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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行营

    十月十三,西同县治,山南行营。

    慕容长卿站在衙署大门口的石阶上,沉默地注视着朱漆立匾,『大魏权节山南筑城各有司行在』。

    能够冠名“行在”两个字,说明这个行政机构是具备王命特征的。要么是一国君王高度重视,要么是该机构的职能属于奉旨执事。

    幸运的是,山南行营两者兼备。不幸的是,“行在”两个字也从侧面说明,这个行政机构在执行完使命之后就会撤销。

    但是,它只要存在一天,其所代表的皇室威权就不容挑战。除非,挑事者拥有皇家赐予的,更高级别的威权。

    慕容长卿面前,衙署大门两侧雁翅排开两什燕山节度府亲卫,执星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都督已恭候多时,请慕容大人入内议事。”

    朝里望去,走道两旁每隔几步就布置着两名卫兵,各自按刀肃立。再远些的目光所及之处,各执事房的门口也都站着戒备卫兵。有人进出,要么客气地拦住,要么就不客气地赶回去。

    “搞什么名堂!”随侍书吏气得浑身发抖:“当这里是节度府么?”

    慕容长卿淡淡地垂下眼眸,眼角余光扫过旁边一块更加高大的竖匾,『御赐持节督朔肃宁榆各军州有司燕山总管方』。

    斗大的一个“方”字,朱红刺目。

    真是,走到哪里都不忘扛着招牌。

    慕容长卿心下冷笑:“烦请将军引路。”

    “职下不敢当将军称呼。”执星官侧身肃客:“大人,请!”

    慕容长卿微笑点头,一步迈进大门。

    西同县是魏国最北方的边境下县,在籍人口不过六千出头,景正年间差点撤销县治,至今也没有任命县令。山南行营征用县衙作为临时办公场地,衙署自然谈不上奢华。三进的院落,青砖墙,黑陶瓦,走道旁点缀着一些绿植,没有别的装饰。

    院落四厢分布着十多个执事房,房间里的一应陈设也是因陋就简,只能说规整得宜。各部门的办事人员大约八十多人,挤在各房里,每个人的座位都是紧巴巴的。

    慕容长卿缓步走进第三重月门,这里反而没有外厢戒备森严的气氛,院落里只零零散散地肃立着几个裘甲亲卫,腰间扎束着镶嵌五颗银钉的甲带,全都是尉官级别。

    “伯谦兄,叫我好等啊。”燕山节度使方亦舒站在正厅门口,一瞧见慕容长卿,立刻笑着迎下两级台阶:“近来身体可好?公事还顺利吧?上次相见已经是两个多月前,时间过得可真快。”

    “有劳方持节久候,都是下官的过错。”慕容长卿悠然行礼:“托君之福,诸事都还顺利。”

    “好,好,顺利就好。”方亦舒叹息一声:“实不相瞒,鲜卑人南下这几天,我是忙得焦头烂额。今天忽然想起有件事情做得疏漏,赶紧抽空过来。伯谦兄,请入内详谈。”

    “哦?”慕容长卿不动声色:“方持节请。”

    “哎呀,伯谦兄先请!”方亦舒亲热地说:“你的地盘嘛。”

    “方持节谦虚。”慕容长卿一语双关地讽刺:“凭方持节时刻不忘国事的态度,自然是您走到哪里,那里就是燕山节度府。”

    “这个嘛,你我同朝为官,份属同僚,确实不必客气。”方亦舒打着哈哈:“请!”

    进房,落座,自有侍从勘茶。

    一套寒暄流程走完,方亦舒从袖袋里取出一份书折,手指摩挲着封皮,踌躇片刻,才慎重地放到桌面上:“伯谦兄,请过目。”

    慕容长卿放下茶盏,并没有急着去拿,而是先看书折的颜色和制式,一份奏折。再看骈简,『燕山置制节度十月军报具呈筑城事』:“方持节,这是何意?”

    “这份奏折,我希望伯谦兄联名。”方亦舒的手指轻轻压在奏折上,缓缓地推过去:“至于缘由,全在其中。”

    慕容长卿皱眉拿起奏折,翻开扉页,看到正文第一句话,『臣方亦舒叩请施行故燕山持节李公青山之燕北方略』,心里陡然一惊:“方持节,这是何意!”

    方亦舒神情严肃,示意他看下去。

    第二句话,『故李公尝言,三皇以礼而立鼎四方,臣亦凛然』。

    慕容长卿怒极而笑,单凭这一句照抄《谏抚令》的原文,等于全面质疑朝廷对李青山的判决:“方大都督,你是在跟我开玩笑?”

    “本官从不戏言。”方亦舒摆摆手:“这本奏折一递,今上必然震怒。掉脑袋倒不致于,最多罢职。眼下鲜卑人来得正是时候,临阵换将于军不利,还有转圜的余地。慕容大人,你先别动气,往下看。”

    “不必。”慕容长卿把奏折撂在桌上:“方公,你直说吧,到底想要做什么?”

    昔日李青山的公案深不可测,不知有多少权贵牵涉其中,丢官获罪。延平四年,李青山明正典刑,大学士周仲明叩阙喊冤,结果全家下狱,由此牵连的门生晚辈流放者多达两百余人。

    归根结底,不过是“南林北萧”的争权夺利。

    景正年间,以左相林暄文为代表的江左派系官员巧借燕北大捷的余波,掀起变法革新的序幕,俗称“南林”系。李青山所提出的燕北方略,正是在这个特殊时期进入他们的视野,双方一拍即合。

    从本质上来说,燕北方略走的是绥靖系路子,主张西扩临凉,夺取良马产地,再转而经略草原。换言之,柿子要先捡软的捏。用二十年对鲜卑退让的时间,巩固边地防御,同时争取东北少数民族的归附,『分而治之』。

    对于沉疴缠身的大魏朝来说,勉强算是一剂良药。

    但是,“南林”系暗中推动的核心目标还有两条:一是根除归附部族带来的影响,直指北地门阀的部曲隐户。二是调和土地兼并的矛盾,对南方世家施行田亩清册,『政土与民』。

    这就相当于挖人家的祖坟,谁肯答应?

    北方门阀的领头羊萧氏当即跳反,以家主萧铉为代表,联合关洛贵族与江东豪门发起反扑,号称“北萧”系。

    回首一百多年前,前朝南渡,“南林”系的许多江左派官员本身就出自江东氏族,而关洛贵族又是昭武皇帝立国的基本盘,“北萧”系的许多权贵与江左派官绅还结有姻亲,两大派系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敌”。

    二十多年的景正变法,大魏朝堂上打得狗血淋漓,一脑门的糊涂账。直到延平二年李青山获罪下狱,变法终止,这场政治斗争才慢慢平息。

    “慕容大人应该知道,我是林相一脉。”方亦舒拾起奏折,轻轻敲打着手心:“伯谦兄,你现在主管行营,咱们天然亲近。”

    “所以,这份奏折是左相授意?”慕容长卿低头喝茶:“恕我直言,山南筑城已经势在必行,你们还想要做什么?”

    李青山在燕北苦心经营多年,卓具成效。他败亡之后留下的政治遗产和权利真空极其庞大,围绕其中所引发的斗争漩涡持续数年之久,至今仍有余波。

    延平四年,慕容长卿提出筑城方略,因李青山公案而呈现颓势的“南林”派如获至宝,立刻施以推手。鉴于内忧外患的严峻形势,“北萧”系也不得不让步。因缘际会,北地筑城事才最终落定。

    尽管如此,慕容长卿依然保持着“纯臣”做派。无论“南林”、“北萧”,对于任何方面的拉拢都不予理睬。

    只因六十多年前,大魏崇宁年间,拓跋鲜卑与慕容鲜卑兄弟阋墙,互相攻伐。渤海国一朝覆灭,慕容氏举族南下,托庇于魏国。这么多年下来,慕容氏一贯谨守中立姿态,几乎从不参与朝争。

    “伯谦兄误会。”方亦舒摇头:“我这次来并非林相的意思。”

    慕容长卿缓缓放下茶盏,杯盖相碰,铮地一声,尾音袅袅:“怎么说?”

    “林相以为,燕北方略只是皮相。”方亦舒神色淡然:“他说变法失败,皮相失去根骨,不要也罢。嘿,我却不这么认为。”

    “哦?”慕容长卿哂笑:“方持节与左相不是一路人?”

    “路不同,道却合。”方亦舒肃容说:“昔日,我在故李公手下担任录事参军,十多年看下来,燕北方略必须坚持施行。”

    左相林暄文只看到部曲隐户的私兵之患,却不明白北地门阀天生就和草原游牧民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粮食、布匹、马匹、皮革、食盐、精铁,乱麻一般的纠葛只在“利益”两个字。

    禁,禁不住。查,查不清。当然,朝廷想要查禁也无从入手。稍有牵涉之人,往往会无疾而终。

    方亦舒认为施行燕北方略的关键只在于一点,避免和北地门阀争夺南附部族的话语权。

    毕竟世家的根基始终在大魏,拿不到朝廷大义的名份,那么草原部族对世家来说就属于强枝。其归附的人口越多,私家部曲就越难管束,很容易反客为主,威胁自身的安全。届时吞下去多少,就得吐出来多少,不吐还不行。

    反之,如果朝廷继续推行燕北方略,那么魏国北方的各大节度军州都能以卫军做基础,吸纳归附精华,充实一线军伍。只要能够打得几场硬仗,必然一扫大魏边地的羸弱局面。

    “方持节公忠体国,思虑周详。”慕容长卿抚掌赞叹:“只是,这件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

    “伯谦兄可曾想过,我们终究是要朝北打的?”方亦舒摊开手:“最多五年,山南筑城可立。我准备踞坚城以扼咽喉,配合临凉置制骑军,逐步向北蚕食。其间很多举措没有你的配合可不行,所以我才厚着脸皮上门来拜请。”

    慕容长卿瞥一眼奏折,沉吟说:“方持节有没有想过另起炉灶?不用燕北方略的名义,只采纳其内容。这样一来,应该可以回避大部份的争议。”

    “林相不允。”方亦舒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笑意苦涩:“实不相瞒,我曾就方略中的几项归化政策与林相商议,可否巧换名目,被驳啦。要么,我不上这份奏折。要么,沿用燕北方略之名。唉,他是想要借这件事再与北萧系掰掰手腕子。”

    慕容长卿默然无语,党争啊党争。

    “当今天下,都说边镇节度武人桀骜,可谁又知道武人的苦楚?”方亦舒幽幽地说:“没有中枢的支持,想要在方面战略上做文章,难哪。”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起纷扬的雪粒,侍立的亲卫静然无声,裘甲已经染上霜白。房里,方亦舒落寞地品着茶水,慕容长卿凝眉沉思。

    茶过三盏,方亦舒缓缓站起身,眉眼间神色疏离,绝口不再提来意:“今天多有叨扰。慕容大人,鲜卑人南下,军中还有要务,方某告辞。”

    慕容长卿陪他走到门口,郑重施礼:“方持节勤于国事,下官惭愧。但我反复思量,这件事都过于凶险。慕容氏南附大魏六十余年,沉淀至今,才保有些许积荫,实在不敢涉足其中。”

    “伯谦兄能说出心里话,足见盛情。”方亦舒接过亲卫递上的斗篷,慢吞吞地系紧:“方某今天也不算白来,告辞。”

    慕容长卿停下脚步,目送燕山节度府亲卫两两成列,甲叶铿锵,翼护着方亦舒鱼贯而出。

    衙署大门口,方亦舒一甩斗篷,大步迈下台阶:“可有线报?”

    “回都督,有。”执星官低声禀报:“遵都督的吩咐,没有清理。”

    方亦舒微微颔首,鲜卑人南下的当口,一镇节度使放着正事不做,却巴巴地跑来山南行营,只要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那就是个态度。至于慕容长卿有没有在奏折上联名,已经不再重要。

    今天,也不算白来。

    “抽调好手,由你亲自带队,快马送往京师。”方亦舒从怀里取出奏折和信件,一起交给执星官:“重复一遍。”

    “是!”执星官躬身领命:“信件即时呈交林相。奏折不送中书,延迟三天直递兵部!”

    “去吧。”方亦舒冷漠地仰头望向天空,漫天雪片正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