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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两副面孔

    初秋的淮水城,不起风则闷热,不落雨则尘起,实在称不上是好天时。

    还好此时天已经很晚了,淡淡的夜风掠过,让徐府四周的建筑都从白日里的烘烤中解脱出来,疏枝挂于楼顶檐角,一轮大大的圆明月映衬在后方遥远但看着却又极近地夜空中。

    昨夜很迟才回到府中,一路上徐幸领着魏小乞二人,沉默不言。

    顺着宽敞的四胡巷内行走,见不到一个人影,有的只是三三两两残存的几户微光以及别家院内的声声蛙鸣,气氛实在压抑得紧。

    三人进入偏院,徐幸遣回了丁二春,只留下魏小乞,让他随自己一同进屋聊聊天,谈些事儿。

    魏小乞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跟上。他面上很是不情愿,可这是公子的命令,再如何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允。

    屋内。

    徐幸身子懒懒地斜坐在软乎乎的床边,一脸纠结地望着站定在炭盆边上的拘谨少年。

    适才在暖阁之中,他猜出了魏小乞藏掖着的秘密,现在回府,却又不打算直言戳破,便拉下嘴角,尽量使自己的表情严肃而平静,问道:“不解释解释?”

    “公子……让我解释什么?”

    魏小乞垂下脑袋,几缕青黑发丝沾黏在眉宇之间,秀气的琼鼻上渗出数粒晶珠,想来是一路急走不停,出了不少的汗,眼珠不易察觉地轻微转动,似乎企图蒙混过关。

    “呵呵。”

    徐幸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忽然咧嘴笑了,眼睛里透着怪异之色,那种说不上来的表情吓得魏小乞浑身发寒,鸡皮疙瘩一股脑全冒了出来。

    七月天的内屋里有炭火升温,所以很温暖,可是魏小乞的手脚却一片冰凉,无法感受丝毫暖意。

    “你说伤势已无大碍,我心里边总不大安定,这万一留下了病根……可就追悔莫及了。”徐幸眼皮微微翻翘,薄唇两边的弧度上扬得越来越高。

    “小乞,快些脱下衣服,让公子细细瞧瞧你的伤势恢复如何了。”

    魏小乞脸色一僵,瞬间苍白。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板上,嚎啕大哭,眼泪说来就来,好似拧开了阀门的水龙头,呼呼直流。

    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天崩地陷。

    徐幸耳根子软,见他伤心欲绝,心中难免不忍,可是一回忆最近发生的不少荒唐事,只能狠下决心,不予理睬。

    刚察明内情,你就摆出这副凄惨样子,给谁看?真当老爷子手里的棍棒是吃素的?那是吃臀肉的!

    哭泣声越来越大。

    徐幸眨了眨眼睛,摆出一副笑脸道:“地上凉,小心得关节炎。”

    魏小乞一听这话,不太明白具体意思,但能感受到公子的关心,于是用袖口擤了擤鼻涕,哭声缓缓变得低沉起来。

    随后乖巧地站起,拍了拍膝盖处的灰尘,举起衣袖掩面,一个劲地小声啜泣。

    抽泣声虽小,徐幸却听得不耐烦,索性将脸子一甩,冷笑道:“哭也没用!你不打算自己交代,干脆让我来挑明好了。”

    魏小乞的身体突然一抖,啜泣声立时止住,将衣袖轻放下,露出小脸上挂着的一道道交错的泪痕。

    她咬着嘴唇沉默良久,觉得再欺瞒下去也没多大作用了,不如据实相告,博取宽厚处置,于是可怜兮兮地说道:“公子在暖阁里就猜出来小乞是女孩子……现在小乞也认过错了,就、就饶了小乞好不好?”

    徐幸听了实话才觉痛快,脱掉鞋子盘腿坐在床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道:“饶你也可以,不过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记住,别试图说谎,我自有办法辨别真假,若你口不对心,徐府绝对容不下你。”

    见他不再冷着脸,魏小乞心下稍稍安定,轻声回应:“公子只管问,我知道的一定全部告知。”

    如今秘密已坦白,自己实在没什么东西值得侯府公子惦记,只要徐幸不会一怒之下将她赶出徐府,不管问什么,自己肯定知无不言。

    徐幸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小姑娘还是挺乖巧的,开口问道:“在善水居的时候,你是不是打算偷江彬的玉佩?”先试探一下她的品性,毕竟那天的事疑点很多。

    “嗯……没钱吃饭,就想着偷玉佩,去当铺换些银钱。”魏小乞嗫嚅道。

    前段时间茶市行情不景气,她的茶叶贩卖不出去,一分钱都没赚到。

    没钱填饱肚子,自然饿得头晕眼花,思维混乱之下冒了昏招。

    她徘徊在善水居门口,瞧见刚进门的富家公子江彬穿着华丽,出手大方阔气,显然的兜里揣着不少银子,又瞄见他腰间的玉佩价值不菲,就一时冲动,打起劫富济贫地念头。

    “富人”自然是江彬,“穷人”则是她自己,按佛家的理解,这不叫偷,而是叫化缘,无声无息地化缘,不留因果,方便施主与我。

    想法是这么个想法,可惜不随人愿,江彬身旁的挎剑汉子耳聪目明,少女偷窃不成,失手被抓,少不了一顿好打。

    之后,就是徐幸所看见的恃强凌弱的场面了。

    不过江彬手下的两个家奴若能放下“身段”,直接了当地讲明经过,二人也不至于在包厢内出手,产生莫须有的过节。

    “怪不得今晚江彬一进门看见你,态度就很是不善,搞了半天,他才是个受害者。”徐幸摸着下巴,面露了然之色。

    顺便换个盘腿姿势,让微酸的腿部血液流通得爽利些,坐得更舒服些,继续问道:“这么说来,小丫头……骗子,你姐姐离奇失踪也是假的喽?”

    “公子,何必较真呢?”魏小乞的声音越来越细,像是蚊子在哼叫。

    当时那段哽咽的言情,她自己事后回忆起来,都颇为“感动”。

    徐幸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胳膊肘撑在膝盖处,手掌拖扶着额头,满脑壳的青筋。

    记得好像有位哲学家说过,女人不论年岁是大或小,不论相貌美丑与否,一概戏精化身,叫人防不胜防。

    “你自称有姓无名,也是假的对吧?我给你取名,倒是多此一举……”徐幸有气无力地问道。

    若是连名字也不知道,他便不抱有希望能从魏小乞的口中听到真话了。

    “真的!”

    魏小乞突然抬头,眼眸清亮如星海,琼鼻微皱似玉勾,坚定的目光中蕴含寻常柔弱女子少有的倔强,“以前的名字确实忘了,公子不吝赐名,那是小乞的幸运。”

    “听你这般信誓旦旦,我就应该给你取名叫魏真。”少女貌似效忠的一番话,却让徐幸的右眼皮无端跳动,这可不像是一种好的征兆。

    他猛地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眼含怀疑地说道:“给你一串烤鸡心就能把你这小丫头骗子给收买?我不得不怀疑你存着在徐府吃白饭的心思。”

    魏小乞一怔,望着面带猜疑之色的徐幸,心里不知是何想法,听着这句突兀的问话,更是感到莫名其妙。

    不过她也没作深究,顺着徐幸的话茬儿,羞涩一笑道:“私塾里的老先生讲过,人生于世,身子若想要好好活着,肚子可少不了吃喝拉撒。再说……侯府家大业大,小乞一个下人,出身又贫贱,肯定会倍加珍稀公子赏赐的这碗白米饭。”

    炭盆里的银灰炭已经燃去大半,火苗颤动起来,像是春日里草原上橘黄的菌毯,室内暖意也愈发得浓郁。

    徐幸不大喜欢听她自称为下人,她今夜偏要自称下人,显然是少女心性作祟,或又重蹈覆辙,拐着弯儿走博取同情的路数。

    他就势站起,光着脚丫子走近魏小乞身前,魏小乞有些慌张,身子不易察觉地向后缩了缩,似乎是要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徐幸微微皱了皱眉头,颇有不屑,直接了当道:“你伤势未愈,加上夜路一趟,吹了冷风又受了凉,也许会落下病根。我相信你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魏小乞的双眸清亮,盯着徐幸的双眼,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幽幽说道:“公子心如明镜,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为何还要施恩于我?”

    “我觉得你似乎并不爱惜自己,稍微提醒一下而已有问题吗?”

    “从小到大独自一人,受饿挨打不过是家常便饭,我不会对这点小事上心。”

    魏小乞略带一丝自嘲,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非常卑微,“公子精于武学,又详熟人体穴位,既然说我的伤病有隐患,自然错不了。只是我擅于行骗,又好偷窃,公子当真不把我赶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