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吴德慧的南北朝 » 第三章 山南

第三章 山南

    延平五年六月,经过一年时间的争吵、讨论与计划,围绕着北平城的修筑事宜开始进行一系列的筹备工作。

    朝廷颁布文诰,『征九州将作役试山南』。

    在这份颁行全国的计划书里,针对土地兼并、资源配给、以及筑城匠户与迁居流民的具体情况,逐条列出安置方案。其根本目的是以北方四州作为试点单位,在土地征收、分配、垦殖、利用率等等各方面做出一个总体规划。

    在地方官府按要求施行之后,『细详呈文中书以备察』。一旦改革方案在实际应用中切实可行,则作为样板推行天下。

    但是,文诰中对于各地州县征召匠役的具体人数并没有明确限额,『役藉万数,许地方勘验斟酌,无虞使之』。

    这是一个严重的失误。

    或者说,这是一个朝堂上下相互妥协,心照不宣的失误。

    早就对流民问题头疼不已的魏国地方官们欣喜若狂,一边拼命地吹嘘朝廷移民改革的雄心堪比『汉武六策』,一边凶狠地驱赶贫苦百姓离开管辖区。

    毕竟,朝廷文诰中的点题在于“试”,而非“筑”,政策核心是“土地改革”。出于士绅体系所处的阶级天性,官员们的理解力自然产生偏转,把流民的“征”放在首位。

    前后长达七年的时间里,在魏国浩瀚的疆域版图上,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迁徙席卷南北。数以百万计的人们被迫离开故土,举家迁移。『伤病亡者没于泽草』,堪称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血泪浩劫。

    对此,《魏书》所记载的仅仅只有四个字,『延平长征』。

    ※※※※※※

    延平五年,魏国,长坡。

    十月十三,早冬的细碎雪花星星点点地洒落大地。北平筑城地以南七十里,征调自姚州的三万多流民百姓沿着长坡向北方缓慢移动。

    首尾蜿蜒长达十几里的人潮,呼吸声如同闷雷一样沉重地滚过去,吞吐的气息凝结成一片白茫茫的雾霭,朝着四面八方翻卷消散。

    长坡的尽头是一块方圆三四里的大草甸子,枯败的野草堆积层差不多有手掌高,人一踩上去就深深地凹出一个脚印。

    草甸子的高处扎着一杆红色认旗,上面写着『朔州节度牙军副贰指挥使秦』字样,在北地荒原特有的劲风中猎猎作响,先期抵达的一营朔州牙军正驻扎在这里。

    认旗下面站着营指挥使秦远、步曲校尉张诚和典兵使沙处拙,三人沉默地眺望着远处蚁群一般黑压压的流民,偶尔会简短地说上几句话,交流一下看法。

    他们是在八天前的十月初五遇到这批流民的,当时混迹其中的一个结社团伙正在上演勒索财物的戏码,闹腾得鸡飞狗跳。

    平心而论,自从各地官府征调流民以来,这种团伙侵害事件非常普遍。

    一开始,只是流民群中几个存心不良的恶人纠结成帮派,作威作福。紧接着,有点威望的乡老被迫拉起各种宗族结社,以求自保。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裹挟其中,对于权势和利益的渴望迅速升级,心思扭曲之下,事态也就逐渐失控。

    尽管朝廷诏令『置制宣慰使以辖其下』,负责管理流民队伍的一切事宜,但这个职务属于没有品秩的流外官,任职者全是被上司踢出来顶缸的角色,要么是读死书的老夫子,要么是政治斗争失败而被边缘化的文人。

    这些人跟着流民队伍跋涉千里,每天都在哀叹仕途不幸,哪里会有什么心情管事。等到变乱一起,突然置身于混乱的漩涡之中,一个个都是无所适从。

    有点良心的还能洁身自好,品行差的干脆同流合污,一手挥舞着朝廷大义的旗帜,一手伙同恶人变本加厉地鱼肉流民。

    通常情况下,各地官府对这类事情都是不管的,理由有三。

    一是皇权不下乡,县治之下的地方管理本身就要依靠乡绅维持。二是宗社关系,命官一任不过五年,要处理错综复杂的流民宗族事务,力有不逮。三是一旦处置不当,帮派起事,很容易激起民变。

    至于沿途驻军更是视若无睹,毕竟不是本职工作,犯不着去找不痛快。聪明的帮派结社还会送上仪金,拖着宣慰使一起过来拉拉关系,皆大欢喜。正所谓闭闭眼,抬抬手,大家各走各路。

    不过,这一次属实搞得太过份。

    几个油头一心想在流民中立威,脑子犯轴,竟然当着前哨骑军的面以行刑的方式打死一家人。哨骑一回报,『士属哗然』。秦远也是怒火中烧,一声令下,一营朔州牙军旗帜严整地压过去,转眼间就是两百多个脑袋落地。

    事后一查,误杀的穷苦百姓倒占多数。只是苦主不喊冤,也没人在意。对于司空见惯的事情,民众的反应能力已经麻木。

    关于扫尾的问题,秦远与几个主官一合计,反正都是去筑城地,既然已经插手,干脆管到底。接下来的几天,官军与流民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同朝着北方行进,算是一种变相的监管。

    然而,整个事态出现微妙的变化是在十月初八。

    统管筑城事宜的山南行营收到信息模糊的警讯,山左六部的鲜卑人有所异动,不明数量的部族兵正在集结。行营初步判断,不排除冬季部落迁移的可能性,指示前敌哨寨密切观察。

    十月初九,多达六份的接触报告传回,部族兵开始试探各处哨寨的防御。行营下令,『着各军寨隘,悉严关防,绝潜越』。

    十月十日,荡拓寨发出遇袭警报,随后失联。行营上下一脸问号,集体失声。

    荡拓寨是一连串预警哨寨中的第四环,位居祁支山脉的南路要隘,驻扎着燕山边军一支八百人的满编步兵翼。在它前面还有两个哨寨和一个关隘,怎么会突然遇袭?遇袭就遇袭吧,竟然在一天之内失联?

    诡异的情况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当天下午,两个营的边军奉命出发,向荡拓寨的方向搜索前进。

    十月十一,紧急军情从北方一程接一程地传递下来。两营边军在祁支山脉的南麓要隘遭遇鲜卑大帐兵,苦战不支,被迫后撤。

    燕山节度使方亦舒愕然发觉,山南行营对于形势的判断存在重大失误,敌方正规军的出现意味着祁支山脉以西的魏国边境线都有可能面临威胁。

    战争的味道瞬间浓郁。

    由于情报探查工作进展缓慢,无法明确鲜卑人南下的规模和侵扰方向,方亦舒犹豫不决,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命令北方四州全面备战,而是选择向各州驻军发出通报,同时抽调一个旅的直属卫军向北警戒。

    时间就在踌躇与等待之中慢慢流逝。

    十月十二,令人色变的消息传来。

    前出的警戒旅与鲜卑主力发生遭遇战,撤退之前,该直属旅一度确认奉椎军的旗帜出现在战场上,而甲骑具装的鲜卑汗庭亲军进场,说明整个盘面已经由战役级别上升至国战态势。

    十月十三,凌晨,山南行营疯狂地运转起来,一道接一道的军令被签署,分散配置的两万卫军紧急集结,征调四万驻防边军的指令连续下达,超过三万民夫通宵达旦地修建防御设施。

    傍晚,方亦舒在灯烛前伏案疾书,连续给朝廷发去三份八百里加急军报,详细地描述鲜卑人『军势之盛,尤甚延平二年』,提前打好战事不利的预防针。

    子夜,收到警报的北方四州开始梯次动员,随时准备防御鲜卑南下集群的攻击。

    同一天的正午,长坡,早冬的细碎雪花星星点点地洒落大地。秦远、张诚与沙处拙沉默地眺望着流民潮,紧张地等待着前哨骑军带回行营的指示,以决定下一步行动。

    极目北望,示警的狼烟连天接地,在祁支山脉巍峨的剪影中蜿蜒云上。尽管与长坡相隔接近一百里地,但烟势浩大,顺着风向滚滚飘往南面,已经淡淡可见。

    粗略一数,烟柱竟然有十几处之多,其顶部赫然蔓延成一堵黑色的云墙,阴森森地悬挂在地平线上。

    “贼老天,雪上加霜。”秦远摊开手掌,细碎的雪花落入掌心,冰冷刺骨:“鲜卑人南下不说,天气也这么糟糕。张校尉,沙典兵,你们是北地的老军伍,比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有经验。眼下该怎么做,都说说吧。”

    “大人,前方敌情不明,不能仓促定计。”张诚说:“目前还是要稳扎营盘,等王校尉的骑军传回确实消息,再做决定。”

    秦远不置可否,目光转向沙处拙。

    “大人,我没啥好说的。”沙处拙挠头:“要我提刀子砍人,没二话。要我把军情掰扯个四五六,那可真是不行。”

    他是个流亡魏国的羌人,一脸络腮胡子,面相凶恶,汉语说得磕磕巴巴。“沙处拙”也不是他的本名,只是汉语的音译。

    景正年间,左贤王攻灭扶余,沙处拙的族人死伤殆尽。他立志报仇,孤身投入燕山边军,每逢战事,杀起鲜卑人来竟然比魏军士卒还要卖力,十多年下来,凭借武勋升到承卫郎,担任驻烽校尉的职务。

    牙军营组建初期,方亦舒特意把他调出边军,放到秦远麾下做个典兵使,暂时负责军纪纠察。

    “我只知道一件事,肚里没食,走不动路,打不得仗。”沙处拙拍拍肚子,乐呵呵地摊开手:“是好是歹,总要填饱肚皮再说。”

    秦远默然点头:“传令,命令流民原地休息。”他看看周围,沉下脸吩咐:“注意收束军士。记住,往日违犯军纪的事情,本官不管。但现在大敌当前,如果有人滋行放纵,掠害百姓,严惩不贷!”

    “职下遵命!”张诚与沙处拙对视一眼,各自下去安排。

    秦远看着两人的背影,微微皱眉。张诚走路还有几分军人的肃正姿态,沙处拙却是一副大摇大摆的散漫做派。

    “还是要禀报方节府,军中不能大量招募胡人。”秦远如是想着。

    他受命组建牙军营不过五个月,从九月份轮战山左六部的过程来看,其战斗力放到任何一个军州都是三甲之列,唯一的问题就是军纪良莠不齐。前几天镇压帮派的过程中,有一些军士杀良冒功,究其根本,正着落在沙处拙身上。

    实际上,按照《魏武律·职勋》叙功,沙处拙的武勋应该是尉官级别。哪怕熬资历,十年军伍,至少是左戟尉起步。但他是个羌人,『攻战叙迁等下』,又屡屡触犯军中法度,几番升贬,直到现在仍然是个郎官。

    这人一门心思找鲜卑人报仇,官职高低完全没放在眼里,整个人活得没心没肺。既然负责纠察军纪的上官做起事来都百无禁忌,那手下的军士自然失去管束,肆意妄为。如果不是羌胡都比较能打,恐怕沙处拙早就被抓做典型,直接踢出军队。

    只能说燕山节度府受困于边军积弱,需要尝试各种办法提高战斗力,而持节都督方亦舒一改往昔『权冲杂号擒生』的潜规则,不惜委任大量胡人充当一线基层军官,也是用心良苦。

    只是胡人的生活习惯历来自由放任,时间一长,『恃悍骄矜之气日盛,恐积枭成患』,未必是国家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