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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插曲

    “朝不闻文君,死方悟气节。兵死断南山,身后已无遗。曾闻圣贤语,今叹孔孟文。丈夫安如此,是死方男儿。”

    ——《与妻》

    徐则平重重地咳了一口,疲惫地向着破旧不堪的茅屋走去,皮靴踩过湿漉漉的泥土,周围都是些倒在地上的尸体,满军士兵的尸体和明军士兵的尸体交杂在一起,发出难闻的腐臭味,一些穿着皮甲的士兵双眼无神地盯着天空,还有几个忍不住在地上吐了出来。徐泽平皱了一下眉头,他握着一把沾满了污秽与鲜血的柳叶刀,但刀身接近残破,满军的铁骑突袭了这里,虽然把他们击退了,可伤亡却异常惨重,草丛中全是横七竖八的残骸,苍蝇在上面飞舞着,一些负责安葬尸体的士兵跑了出来,久久没有平复被尸体惨状吓破胆子的神情。

    “大人,已经没救了。”一个戴着头巾的大夫在破烂的茅屋中摇了摇头,这里充斥着尸臭和排泄物的味道,一个浑身缠着布带的士兵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鲜血浸湿了本该洁白的床铺,那个士兵被一把铁锤砸烂了脑袋,血肉模糊的脸上满是狰狞,他呜呜着,仿佛在说些什么。

    徐则平强忍恶心,蹲了下去,将耳朵凑过去,“妈......”那个士兵模糊地说道,“孩儿.....汤......疼......”

    “神医来了也没有用。”大夫叹了口气,“他才拿上刀没多久啊,一个清兵都没有杀过。”

    “割草一般。”徐则平含糊地概括了这场战斗,飞快地用刀结束了士兵的生命,血液喷溅到墙上,“至少没那么痛苦了,他叫什么?给他家里人带封信。”

    “我怎么知道,我之前只是卖狗皮膏药的。被你们拉到这里一直都那么倒霉,真是晦气。”大夫吧唧了一下嘴,走向了屋外。徐则平用被单蒙上了士兵的头,“我也不知道啊。”说实话,他根本就没见过这个士兵,几千来人的队伍里面又不认识的很正常,不过现在只剩下一千多个了,他应该努力记清每个将士的面孔。

    徐则平又走出了屋外,天空已经被烽火割裂成了两半,一望无际就像金子一般耀眼的稻田被践踏地病恹恹了一般,昏暗的乌云遮住了毒辣的太阳,该死,他还要去扬州援助那里的守军呢,“徐大人!”一个穿着铁甲的士兵走了过来,他旁边还跟着一个毛头小孩,“大人,这个小孩从附近的村子跑过来的,他想要从军。”徐则平看了一眼小孩,摇了摇头。

    “我们不用孩子,回去吧,找你爹娘。”徐则平皱了一下眉头,这个小孩可能还不到志学之年。

    “我爹娘被他们杀了。”小孩平淡地说,他指了一下倒在地上的满军尸体,“村子就剩我一个了。”小孩异常平静,眼神中却带着滔天的愤怒与悲凉。

    徐则平愣了一下,不过更惨的他也见过,他蹲了下来,“不杀百姓,不辱妇女。这八个字你记住了,跟这个人去找百夫长吧,他会给你武器的。”士兵点点头,带着小孩离开了。

    “为什么要拿刀,和我一起每天傍晚喝喝酒不是更好吗?”早就在嘉定城中死去的一个朋友幽怨地在他耳边说道,徐则平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松了一口气,熟练地从腰间掏出一张白布,擦起了刀。

    “不拿起刀就跟你一样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到。”徐则平嘟嚷着说道,朋友的幽魂随即散去,飘向了他本应该飘去的黄泉,“走得那么惨,以后有机会给你烧点东西。”徐则平没好气地说道,“当时劝你快点跑也不听,非得缠着那些王八羔子做买卖,我娘说的没错,你就是会死在买卖上的。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读书,我找到了一本朱熹写的书,回头烧给你。”

    徐则平叹了一口气,将脏兮兮的白布扔到一边,他半年前好不容易召集的部队现在死的死,跑的跑,也就剩一千多个,皮甲还不齐全,不过从满军的骑兵身上应该可以扒些下来,希望不是些破烂东西,待会还要去扬州呢,史可法将军正在坚守着那里,但是快守不住了,马士英的军队被满军拦住了,再没有援军,那满城的百姓就没有活路了。但他们这些人过去又能做些什么呢?现在这丢盔卸甲的部队过去无异于杯水车薪,徒劳无功罢了。能做些什么呢?送死吗?徐则平不想死,他想喝酒,最好是城南杜二娘煮的酒,那滋味,勾得十里外的达官贵人都啧啧称赞,魂都绕着酒香飘走了,不过杜二娘也死了,赤条条地被砍死在酒缸里。

    徐则平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刀收入刀鞘中,拍了拍裤腿,疲惫的感觉正折磨着他高昂的斗志,他连夜赶过来,可不是为了放弃的,等士兵们都休息好了就急行军到扬州,清军主力都在强攻城墙,后部一定空虚,到时候就截断他们的补给线,让他们饿死在城墙垛下。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不远处的稻穗堆,已经被铁蹄践踏地拦腰截断了。

    一个士兵正骂骂咧咧地低头把拒马拔出来,他穿着一身从清军士兵尸体上刮下来的铁甲,巨大的铁甲套在他狭小的身躯上,看起来着实滑稽,另一个士兵在乱葬坑旁边坐着,旁边放着一把长长的火铳,徐则平皱了一下眉头,等一下有必要将部队重新编排一次。

    “大人,”一个穿着皮甲的士兵急忙跑了过来,差点被尸体给绊倒,“有个骑着马的家伙向这里赶来,不知道是敌是友。”顺着士兵指向的方向,隐约可见地平线的尽头被扬起了滚滚沙土,徐则平拔出了刀,示意鼓手鸣鼓迎敌,低沉的鼓声贯穿大地,士兵们一头扎入了稻田中,刚才骂骂咧咧收起拒马的士兵又骂骂咧咧地将拒马扔到地上,一些亲卫聚集在徐则平旁边,摆好了猎杀骑兵的阵型。

    一个高大的骑手出现了视线眼前,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骑着高头骏马向这里疾驰而来,背后还挂着一把弯刀,骑手看着徐则平,勒马止步,警惕地打量着附近的稻田,以及煞人的景色,尖锐的拒马对准了马蹄。

    “你们是何人?”骑手厉声问道。

    “大明江南义军!”徐则平喝道,“你是何人?”

    风掠过稻穗,天也愈发昏暗。

    “代天而行,”骑手从腰间摸出了一个令牌,他胯下的腰带还绑着四个木色的匣子,深红色的血迹印刻在上面,“大明锦衣卫。”

    徐则平细细地盯着那个令牌,虽然他也看不懂,他狐疑地说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撒谎?”

    骑手冷笑一声,卸下了一个匣子,猛地砸向了徐则平面前,匣子不堪重负,飞快地破裂开来,一个死状凄惨的人头滚了下来,长长的辫子被缠在那个人头脸上,徐则平咽了一口口水,“叛徒的头。”骑手用不急不缓的口吻补充道。

    “把东西收起来,给这位大人让路!”徐则平丝毫没有犹豫地下令道,士兵们纷纷开始行动,骑手的眼睛眯起了一条缝,仔细地打量着徐则平。

    “这位大人可是徐则平将军?”骑手说道,徐则平点点头,但心中没有印象见过这个特务,“来过这里的清军应该是洪承畴的部队,没想到清军兵锋这么快。”骑手指了一下地上清兵尸体的布甲,说。

    “大人可知道扬州现在如何?”徐则平问道。

    “扬州?”骑手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扬州已经沦陷了,整座城市都陷入了大火之中,仿佛地狱再现一样,如果你们要去解扬州之围,那已经没有必要了。清军还在屠杀,至少我离开的时候,接近一半的百姓都被杀光了。”

    徐则平愣了一下,脑袋仿佛被重锤砸过一般,他摇摇头,不可能,扬州城七十万的百姓啊,怎么可能,清军怎么可能下的了手,他摇着头,跪倒在了地上,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啊,屠城,放火,劫掠,过去的一幕幕上演在眼前,他的朋友就是死在了清军的屠刀下,杜二娘也是,王小二也是,还有很多很多他叫不上号的人,他没能救下扬州,甚至连带出来的几千名士兵都没能全部救下。

    骑手歪起了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徐大人,回去吧,去南京吧,朝廷还在那里。”

    “大人,我们会去扬州的。”徐则平咬着牙说道,他强支起身体,说道,“我们要去扬州。”他再一次坚定地说道。

    “为什么,扬州已经救不回来了。”骑手说道。

    “因为他们在屠杀我们的百姓,侮辱我们的姐妹,焚毁我们的屋子,人到世界走一遭,可不是为了受这些罪的。”徐则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人,帮我把这封信交给我娘,就说孩儿对不住她。”骑手弯腰接过了徐则平的信,用奇异的眼神注视着徐则平。

    “徐大人,保重。”骑手说道,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沉重,他随即挥了一下马鞭,如风一般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大雨突然倾泻而下,雨水如刀子般刮在徐则平脸上,暴雨仿佛打算冲刷一切一般,遮掩住了眼前所有的视线,寒冷侵蚀着徐则平的身子,内衬被打湿了,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将柳叶刀高高举起,嘶哑地吼道,“急行军,向扬州前进!”

    扬州在下雨,长江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