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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南下

    十月十三,祁山南麓,荡拓寨。

    天空昏暗得仿佛傍晚一样,刺骨的寒风席卷着雪片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密密麻麻的鲜卑骑兵下马步行,一手牵着座骑,一手举着火把,艰难地穿过山道隘口。偶尔有战马忍受不住严寒,嘶鸣一声就喷吐着白沫软倒在地,它的主人会立刻拔出弯刀,比着战马颈根深深地捅进去,然后不管不顾地跟上队伍。

    他们都很清楚,只要穿过南麓隘口,只要向南,再向南,风雪就会小一些,更小一些。

    隘口旁,荡拓寨如同盘踞的猛兽,幽深的剪影映照在崖壁之间。寨墙上,每隔几步就插着一枝熊熊燃烧的火把,在烈风暴雪中呼啦啦地卷出几尺长的火苗。值守的奉椎军形同钉子一般伫立,时刻警惕着风雪中的动静,戒备森严。

    寨中耸立着一座庞大的羽帐,几乎占去整个荡拓寨一半的面积。羽帐顶部高高地竖立着一枝黄金打造的尖椎,下方悬挂着青狼王帜。草原上的人们敬畏地称呼羽帐为『金椎穹庐』,抑或『金椎汗帐』,这也是汗庭亲军取名“奉椎”的原因。

    而今,执掌鲜卑汗庭的左贤王正在这里接见南下部族的首领们。

    “怎么都不说话?”左贤王眯着眼睛,视线缓缓扫过帐中:“舌头都叫狼叼去啦?”

    哲忽八部、西海十二部、山左六部、包括常年游牧于“额布杞丽娜海子”附近的湖岸部族,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的首领们沉默地坐着。间或有人抬起头,想要开口,但看看其他人的神情,又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们有怨气。”左贤王平静地说:“你们可以说,可以骂,可以随意发泄怒气,只要你们觉得满意。”他竖起手掌:“但是,只能在这里。走出门去,你们就要遵从我的意志!我的命令,就一定要执行!”

    嘶哑而坚定的话语声中,左贤王的手臂笔直地挥下去,手掌如刀。

    “好!那我就来说两句!”一个矮壮的首领左右看看,猛然站起身:“撒思汗,你的威名早已随着金雕传遍草原,所有的部族都臣服于你。末嘉氏的草场无边无际,马群像河流一样奔腾不息,勇士像森林一样密集,美丽的女人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你拥有一切!”

    “为什么还要驱使我们去打南人?”首领拍打着胸膛:“为什么还要鲜卑人的子孙去流血?什么样的宝物才能填满你的胃口?”

    羽帐中的气息沉凝一瞬,转眼间如同滚油一样沸腾起来。

    “说得对!”有人喊道:“我们的牧场已经足够大,孩子们骑马跑上几个月也望不到尽头。汗王想要南人的土地,那就派遣末嘉氏的勇士去打!”

    “南人富庶,打一打,弄些生口和财货,倒也没什么要紧。”有人说:“不过,不该是这个时候,这个天气。”

    “对啊,我们族里的战士有很多冻伤的。”有人抱怨:“老人们常说,头一片雪花落下的日子,就不能再上圣山。依我看,这里的风雪比草原上的白毛风还要厉害。”

    “往南走应该会暖和些。”有人插嘴,眼神一个劲地偷瞄着左贤王:“反正有撒思汗在,各家部族的损失总能找补回来。”

    “想屁吃哪!”有人冷笑:“我们打下来的好处,只怕大半都要去填山左六部的筛子!他们年年跟南人打生打死的,撒思汗哪一回不是先紧着他们给东西?”

    “哈哈,山左六部挨打的日子倒是更多些。”有人讥笑:“如果李萨满还在,只怕他们连屁都没得吃。”

    “刻赤!你忒娘地说的什么糟心话!”大腾良部的首领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你行你来!还有你,艾木儿!要么我们几家换换草场,你们顶上去试试!”

    吵闹声中,左贤王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牛油火盆摇曳着光线,映照在他苍老的面容上,明暗不定。他仿佛一个依偎着温暖的火苗,沉浸在睡梦里的老人,安详而宁静。只是光线掠过他脸上岩石一般深刻的皱纹时,半搭不闭的眼皮一撩,眼底波光鳞动,刹那间就显出鹰视狼顾的摄人气势。

    他举起手,所有的声音立刻平息。

    “哲忽,我的兄弟。”左贤王对矮壮首领说:“请你坐下吧。还有你们,也都坐下。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些什么。”

    这次南下,汗庭的决定极为仓促。各家部族匆忙之间能够抽调的牧兵汇集起来,大约有六万余人。末嘉氏驻钵牧场的三万四千直属部兵几乎倾巢而出,加上八千人的奉椎军和一万三千充作苦役的奴隶,几方面累计,可以说是控弦十万。

    在这支堪称鲜卑有史以来最大编制的野战军中,训练有素的常备主力骑军接近四万人,称作“邑阙”。他们是各家部族作战力量的中坚,每年的食俸与装备损耗由汗庭承担一半,部族首领们都视之为心头肉。

    在攻打祁支山脉各隘口的战斗中,邑阙军的实际伤亡不大,但因为冻伤、冻残所导致的非战斗减员反而占到全军比例的三成,战马的损失则是这个数字的六倍。

    伤筋动骨。

    “你们以为我不心疼?”左贤王缓缓摇头:“不,我比你们还要心疼。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拼着这样的折损去打南人?”

    因为资源。

    崇宁七年,拓跋鲜卑攻灭渤海。景正八年,末嘉鲜卑吞灭扶余。经过一百余年的东征西讨,鲜卑人占据的土地北至“贝忽儿海子”,西邻“白山”,东接“牙那赦赫昆吾”,极其辽阔。

    但是,由于草原游牧民族的特性限制,劳动生产力低下,注定其国力发展所必需的资源绝大部分要依靠外力输入。要么去抢、去掠夺,以战养战。要么,通过榷货贸易。

    三条商路:东面结好突厥,西边交易高句丽,南向则是魏国的走私。

    东西两条商路的交易量并不稳定,远远不及南人奸商偷运的货物多。布匹、铁器、茶叶、丝绸、海盐、药材等重利交易品大量流入草原,能够从根本上稳定鲜卑人的统治。

    “现在,南人在圣山脚下筑城,意味着什么?”左贤王伸开手掌,慢慢地捏成拳头:“他们会搜捕往来的商队,会禁止盐铁输入,会中断药食供应。”他举起拳头,让它落进每一个人的眼里:“他们,会掐住我们的咽喉。”

    羽帐中鸦雀无声,死寂的气息弥漫。有人下意识地摸着喉咙,仿佛呼吸困难。还有人不安地挪动身子,似乎想要站起来,但立刻被更多的人用严厉的目光制止。

    “你们再想一想,如果南人凭借坚城做根基,西出临凉,东进榆夏,会发生什么?最多二十年,我们的孩子想要生聚都是奢望。”左贤王语气悲凉地说:“哲忽,我的兄弟,你愿意看到这一切发生吗?”

    矮壮首领满脸通红,一声不吭地低下头。

    “就在今天,末嘉氏的子孙冲在前面,第一个打破隘口。他们没有流血吗?他们没有跟你们站在一起吗?你们,都好好地想一想。”左贤王疲倦地摆摆手:“好啦,到此为止吧,我要休息片刻。你们都散去吧,都好好地想一想。”

    部族首领们沉默地站起身。有些人神情坚定,有些人忧心重重,还有些人若有所思。但无一例外,他们全都恭敬地以手叩额行礼,一个接着一个地躬身退出帐去。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人。

    “你都听到啦。”左贤王冷冷地说:“有什么想法?”

    “汗王御下张弛有度,学生佩服。”角落人说:“学生以为,汗王依约出兵,已经是对我家主人最大的帮助。除此之外,再无所求。”

    “不怕我再下肃州?”左贤王说:“你家主人真是心大。”

    “肃州?”角落人浅笑一声:“哪怕燕北打成白地,也无妨。只是,依学生所见,汗王麾下人心驳杂,未必能再次渡过斜阳津。”

    “你倒是胆大,什么话都敢讲。”左贤王笑起来:“拿你们南人的话说,龙生下九个儿子,每个都长得不一样。你们的皇帝有五个儿子,心思都放在一处吗?如果都在一处,你也不会在这里。只要我没死,各部首领就要乖乖听话。你家主人服从于皇帝,不过是同样道理,有什么稀奇。”

    “汗王所言甚是。”角落人说:“昔日刘俭大约也是一样的想法,学生无言以对,只愿汗王长寿无疆。”

    “你很无礼。”左贤王说:“有的人可以替主人充当眼睛,明辨是非。有的人可以充当爪牙,撕碎猎物。而我平生最恨一种人,他们把自己当成主人的嘴舌,平白招惹灾祸。”

    “汗王恕罪。”角落人说:“从龙之路,自然凶险。学生身无长处,只好做个舌头。说起来,我家主人的爪牙呢?这荡拓寨的守将,不知他现在哪里?”

    左贤王微微点头,立刻从暗处走出一个奉椎军亲卫,把一个朱漆木匣捧到角落人身前。

    “他自己服的毒。”左贤王叹息:“没有他,我们瞒不过南人的探查,更拿不下南麓隘口。他是个勇士,也是个忠心之人哪。尸首,我已命人收敛,带回去给你家主人,好生安葬。”

    “多谢汗王善后。”角落人低头看看木匣,目光闪烁:“只是,尸身既然已经收敛,这匣子里又是什么?”

    “给你的礼物。”左贤王说:“打开看看吧。”

    角落人注视着木匣,沉默片刻,猛然伸手揭开盒盖。

    空无一物。

    “你很无礼。”左贤王淡淡地说:“但我不杀你,也无须我来杀。你的脑袋,早晚会在匣中。记住,把这句话一起带给你的主人,他会明白我的意思。”

    角落人大笑:“多谢汗王厚赐,学生告辞。”

    他抱起木匣,缓缓起身走向帐外,脚步由凝重而至急促,越走越快。一出羽帐,狂暴的风雪霍然砸下来,角落人腿脚一软,身形踉跄,朱漆木匣失手跌落,噼里啪啦地摔出去老远。

    举头望向天空,密密匝匝的雪片呼啸翻卷,眼前茫然苍白,不知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