?”

    家丁一手接过缰绳,一边答道:“老爷今天并未出门。”

    那少年点了点头,飞身下马,一个箭步就冲进了大门。

    那家丁看着自家公子这般急切,心想兴许是大少爷新婚陪大少夫人归宁路上有些变故?但自家少爷没说,自己作为下人自然不会多嘴去问。

    那少年急冲冲进庄,一路上庄内仆役丫鬟见到白衣少年也是有些惊讶,但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这少年已经闪身进了内院。

    “哎哟!”一声娇呼,少年感觉匆忙间撞上了一个软柔的身子,仔细一看,被撞的是一个绛色衣裙的少女,却是少年的自家姐姐。

    “小弟,你怎么回来了?”绛衣少女显然也看清了这个莽撞之人,不由问道:“你不是和大哥大嫂他们去杭州了么?”

    “姐姐,路上遇到了点事情,一时半会说不清,义父在么?我找他有急事?”少年急切地道。

    “爹爹在书房呢!”少女一听,以为是大哥大嫂出事了,关切地道:“怎么了,可是大哥大嫂遇上歹人了。”

    “不是大哥大嫂,只是路上听得了一个消息,不得不先回来和义父说一声,姐姐,我待会再跟你细说!”少年说完,也不等少女反应,径自向书房走去。

    没等少年敲门,书房之门却是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长着一张方正国字脸,留着三缕长髯,看着不怒而威,正是这少年的义父、天池山庄庄主池岳。

    “珞儿,你不是去杭州了么,怎么回来了?”池岳看见白衣少年正好站在门外,也是吃了一惊。白衣少年姓萧名珞,是池岳夫妇收养的孤儿。

    “义父,本来我和大哥、大嫂还有二哥已经到了吴江了,但路上却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所以我先回来跟您通报一声……”萧珞见到池岳,先是一喜,随即脸上又有些焦急。

    池岳拦着了萧珞的话头,看了看四周,沉声道:“进书房再说。”

    萧珞跟池岳进了书房,然后掩上了门,急急道:“义父,虎丘云岩寺的和尚全被抓了……净尘大师不知所踪,竟然还成了通缉犯!”

    虎丘云岩寺是江南名刹,其住持净尘大师和池岳也是相交莫逆。所以萧珞等人在半道上听到这个消息时,均感震惊,于是便让萧珞赶紧回来通报。

    然而池岳脸上并没有听到这个消息该有的吃惊模样,表现的很镇定。

    “义父,你……你知道了?”萧珞见义父这般模样,心里认定了只有一种可能。

    池岳点了点头,沉声道:“为父昨夜就知道了。”

    “那……那您还让我们去杭州?”萧珞有些不解,他知道义父和净尘大师交情颇深,既然义父早就得知净尘大师出了事,自然应该布置商量营救之策,怎么还让自己等人去杭州呢?

    池岳不动声色地看了义子一眼,道:“你们留在苏州有什么用,你可知净尘犯的是什么罪名!”

    “啊?净尘大师真有罪?”萧珞有些意外,净尘大师是远近闻名的高僧,想来是有人蓄意陷害,却不想听义父的口气,似乎并非如此。

    池岳叹了口气,沉声道:“那可是谋逆的罪名啊!”

    “谋逆?”萧珞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如果罪名坐实,别说去营救了,池家不受牵连都难。但是萧珞依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义父,净尘大师是得道高僧,与世无争,怎么会参与谋逆之事呢。”

    池岳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坐了下来,对萧珞道:“珞儿,你虽天资聪颖,但毕竟还小,这世上很多人、很多人并不都像表面这般简单。”

    “义父,其实这些道理孩儿明白,只是实在是没想到净尘大师……”萧珞对于净尘参与谋反之事,萧珞仍是无法接受:“义父,会不会是有人诬告?”

    池岳摇头不语,低眉沉吟片刻后,抬头看了萧珞一眼,似是做了重大决定一般,从袖中掏出一物推到萧珞面前桌上。

    萧珞定睛看去,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义父,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一面方形的金质腰牌,中间篆刻着“锦衣卫”三字,三字左侧则是“指挥佥事”四个略小一号的字,腰牌四周则刻有云龙纹饰。很明显,这竟是一枚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腰牌。要知道自太祖朱元璋设锦衣卫以来,锦衣卫权势颇大,只有永乐帝朱棣设置的东厂才能与之抗衡。锦衣卫作为皇帝侍卫的军事机构,锦衣卫主要职能为“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直接听命皇帝,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并进行不公开的审讯。可以说,就算是一名锦衣卫的校尉,地方封疆大吏见了都不敢有任何怠慢。如今,放在萧珞面前的竟然是一枚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腰牌。

    根据锦衣卫设置,锦衣卫最高首领为指挥使,下设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和镇抚使各两名,从官职上讲,指挥佥事官居正四品,在锦衣卫中仅次于指挥使和指挥同知,权势颇大。

    萧珞知道义父虽曾在朝围观,但也并不曾在锦衣卫任职,更未身居佥事这等高位,是以萧珞可以肯定这牌子并非义父所有。

    “这腰牌不是为父的!”池岳道,这话并未出萧珞所料,但接下去的这句,却是让萧珞大吃一惊。只听池岳继续道:“这是净尘大师的!”

    “净尘大师?”萧珞张大了嘴巴,不过他反应也是颇快,问道:“如此说来,净尘大师出家前是锦衣卫要员?”

    “不错!”池岳点头道。

    “那既然他曾经为官,而后出家,如今又怎会造反呢?没理由啊!”萧珞反而更是难以理解。

    池岳长叹一声道:“问题就在于,他做的不是永乐皇帝的官。”

    “不是永乐皇帝的官?”萧珞低估了一句,突然明白过来,吃惊地道:“难道他……他是忠于建文帝的臣子?”不是永乐朝的官,那就应该是靖难之变之前,也就是建文帝朱允炆的臣子,而联系到净尘最后出家,也就是说他最后并没有屈节归顺。再加上民间传言当年建文帝未死,而是远遁江湖,联系起来,那么如今净尘大师参与谋逆之事也就能说得通了。

    池岳见萧珞脸上露出恍然之色,便知这孩子已经想通了此处关节,点了点头道:“事实就是你猜测的这般!”

    “那义父你跟他……”萧珞见池岳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不由脸色再变,因为他知道自己义父既然知道的如此清楚,想来跟净尘大师交情匪浅,再联想到义父池岳任官时间也在靖难之变之前,未及永乐登位便也退隐姑苏了,世事怎有如此凑巧?

    池岳显然能料到以萧珞的智慧必然会有这般联想,叹了口气道:“净尘大师与我不仅是旧识,事实上更是我的师兄,我师父的儿子,你干娘的义兄!”

    “啊?”萧珞不由惊呼,他知道自己义父母曾是师兄妹,师从当时赫赫有名的“关中大侠”程令之,但因为程令之早在洪武末年便已去世,再加上池岳夫妇并不提起,所有萧珞等人对池岳师门情况并不熟悉。

    “哎,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罢!”池岳显然不想提起往事。

    萧珞见义父不愿细说当年之事,也不多问,但仍忍不住道:“义父,净尘大师之事,是否你也会受牵连?”

    池岳看了义子一眼,他知道萧珞问的委婉,其实萧珞是想问自己是否有参与谋反之事。池岳苦笑道:“如果为父有参与,此刻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这么多么?为父本就是一个闲散之人,当年入朝为官,也是迫于你祖父期望,及后朱棣造反,皇家叔侄相争,我便不愿参与其中,是而辞官而去了。我与师兄不同,他是建文帝身边之人啊!”

    萧珞听义父这般解释,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想:“这净尘大师既然是建文帝旧臣,多年隐姓埋名隐在佛门,义父与他多有往来,若此事被朝廷所知,即便义父未曾参与其中,恐怕也得担一个包庇之罪,受牵连恐难避免。”

    池岳似乎看出了萧珞的担忧,又道:“为父与师兄有同门之谊,你干娘更与师兄是一家兄妹,只要能救他性命,即便是毁庄入狱,为父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更何况是包庇之罪!”池岳沉声说道,声音虽不高,但豪气十足,不愧是叱咤一方的江湖巨擘。

    萧珞被义父的豪气感染,坚定地点了点头道:“义父说的是,孩儿年纪虽小,但也懂一个义字。”

    池岳赞赏地看了萧珞一眼,又道:“不过为父虽不怕受牵连,但却不能不做好安排。本来我已飞鸽传书苏乙道,等你们到了杭州瀛洲晓筑后,便安排你们回赣州老家避上一避,包括燕秋,我也打算马上派人送回赣州。如若为父真有不测,也要保全池家香火!”苏乙道是杭州瀛洲晓筑之主,也就是萧珞大哥池凌霄岳父,而池燕秋,便是萧珞姐姐,方才入门时所撞的少女。池家本是赣州人,但这天下恐怕并没有多少人还会记得或者在意到池家祖籍赣州,毕竟自南宋咸淳池家先祖池梦鲤任平江(苏州)知府后,池家定居苏州已有近两百年。但赣州却是池家人隐藏的后路,池家人一百多年的经营下,早已在赣州建立了一个避难之地。

    “义父,既然你已安排妥当,孩儿也放心了。”萧珞道:“眼下您身边无人,就让孩儿伴在左右吧!”萧珞激动地道,他是池岳夫妇收养的孤儿,如果没有义父母,他恐怕早死了。眼下池岳几乎做好了毁庄入狱的打算,萧珞自然不放心义父母独自留守。

    池岳知道萧珞的秉性,如果与长子池凌霄、池云逍一起去了杭州,收到自己的飞鸽传书,即便是凌霄、云逍二子不放心想要回苏,萧珞也一定会劝阻,让他们回赣州,因为这孩子足够冷静能够明白自己的苦心。但眼下萧珞半路折返回苏,见自己已经安排妥帖,自然不愿再离庄避难了。

    池岳叹了口气,道:“珞儿,不是义父不愿留你在身边,而是眼下义父确实有一件极为重要之事正不知交予和人去办,而正好你回来了,只能委屈你去办了。”

    “义父,孩儿不走!何事还能有眼下之事重要!”萧珞坚决地道,他以为池岳是找借口打发他避难去。

    “珞儿,这事可以说是眼下最重要之事……而且是极为凶险,很可能九死一生啊!我本来也是在不愿让你去办,但义父除了你之外,也无人可信赖!”池岳长叹道。要知道萧珞虽然只有十九岁,年纪在池岳诸子女中最幼,但天资却极高,武学修为反而是最高的,再加上冷静机警、办事伶俐,倒是最令池岳放心。

    萧珞见义父如此郑重,便知自己之前理解有误,不由问道:“义父,是何事?”

    却见池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信件用蜡封着,面上未有任何字样。池岳又掏出一枚玉佩放于信上,道:“为父要你加急赶往泉州崇武守御千户所一个叫‘安富’的百户手中,这枚玉佩和腰牌便是信物,接头口号是你说‘洪武’,对方说‘应文’。事关重大,切莫有失。”

    萧珞接过信封、玉佩和之前那枚腰牌,也不多问,郑重地道:“义父放心,孩儿一定将这事办妥!”

    “为父相信你!”池岳点了点头。

    “义父,那我且先去了!”萧珞起身一躬,正欲转身出门,却听池岳道:“等等!”

    “义父,还有何事?”萧珞问道

    池岳沉吟道:“如今我们山庄恐怕也已有很多双眼睛被人盯着了,你不要走正门!”池岳和净尘大师的关系在官府特别是情报机构那里恐怕一查便可知,萧珞如若此番半途折返,恐怕早已落入有心之人之眼,如此时出门,难免被人跟踪。

    “义父,那我等至夜间翻墙出去!”萧珞思忖片刻道。

    池岳摇了摇头,道:“时间紧迫,你且走此处吧!”说着走至墙边,将墙上一副竹子的墨宝向右转半圈,又向左转了四分之一圈,正在萧珞愣神之间,只听隆隆有声,书桌下方地砖上竟露出一个二尺见方的洞口。

    “密道?”萧珞惊道。

    “这是为父当年修建山庄时,留的一条后路,事不宜迟,你且从这里出去吧。”池岳不再多解释。

    萧珞知道眼下时间紧迫,早走一刻,信件就能早一时交到安富手中,是以也不再多问,道:“义父,你们保重!”

    “放心吧!”池岳拍了拍萧珞的肩膀,叮嘱道:“珞儿,义父一切拜托你了,一切小心!”

    萧珞重重点了点头,一跃进入了密道之中。

    萧珞刚走,池岳来到墙边关上了密道。

    “师弟,师兄对不住你,这次恐怕要连累你全家都受牵连了,但事关重大,为兄如今除了你,也找不到可信任的人了!”这时却见书房书架之后转出一个脸色苍白的缁衣老僧,缁衣上尚有斑斑血迹,如果太湖之上的黑衣老僧和童子在此,一定会大吃一惊。

    池岳正色道:“师兄,你是秋心的兄长,更是我池岳的师兄,咱们一家人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随即又问道:“师兄,方才那孩子来得急,我不及问你,你素来谨慎,此次怎会泄漏了身份?”池岳的师兄,这缁衣僧人竟然是池岳的师兄,也就是云岩禅寺的净尘大师。

    缁衣僧人白眉紧皱,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前些日子江湖传言宫中青玉案失窃,我便觉得这天下将起风波,所以我去淮安见了陈瑄,欲劝他起事,不过此人甚是狡猾,言语间闪烁其词,恐怕是他那里走漏了风声!”

    “师兄,你怎么如此糊涂啊!”池岳听到净尘大师去淮安找陈瑄,不禁轻拍桌子急道:“上次你说要去找陈瑄我就劝你从长计议!你想想看,莫说如今朱棣得登大宝已十余载,天下思定,即使建文帝眼下佣兵十数万揭竿而起,恐也难改乾坤!更何况这陈瑄本就是降臣,当年朱棣作乱,这陈瑄可是最先投诚的那批人啊!”

    净尘大师脸上泛起后悔之色,旋即叹道:“师弟啊,要知道当年皇上逃出金陵,我隐身江湖招纳四方义士,奈何十九年过去了,朱棣的江山越坐越稳,当年满腔热血追随皇上的人也是十去其八,青玉案失窃,天下必乱,这是难得的机会,我怎能放弃啊!”

    “可是师兄也不能去找上陈瑄那厮,这岂不是自投罗网么!”池岳情绪有些愤懑。

    “哎,我当时心想,当年陈瑄屈节投降,无非为了功名利禄,只是十几年过去了,他也不过是主政淮安,心中必定对朱棣有所不满!没想到……”净尘大师言语中颇多无奈。

    池岳叹了口气,道:“师兄,这陈瑄虽只是淮安知府,官位不高,却掌管着漕运十余载,稳若泰山,堪称朱棣的心腹啊!哎!”

    净尘大师面色不由一变,他当时一心只想着复国机会难得,却没想到这一层,一时疏忽差点满盘皆输,如今不但自己暴露了,更是连累了不少无辜之人。他自知眼下自己恐怕难以成事,唯有寄托池岳的义子将那事情办妥,也算对自己犯的错误有些许补救,也不枉“皇上”信任了。想至此,净尘大师又有些不放心地道:“师弟,这孩子年纪尚幼,办事可靠吗?”

    事已至此,池岳也知道净尘大师恐怕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岂不也是将希望寄托在萧珞身上。想到萧珞,忍不住提起了桌上的茶壶,往两个茶杯了倒了两杯茶,茶水银澄碧绿,清香袭人。

    池岳将一杯递给缁衣老僧道:“师兄,这是萧珞这孩子前俩天刚去东山洞庭摘的明前吓煞人香茶,您且尝尝。”

    净尘大师不知池岳为何不答,反而倒茶给他,下意识接过茶杯,却无心喝茶,焦急道:“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这般大事交给他,我总觉得不放心!”

    池岳喝了一口茶,却是胸有成竹道:“师兄,你可知道,这孩子就跟这茶叶一样!”

    “怎么说?”净尘大师不解地道。

    池岳目光放在茶杯中的片片“雀舌”,道:“这太湖洞庭的吓煞人香茶,清明前的品质最好,你虽觉得他太嫩,但只有真正尝过才知道他真的是‘吓煞人香’!”

    池岳放下茶杯,向那净尘大师道:“二师兄放心,只有这孩子办事,我才最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