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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意外

    致紫萱阁店家权可贵:

    锦衣卫已出内贼,我将派一名名为柴左进的亲卫与你对接,并托付一弹丸予你,望可尽快查出此来源。务必注意店内之前的常客,其人常与吏部侍郎吴永和相饮,年纪二十左右,操吴语之音,名为梅小二,抓获后交由柴左进。勿听信他人之言,待我返京后一一处置。近日京城恐有动乱,望闲暇之余可进行处理。上月酒钱已付,未结之钱我已经交给王尚礼,无管其百般阻赖。恕不一一,近安。

    陈允礼

    在广州的酷热下,本应代天巡狩的提刑抚司车迟万在瓦檐下昏昏欲睡,他微开着双眼,注视着院子中的绿荫,它们仿佛也因为酷热而低垂着头,垂头丧气地和车迟万一起感叹人生的无常,本来他应该在三年前被调入京城的北镇抚司,但却因为该死布政使司给他使了绊子,让他现在只能百无聊赖地听着一旁的亲卫汇报英国商人的情况。

    毒辣的太阳透过屋顶的缝隙打落在他脸上,要是再不移开恐怕会晒脱落一层皮,但他懒得动。汗水浸湿了青色的官服,如果不是碍于最后一点当官的面子,他恨不得赤身裸体地躺在绿茵地。

    “咳咳......我们在英国的商馆里面发现了不少的鸦片账单,还有数不胜数的秘密来信,全都是与强加于我国民之无耻鸦片有关兹事,咳咳......现在不少府学的学生在向英国的大使馆扔石头,当然,那是我们安排的,咳咳......最近一些大家族好像和布政使司来往密切,我们是否要......”亲卫皱起了眉头,看着已经在流口水的车迟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骚了骚头发,大门突然被一群不速之客踹开了,“大胆,是谁!”亲卫拔出了刀,吼道。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车迟万猛地醒了过来,迷糊地看着一群人慢慢地走进来,侍卫都是群废物吗?身旁的亲卫突然没了声音,难道有闯贼进来了?

    “锦衣卫指挥使,陈允礼。”陈允礼淡淡地拿出符牌和诏书,对着面前迷迷糊糊的人说道,“你们的提刑使司在哪?”面前的男人似乎还没从梦里走出来,干巴巴地说道,“大人,我就是。”陈允礼不禁打量了一下这里的环境,已经年久失修的牌匾,墙上随处可见的裂痕,地上疯长的杂草,瓦檐上装饰的琉璃异兽已经破败不堪,在广州这个无数白银汇入之地,这里真是清贫地让人心生畏惧。

    “大人,你们怎么过来了?”面前的男人明显有些紧张,甚至连粤语都说了出来,陈允礼皱了一下眉头,这个身着青色官服的五品小官能在这里帮到他吗?想到这里,肚子突然咕咕的叫了起来,明正式蒸汽机车差点让他吐在了车上,这里的热浪更是让他生不如死,他做了一个手势。

    “哪里有好吃的?”陈允礼幽幽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说。

    沿着青石板铺成的道路慢慢向城内走去,提刑镇抚司外就是一个可以眺望码头的平台,无数鲜艳的国旗飘扬在紧靠码头的欧洲建筑上,最为耀眼的是大明的日月旗,高高飘扬在外事公署上,无数来自远洋的商船停靠在码头旁,工人和水手成群结队地游走在附近,卸下一箱箱的白银和货物,船舶的桅杆有如刺刀一样插在大海之上,闪闪发光,士兵列队前进,宽大的飞碟盔着实刺眼,他们维护着这里的秩序,收缴外国商船上士兵的武器,在路上随处可见的是洋人面孔,既有黝黑的非洲面孔,也有白皙的欧洲面孔,商人手中的烟斗处弥漫的白烟割裂了城市上方的天空,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见到大明武官后都纷纷行礼表示尊敬,道路另一旁的是规模宏大,气象雄伟的明建筑群,海天霞,东方既白,天水碧,明月珰,暮山紫,梅染,花弄,绛红,薄柿,藕荷,墨染,流黄,白玉兰,幽青,竹青各色的琉璃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流光溢彩,有如天工开物一般的楼阁,行人来来往往,马车有序地行驶在道路上,青石板被擦得一尘不染,不少儒生游走在繁华的城市中,隐约可见手持火枪的士兵在街道上巡逻。

    “广州果真气势恢宏,但我还是喜爱江南的简朴,若是有一场小雨就更好了。”陈允礼身旁的亲卫说道,此人过去是个游走天下的侠客,后来被北镇抚司招安成了锦衣卫,名为花十三。

    “这里不及广州巡抚府附近的十分之一,虽说繁华无比,但维护秩序也是极难的问题,大人,这边请,那是一家享有盛名的茶楼。”车迟万轻松地说道,他带着众人走入了一家生意兴隆的茶楼。茶楼上提鞋着飘逸的“雁门阁”三个大字,里面有着不少欧洲人的面孔,热气腾腾的食物着实诱人,更可贵的里面透着阵阵凉气,可能是用了冰块来降低室内温度,店家在见到官员走进来后,忙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幽静的包厢。

    “大人为何来此?”车迟万和陈允礼同桌落座,而两人的亲卫则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花十三大声地吹嘘着锦衣卫出神入化的刀法以及京城的壮丽。

    “我奉天子之诏,特来调查官职舞弊之事。”陈允礼轻声说道,从茶水升起的腾腾热气遮住了他的面庞,“你作为提刑抚司,我自然调查过你的底细,五年前,你本应该调去北镇抚司担任千户一职,可广动布政使从中作梗,是有这一回事吧?”

    “大人所言属实。”车迟万咽了一口口水,说。

    “如果我猜的不错,你们提刑镇抚司早就被架空了,这就是我为什么先来找你的原因,呵呵,唯一的漏洞。”陈允礼冷笑一声,“要是我说的不错,都察院已经是这里四大家族的人了,你应该知道四大家族是什么吧。”

    车迟万犹豫了一下,他在考虑要不要倒在我这一边,如果没有确切的利益,他断然不会帮助我,在这个四大家族遮天蔽日的广州中,仅凭几个锦衣卫是办不了什么事的,难说,要是有当地驻军相助,倒也无所谓,但打草惊蛇,不必如此大动静,“是的,大人,你们这次是来找那群人算账的吧?”

    双方陷入一片寂静,店小二端着丰盛的美食走了进来,一笼笼高叠起来的食物摆放到众人面前,汤汁横流的食物看起来着实诱人,陈允礼用筷子戳着一个奇怪的包子,上面还洒满了蟹卵,“这是什么?”

    “虾饺。”车迟万说道。

    “挺好吃的。”陈允礼将其夹入嘴中,好滋味,“吧唧吧唧,车迟万,现在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我想,北镇抚司总有一个位置适合你的。”是的,给予他人利益,虽然这是空头支票。

    “大人,卑职倒不是在意那些官职,广东的情况比你想的要严重,上到布政使,下到肇庆府知县,都是四大家族的人,他们最开始并不是找的吏部侍郎,而是其他官员,但我也不清楚,这里最干净的反而是我们这些代天巡狩,臭名昭著的特务了,但早就被架空了。”车迟万叹了一口气,说。

    “你们为什么没有禀告到锦衣卫守备?”陈允礼问道,广东这摊事是如果不是例行的密探行动发现吏部侍郎有着大量来历不明的白银,恐怕他们还被蒙在鼓里了,如果情况属实,那就是对天子受命于天的权威极大的侮辱。

    “卑职不是没有试过,我一直在搜寻证据,但是都察院都已经被腐化了,去年广州湾可是出现了不少来历不明的尸体。”车迟万低声说道。

    陈允礼紧锁眉头,吏部恐怕也已经不干净了,吏部尚书可能也有问题,但现在的一切都没有证据,单凭吴永和一家之言无法将四大家族和盘踞在这里的官僚网一一处理干净,真是麻烦,比两年前的科举舞弊案还麻烦,那时候至少还有一堆的文书作为证据。

    “你手下有多少亲卫,信得过的。”陈允礼问道。

    “卑职手下有着三百来人,都是卑职的同乡,几年前布政使将提刑镇抚司的许多人都调走了,我们只好找一下洋人的麻烦,前不久的鸦片事件就是卑职的手笔。”

    “四大家族是什么来头?”陈允礼问,他要看一下车迟万的话和自己掌握的有没有冲突。

    “卑职了解过,四大家族过去都是些去印度发展的商人,有些有留洋经历,在十年前突然神秘地出现在广州,还和英吉利人合开了一家商行,由于和洋人关系密切,逐渐就壮大了起来,但是忌惮于东方公司的势力,一直没有把触手伸向贸易方面的深处。”十年前?和大礼仪之争的时间交汇,有意思,着实有意思,由于商业繁荣,广东一直是东林党和南学派的老巢,大礼仪之争后有余党不足为奇,与洋人关系密切?战争正一步步地到来,很难不让人怀疑英国人从中作梗。

    “你现在都有些什么证据?”陈允礼问。

    “没有什么证据,全都堆积在我家里,不过还不足以抓捕他们。现在要做些什么?”

    “抓捕?锦衣卫抓人需要过理由或者证据吗?”陈允礼幽幽地看着车迟万,“等一下带我出去走走,我要逛一下白塔寺,反正用的钱也不是我的。”

    *

    烟雨如画,一场小雨带来了不一样的风景。

    陈允礼提刀漫步在寺庙外,幽静的古刹此时并没有多少人,青石板上沥滴着雨滴,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幽香,栀子花铺在地上,砖红色的墙壁上有着些许脱落的痕迹,他命令车迟万在山下等着,自己则漫步在小雨之中,淅淅沥沥的雨水为古寺蒙上了朦胧的轻纱,他徘徊在门外,不知道是否应该进去。

    “施主有何贵干?”一个年轻的僧人突然从木门里走了出来,他穿着简陋的衣服,手中挂着一串佛珠,居然没有察觉到他的脚步声,陈允礼暗暗想到。

    “我只是在这里转悠一下罢了。”陈允礼说道。

    “施主,佛门之地可不许有刀戈之言喔。”僧人面带微笑地说,“进来吧。”他消失在了门后,陈允礼皱了一下眉头,慢慢地走了进去,将手从刀上放了下来,靴子踏上石头门坎上的落叶,发出嘎吱的声音,白塔寺中矗立了一座高塔,上面绘满了万佛浮雕,古朴的寺庙中并没有多少庙宇,小雨更为这里添上了几分幽静。

    “施主可有什么心事?”僧人走向一个避雨的乌檐下,奇怪的是,这里似乎没有其他人了,陈允礼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了,“如果没有心事的话,人们就不会投入虚无缥缈之物,一如佛,二如道,或如洋人的主。”

    他的见解未免过于超前,但说的话无疑是正确的,“我确实有些困惑,如果佛能渡众生的话,为什么现在还有如此多的不公与罪恶?”陈允礼略带挑衅地问道。

    “心外无佛,佛外无心。”僧人轻声说道,“施主,不是佛渡众生,而是众生渡佛。正因为有善,才会有恶,正因为有恶,才明白善的可贵,施主,如果没有恶的话,那佛也不会出现了。施主,你心里,并不是为了这件事吧。”

    陈允礼沉默了一下,“世界上真的有缘分吗?”

    “哈哈哈哈哈!”僧人突然爽朗地笑了一下,随后微笑地说,“施主,是的,你和一个人相识是需要缘分,这个世界上你遇到的每一个人,不论善恶,都是源自你的缘分,在彼岸的尽头,有无数本应与你相识却无法相见的人,苏轼说过,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但是,剩下的,只能靠你的造化了。其实你一直在后悔,遇到了那个人吧?”

    “你到底是谁?”陈允礼心里一愣,后退了半步,握紧了刀把,说。

    “陈允礼,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内心。”僧人笑着说,“你每一天都在饱尝相思的滋味,但是苦于你的内心,你无法接受你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一个杀人狂魔,一个臭名昭著的特务,一个冤案制造者,你不敢正视过去的那个为天地立心的自己,所以你无法直视那个人。因为你有多丑陋,她就有多高尚,但是啊,施主,心外无佛,更重要的,是你的内心。”

    陈允礼收回了刀,回过头去看着淅淅沥沥的雨。

    “大人!”面前的一切突然消失殆尽,只剩下眼前跑来的车迟万,“白塔寺的山路塌了,已经上不去了,上面恐怕也没有人了。”陈允礼点点头,刚才的一切是错觉吗,看向周围静谧的环境,一场雨悄无声息地从空中直直坠落下来。

    “把布政使给我抓过来。不能惊动任何人。”陈允礼看着这场雨,皱起了眉头,说。

    “啊?用什么理由?那可是从三品的大官啊!”

    “锦衣卫抓人还要理由吗?”上次一个正一品的官员已经在护城河里面泡着了。陈允礼面带微笑地说道。

    *

    “你们干什么!我可是朝廷命官!放开我!”广东布政使被死死地按在了暗室里,这里暗不透光,花十三娴熟地将布政使捆绑在椅子上,“车迟万是吧,你给我等着,罗善堂那里可以让你生不如死!”花十三一把扯下他的头套,一个满脸皱纹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布政使依旧骂骂咧咧的,但很快沉默了。

    “布政使大人,认识这个吗?”陈允礼甩出锦衣卫指挥使的符牌,“我劝你老实点,太子少保这个位置听过吗,我亲手把一个太子少保扔进护城河,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去北京看看。”

    “你们想干什么?”布政使转了一下眼珠,说道,但口吻依旧没有放下来,很好,等一下用什么呢?刷皮?切手指?还是水刑?越想就觉得自己的手越脏,虽然自己没有怎么用过酷刑,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们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一下你。”陈允礼笑着说,他坐在了布政使前面,用手把玩着老虎钳,锈迹斑斑,拔了牙后很有可能会造成感染,他将老虎钳扔在一旁的托盘上,给予他人利益,皇帝的告诫犹在耳边回响,“布政使大人,我想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必要的代价,必要的交易,“你的恩师,是文怀石先生吧,国子监祭酒,我不知道你们师生情谊如何,但是文怀石因为舞弊案已经进了诏狱了,你听说过诏狱吧?让贪生怕死的人都可以求着去死的地方,我想,如果文怀石这样年逾古稀的人还要被在伤口上用铁刷子一遍遍地刷起来,那可真是不幸啊,想死又不成,或者是拔牙?”陈允礼摸了一下身旁的老虎钳,面带微笑地说,“当然,就算你能出去,你也动不了我,你应该知道,朝廷特使死在这里的后果吧,大礼仪的事情,可不要忘了。”

    “文老师......”布政使眼神迷离地说道,他摇了摇头,吐出了一个药丸,陈允礼心头一惊,他原本已经打算自尽了。

    “一笔必要的交易,案件了结后,我想,你突然会从牢房里逃出来,然后在码头碰巧遇到一个下南洋的人,那碰巧是东方公司的船,你的家人也碰巧上了那艘船,最后在马来半岛碰巧幸福地生活下去,这个未来怎么样,布政使大人?”陈允礼面带微笑地说道。

    “很好,指挥使大人。”布政使叹了一口气,“车迟万在哪?”

    “他在上面,找他干什么?”陈允礼皱了一下眉头,说。

    “当年他没有去到北镇抚司,是我从中作梗,但我无愧于心,当年那几个大家族本来打算除掉他的,怕他到了北镇抚司会影响这里,不要告诉他,让他就这样恨我吧。”布政使发表了一些感动自我的话语,“但我可能知道的并不是很多。我只知道,罗善堂和李若平当年是大礼仪之争时的南学派人,党争结束后逃到了这里,其他两个似乎是受到英国人资助的商人,我无意帮助他们,可文怀石老师是东林党人,在他的授意下,我开始秘密除掉这里的反对派,将推荐名单更改,然后用四大家族的钱收买都察院的人,一步步把这里的官员换成他们的人。我甚至没有怎么见过四大家族的人,都是文老师告诉我的。”

    “中央那边也有你们的人吗?”陈允礼咽了一口口水,这么多年了,居然没有一丝动静,当年的地方权力改革就不是一件好事,天知道这些年来中央的命令这里有没有执行过。

    “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没有撒谎,要不要逼供呢,算了,简直多此一举,“一直都只是文怀石老师和我对接的。”

    “每一封官员的书信,锦衣卫都有检查,这么些年不可能没有动静。”陈允礼说道,如果锦衣卫内部也被腐化了呢,天哪!

    “指挥使大人,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将信交给柴荣右罢了,他似乎与英国人有些来往。”

    “你们是为了什么,据我了解,你们任命的官员不图财,也不图权,四大家族甚至很少用你来为他们谋权夺利,为什么?”

    “指挥使大人,你知道吗,世界上有比金钱和权力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理想。”布政使苦笑了一下,说。

    陈允礼沉思了一下,说:“放他回去,该问的已经问完了。”

    “大人?”花十三皱了一下眉头,怀疑地看着陈允礼。

    “你还想怎么样,我们关人也是要有证据的!”陈允礼没好气地说道,当然,要是被四大家族知道布政使失踪了,那就更麻烦了。

    花十三一把将头套盖上布政使的脸,拽着他离开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证据断了,狡猾的四大家族并没有亲自和布政使对接,而且信封也许都被烧毁了,难道去拷问文怀石?那可是个老人,只能祈祷梅小二被抓住了。

    “大人。”车迟万从门外走了进来,“现在我们要怎么做?”

    “他刚才说收买了都察院的人,里面肯定有钱财来往,我们要去东方公司在这里的驻所,请一些专业的人过来。对,查一下他们的财产,全国的银行都是由户部掌握的,除了外国银行,我得写封信问一下户部尚书。”陈允礼说道,不知道四大家族的人有没有收到他已经来广州的消息了,现在他能向谁祈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