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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主家

    任生睁开眼睛,扑鼻的土腥味和熏臭气味让他很不适应。

    他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明亮的光线,才环顾四周。

    任生此时正站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正对一座看上去颇有些规模的寺庙大殿。

    他对这里有些印象,好像是西乡村里平日里用来祭拜的寺庙,只不过寺庙里供奉的不是什么神明,而是主家的牌位。

    身边人群高低错落,摩肩接踵,都是衣不蔽体的村民,他们此刻神情激动,窃窃私语,脸上和眼睛里都带着一抹激动和古怪的兴奋。

    “二毛,你做下的好事,现在云娘出事了,该怎么解决?”

    一个阴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任生下意识回头,却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正捏着拳头站在他身旁,正是他的大哥。

    大哥身后,站着身材更加魁梧的父亲,还有低着头存在感很低的母亲。

    一家人,除了小妹外,都到齐了。

    任生想起现实中可能发生的危机,心中愈发不安,他问道:

    “出啥事了?”

    “云娘被那张狗倒打一耙,说她用邪法害死了那地痞,而那人死在她的院子里,她怎么辩解也无用。”

    大哥的双目中几乎要喷出怒火,“现在,那该死的保长要对云娘用刑!云娘那身板能扛住几下?”

    “什么?!!”

    任生猛然转头,一把将前面挡住视线的人猛地推开。

    那人骂骂咧咧地回头,触目到任生旁边恶狠狠的大哥时,又一下没了声音。

    视野开阔后,任生的目光越过人群,循着往前。

    这么一看,他才注意到,原来在大殿内,那肥胖而令人作呕的张狗正挺满肚腩站在殿内。

    而他熟悉的云娘被几个穿黑衣的差役按在堂上,跪倒在地,黑发披散,脸色苍白。

    云娘身侧,在大堂内,一个身材佝偻的中年人正安静地站在那里。

    这人面容奇异,衣着华贵,看上去似乎有些西域血统,赫然有一双醒目的绿眼珠。

    任生曾经见过这人一次,知道他是这西乡村的保长,换句话说,也就是村长。

    说得再直接一点,这保长是皇朝下派,驻扎在每个村里,皇朝意志的代言人。

    再看大殿正中,一张仿佛沙发般的巨大漆黑椅子摆在约莫三米多高的殿堂内,就像是被高高供奉起来的神像。

    椅侧用不知什么材料雕刻成如荆棘般绽放的刺状,密密麻麻,仿佛漆黑荆棘丛生,形成诡异而又威严的图案。

    一个脸上毫无血色的年轻人正坐在上面,他一身紫色衣袍,鎏金的腰带,双眸漆黑中隐隐有血色旋转,半眯半睁间释放出令人心悸的光芒。

    那年轻人高高在上,正靠在椅子上假寐,微闭着眼。

    大厅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让他感觉无聊、乏味,甚至不值得让他正眼去看。

    可偏偏,这种态度又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那张狗面对这年轻人时也不再是嚣张跋扈的面孔。

    反而战战兢兢,仿佛见了主人的看门狗般老实,摇着尾巴百般讨好。

    “大人明鉴,我这好兄弟死状凄惨,七窍流血,大脑被啃食一空,分明就是死于邪法,绝对与这云娘脱不了干系!”

    张狗朝保长恭恭敬敬地说道,“现在王公子也在这里,正好请公子做个见证,请保长大人将这恶女绳之以法。”

    那保长面无表情,盯着张狗看了两眼,又看了眼堂上狼狈不堪的云娘,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他恭恭敬敬朝堂上的年轻人道:“王公子,您看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诡异的是,按照皇朝律法,这保长的血统分明属于高等贵族,而堂上那年轻公子看相貌又分明是属于最低等的汉民。

    可保长却对那公子如此恭敬,丝毫不敢有任何不敬。

    简直是将他当作土皇帝般对待。

    任生站在殿外,思绪飞速运转,在思考怎么破局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可能,在场大多数的村民,都是来看热闹的。

    而那位‘王公子’应该就是来自主家的大人物。

    任生觉得这次的麻烦很可能与那位主家来的王公子直接相关。

    他转身问父亲:

    “爹,那王公子是主家的人?为什么保长会怕他?按理来说,汉民不应该是最低等的人群,在这些高等人眼里连畜生都不如吗?”

    身材魁梧的父亲冷笑一声:“这皇朝千万里土地上,有多少汉民,又有多少皇族?”

    任生捏紧拳头,“那汉民为何不反?”

    “反?”父亲叹息一声,“拿什么反?你知道如果造反,最先站出来对付乱军的是谁吗?”

    “是谁?”任生心里隐隐猜到了答案。

    “当然也是汉民!”

    父亲恨恨道,“就像这主家,雄踞古渡口上百年,简直就是这方圆千百里的土皇帝,就算是那些皇族来到这里,也要小心看王家的脸色。”

    “可这……”任生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有什么关系吗?只要王家依旧愿意听从皇朝的命令,按期缴纳税额,按时上供,那对皇朝来说,反而是大大节省了管理的成本,天下汉民何止上亿,都是皇朝子民,难道要全部杀光吗?”

    “杀光了汉民,他们那些皇族去吸谁的血?”

    任生心中暗暗吃惊,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父亲。

    这个看起来一贯老实木讷的中年男人,懂的东西却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再联想到他们这一家曾经的搬迁经历,任生心里隐隐猜测,他们家原来的身份,肯定不普通!

    父亲随口说出的这些话,在眼下这世界里,绝对不是普通的老百姓能懂的东西。

    “所以,你明白保长为什么对那王公子毕恭毕敬了吧?”

    父亲沉声说,“那王家世代扎根古渡口,早已经是一个庞然大物,更别提王氏族人各个掌握邪法,杀人比捏死一只苍蝇还要简单,他只要动动手指,这保长就会人头落地,而以王家的势力,也只需要对上面做些赔偿罢了,单凭一个保长,对于王家这等存在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大哥捏着拳头,骨节嘎嘎响。他盯着任生:

    “二毛,你就是这么做事的?现在云娘是帮你把事情扛了下来!你这是要害死她!”

    任生心底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但他并没有立刻头脑发热地冲过去。

    毕竟,以大哥的性格,如果能冲的话,估计早就冲过去了。

    可他们一家人依旧站在外围旁观,明显是有某种原因。

    “只要说清楚不就行了?那地痞是对云娘心怀不轨,想要下毒害她婆婆,最后被那虫子反噬而死,跟云娘没有任何关系!”任生焦急地说。

    “你觉得以张狗那种人,能从哪里得到那蛊虫?”

    父亲冷冷问,“王氏一族世代炼蛊,而蛊术只不过他们所掌握术法中的一门而已,他们能作为主家高高在上地掌控古渡口附近成千上百的村县,凭借的可不是声望,而是令人绝望的力量。”

    任生心底一沉,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也就是说,这件事,本来就是主家的授意?”

    父亲摇头:

    “凭一个张狗,还不至于,云娘更不可能,在主家眼里,哪怕是整个西乡村恐怕都微不足道,这次那位王公子来这里,估计也只是机缘巧合罢了。”

    “说白了,张狗是在狐假虎威!”

    任生咽了口唾沫,这不就是‘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经典版本吗?

    显然那大殿内三人都很清楚蛊虫来自何处,可却没有人敢点明。

    而那位王公子作为主人,自然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不论云娘怎么辩解,这都是一场已经注定结局的官司。

    这时,堂上那位王公子忽然问道:

    “既然你们说这是邪法,为何不问问,那女子的邪法从何处学来?”

    王公子这么一问,保长的脸色顷刻间就变了。

    而张狗也立刻是冷汗涔涔,脸色惨白,身上的一圈圈肥肉都因为恐惧而颤抖。

    王公子面无表情地打量殿内的几人,似乎觉得这种变脸的场景非常有趣。

    他淡淡道:“最近这天下可不太平,黄老道,血莲教,太平道,三圣,净土,无生……家中有族老曾言,放眼天下,这是乱世将至的预兆。”

    王公子嘴角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那笑容中似乎有讽刺,也有试探:

    “保长大人,皇朝统治这千万里疆域才刚过百年,你觉得这世道可能会变天吗?”

    保长脸色惨白,低下头,没有回答,反倒是旁边的张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声道:

    “不管这皇朝咋个变化,也不管那些邪魔妖党怎个闹,主家都是这古渡口的天,永远不会变!”

    这个回答并没有出乎那王公子的预料,或者,他听类似的话已经太多了,面露无趣地摆摆手:

    “赶紧将眼下事处理罢,我的时间很宝贵,没空浪费在这小小的西乡村。”

    “是,多谢公子!”

    张狗在地上扣头如捣蒜。当他抬起头来,脸上再也掩饰不住兴奋。

    虽然王公子并未直言,但事实上已经越过旁边的保长,将处理此事的权利交给了他。

    保长面无表情地站在大殿一旁,一言不发,显然他不愿得罪主家,选择冷眼旁观。

    张狗从地上爬起来,盯着旁边脸色惨白的云娘冷笑一声:

    “云娘,咱也算是老相识了,今天俺就给你一个机会,你看是公了还是私了?”

    云娘盯着他,问:“怎么是公,怎么是私?”

    张狗狞笑:“公,大刑伺候,当着这些村民的面给你打个血肉模糊,杀人偿命,你必死无疑。”

    云娘脸上毫无表情:“那私呢?”

    张狗微笑:

    “做俺女人,跪下求俺,晚上就陪俺洞房,这样虽说便宜了你,可你若是与俺成亲,俺便对王公子和保长大人求个情,饶了你这一回。”

    云娘听罢,脸上泛起一抹冷笑:

    “好个畜生玩意,我就是死,也不会陪你这种腌臜货色,你有种就打死我!”

    张狗脸色变了变,先是恼怒,然后又恢复平静,他冷笑一声:

    “俺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来人,给我把那老婆子带上来!”

    此言一出,云娘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