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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话:流萤(一)

    这是一座再平常不过的校园,你却很难想象里面发生过些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就像你看见里面的每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人,你也无法想象他们有多少趣味,或者降临过多么有趣的事在他们身上。

    这些故事永世都说不尽、看不清。

    民间总认为,校园的建址大多和坟场是绕不开,不论是否如此,这都不应被人反复诟病。

    一个烙印着文明符号的时代,装饰是一种很文明的表现。比如人要穿衣,一栋栋白色的楼房,便也要贴满鳞片般的白色甲片。坟场上便要建起最文明的校园,来镇压那已死去的旧文明。

    在这里,本该是很难想象还会发生学习以外的事情,不过学习本身或许也是一种文明的外衣。

    彩色的世界彩色的光,照到谢天的眼里全变成了黑白的,光艳使一切东西无法躲藏,黑白却可以替人遮住一些东西。至少许多人不用再为了白而粉妆艳抹。不用再害怕那雀斑和痘印。

    他总是看黑白电影和老旧的照片,竟不知道,以前的人看的难道不是同一片天,难道真还能是黑白的不成?

    谢天本是一个很丧的人,他几乎从来不会主动与人交谈,就这样挺过来十多年,忽然发现,这个世界比他想象中的更要丧些,他不愿意找寻别人,竟也没有人找寻他。

    他总是在等待,就像等待戈多,生活给予他什么,他就接受什么。因此生活很乐意给他苦痛,或者什么也不给他。在谢天眼里,不给予,比给予苦痛更可怕。

    长时间里他像一只被囚禁的什么动物,没人过来喂养它,它就忍着,不愿意走出牢笼去。现在他再不走出去,自己就要被饿死了。

    学校里总是有些树木和花坛,它是另一种装饰,就像空落落的课桌和教室不好看,应该叠上几些书本,贴上一些画板和奖状。

    后来他尝试着和人交谈,但他走近后发现那些人看自己的眼光很异样,像是看一个异类,于是他们成群结队地自说自话,根本没有人理他,他也插不上嘴,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与人之间的沟壑已经变成了深渊。

    谢天很后悔自己主动找人交谈这件事,甚至感到羞耻,耳边时刻响起那些人嘲笑自己的音浪,一波一波地淹向他。

    这样他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的耳朵融化了,像一片纸,贴在脑袋两边,耳尖刚拨上去,立刻又落下来。

    他渐渐在心底里否定了自己,自己根本不适合人际交往,也不会有人注意和喜欢自己。

    他在房间里独自无神地似哭非哭地游荡了一天,最终自己又走回了牢笼里。任何东西都在退化,谢天眼里,整个世界就像一块巨大的巧克力,放入了熔炉,随着加温,一切都慢慢融化了。

    他继而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在退化,肌肉在退化,语言在退化,器官在退化。自己变成了一个猿人,身上长出茂密的鬓毛来……

    后来谢天看见了小Z,她很像谢天的同类,总是那么安静、孤僻,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的最末角落里看书,这里的墙围堵形成了一个死角,四周都白得刺眼,那是粉饰过后的样子。

    她吃饭和上厕所也总是一个人,去了就回来立刻安静地坐下继续看书。

    谢天对她产生了好奇,开始想,她肯定也是一个和自己一样,不善言辞,内心纯良的人。他便带着本书,经常去偷看她。

    起初他只是被这种类似的性格所深深吸引,可后来当她看见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端庄、高雅,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女孩。

    蓬松泛黄的刘海浮在笔直的细眉上方,俊丽的脸型就像雕塑家反复打磨后一般光滑,五官凹凸有致,特别是在光线那样黯淡的角落,更加凸显出来。

    小巧玲珑的两瓣嘴唇,上面点缀着一双漆黑深邃、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像放着光。那些字节倒映在那清澈明亮的眼睛里,仿佛谢天也能看清楚,认出来似的。

    两人每天都不约而同地在大家都散去后的教室里看书。这里是静谧者的乐园,只有纸页的沙沙声,还有平缓的呼吸声。但显然谢天的呼吸声更加沉重,紧促一些。

    上面打着一盏日光灯,还有一个似动非动的吊扇。上面挂着些许蛛网,这是对吊扇和日光灯的装饰。

    这里可以静到什么程度,静到有一天晚上,大家都放学了,他们俩还在看书,保安像一个影子一般进来直接关上了灯锁上了门,而全然没有发现他们俩。

    他们俩就像隐形了一般,是透明的水。等他们俩反应过来时,保安已经走远了,于是小Z就在漆黑中直喊:“有人吗?这可怎么办啊!”

    她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谢天很尴尬地没有出声。小Z的声音却越来越着急了,好像还带着些许哭嗓。她开始埋怨保安。

    “怎么会这样啊!他都不能进来看看再锁门吗?真是气人!哎呀,怎么办啊!”

    这时谢天合上书在漆黑中仓促地跑到窗户边,看见了楼下的保安,正走出了大门,准备锁上那最后的银白色铁栅栏门,便冲着大喊:“等一下!教室里还有人!”

    保安举起手电筒朝上面射来,照到了谢天脸上,由于刺到了眼睛,谢天立马用手去挡着光,手便被照得透红。小Z却突然不说话了,像是因为自己刚刚的埋怨有点无理取闹,又好像是因为自己没有注意还有其他人而内疚。

    总之他们的第一次对话就这样开始的。

    “不要怕,保安已经上来了。”谢天转过身对她说。

    在窗外朦胧的月光、灯光之下,在一团模糊的阴影之中。

    沉默了好一会儿,小Z才缓缓地问:“你一直在这儿?”

    “是啊,我看书看得太入迷了。”

    “真巧,我也是,你看的是什么书?”

    “王小波的红拂夜奔,你呢?”

    “余华的活着。”

    “我看过,很不错的一本书。”

    “是的,不过我还没有看完。”

    “我也记不太得了,很久之前看的。”

    “哦,这样啊。”

    “是啊。”

    两人再一次沉默了,原因是谢天完全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好了。

    当保安稀里哗啦拖拽着一大串钥匙,走在过道里,这声音飘进来,感觉有点渗人却又很亲切。谢天此刻极想要抱住点什么东西——他的幽闭恐惧症发作了。在此之前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仿佛在刚刚是进入了另一种的环境,温馨、安全,和现在截然不同。

    奈何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抱住,除了天上那一轮惨败的月。

    保安嘴里射出一道白光,从门眼看出去只看见一张嘴,两排白牙、两瓣嘴唇,悬浮在空中。原来是保安把手电筒咬在了嘴里,双手摸索着钥匙要开门,直稀里哗啦弄了好半天才重又打开了教室门和灯,发现一男一女在教室里,眼光又有了些异样。

    谢天长舒一口气,直愧疚地对保安道谢。小Z则急忙说明了原因,好像生怕保安误会了什么。

    两人下楼回寝室的路上没有再说一言一语,而且刻意隔了很远一段距离,气氛显得很尴尬,保安也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好像监视着他们,这时说话,总归也是不适当的。

    最后他们竟连再见也没有说,只各自分开朝寝室走去,保安也朝校门口踱步去了。

    晚上谢天躺在寝室黑铁的床架上,装饰它的是黄色的冰凉竹席和白色花纹的单被。真是可笑,自己怎么会有幽闭恐惧症呢?

    不过是第一次和一个异性独处一室,胸口便像给人勒住了,使劲地要让自己窒息。小时候谢天每每做了噩梦惊醒,便要抱住身边的人,这个人像玩具熊一样的具有魔力。

    谢天直到年龄很大才肯离开这个玩具熊,一直竟到了十三四岁。

    后来他很喜欢独处,像是过度依赖之后的偏激了一般,不愿意再和任何人睡一张床,甚至是自己喜欢的人。

    直到很晚,荒诞不羁的风夹杂着音乐顺着白色的线条灌入谢天的耳朵里,他便终于翻来覆去地睡着了。更像是精疲力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