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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我们不一样

    夏秋季节白天漫长,晚饭过后,夕阳才开始西坠,向大陆尽头急速退去。

    李希把高平留在餐馆里应付栾石的喋喋不休,自己抽身去收拾另一个烂摊子。他兜兜转转,来到了小畔码头,转进码头角落,从搭在岸上的踏板,又一次走上了巅峰号。

    退役帆船冠军的背影在高处的瞭望台上。

    李希呼唤了几声。何汗青并没有应他。常年酗酒使得这位警察的嗓子变得含糊不清,很难再嘹亮。他抬头仰望树在身前的瞭望桅,天光袭得眼睛止不住地微缩。他撸起袖子,抓住瞭望桅两侧的扶杠,开始往上爬。一步一步,不一会儿,李希已经满头大汗,不禁想到这是人到中年后精力自然下滑的原因,还是在地下室坐久了缺乏锻炼的后果呢?三四十米高的杆上断断续续约摸攀了十几分钟,李希最后才跃上了瞭望台。

    瞭望台是一个直径不到两米的圆台,被瞭望桅从中心穿过,撑起来,像一个被筷子刺穿的盘子;台上边沿一圈,立着齐腰高的铁栏杆。高空丝丝微风清凉。李希好奇地往下探一眼,没有任何保险措施的天地将倾的凛冽感,和立于浮世苍渺的孤寂感一齐袭来,李希起了一身冷汗,随即将身子缩回。

    何汗青正靠在西侧栏杆上,屁股跌坐在台面上,怀抱着一支空了一半的酒瓶酣睡,轻鼾微息。李希轻咳一声,何汗青没有反应;他上手摇晃何汗青,依然不见效;最后他挥手在在何汗青脸上用力抽打。总之就是花了好一会儿,冠军先生才悠悠转醒。“醉得真不轻啊。”李希撇撇嘴。

    何汗青认得来人,是下午和警察栾石一起来过。他说话的声音有如舌头打着卷儿:“怎、怎么?你也喜欢上来吹吹风?”

    李希羞愧地摇头:“不,不,腿抖,我们这种习惯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禁不住这种爱好。我上来主要是为了给你透透风,警察今天回去之后的调查。”

    “哪有警察来透风的,我看你是来探我的口风的吧?”

    “哈哈哈哈,”李希打着哈哈,“主要是你下午提起的‘风’帮不了你了。——气象所的人来捣乱,说前天晚上的风,时间、风向、风速,都足够你从这儿开船去北边的搁浅滩,再开回来了。”

    “这就可以证明我去过吗?你们只有推测没有证据。”何汗青不知是否醉得更迷糊的缘故,这一回变得有恃无恐了,道,“这艘船从停在这到现在,两年了,就没开动过了,一直停在这儿。没错,你们住在陆上,我就是住在海上的,我现在就住在这,这就是我的家,除了它我什么都没有了。”他用大拇指往身后比划,指右舷船身外壁,“上面有个破洞,修补过,但是紧不住风浪,浪大了会进水的,所以我就没开过这船。不信你就去镇上问问,问谁看见过我……开过这艘船!”

    李希闻言又伸出半个身子朝右舷望,想看船外壁,但实际上只是徒劳,从船身中轴线上根本不可能看到右舷外壁,反而让他一阵眩晕。

    何汗青把酒瓶瓶口扎进嘴里,咕隆咕隆响。“这船以前沉过,是我把它打捞起来的。”

    李希扶着栏杆蹭到何汗青对面,然后坐下,掏出自己的小酒壶准备压压惊。

    “原来你也是此道中人?”何汗青晃动酒瓶,“我们是一样的。”

    李希伸手把酒壶往对方的酒瓶上碰了一下,然后仰头灌一口。“不一样,我是陆上的,胆小怕事;你是海上的,是船员,勇气可嘉。”

    何汗青也做了个干杯的示意,喉头滚动,豪饮了好几口。“是运动员,船长和瞭望手,指示方向,追求速度,观察周围一切信息,征服大海,”他纠正道,“运动家!”

    “失敬失敬。我是个没什么追求,了却残生的人。”

    “那能叫‘残生’吗?你认为它是不浓墨重彩但是多少有点印记的一笔吗?”何汗青看来对这个字眼很在意。

    “总能够留下点什么吧……”李希想想,“亲戚,朋友,别人对你的记忆。人走一遭总会留下点痕迹嘛。”

    “那很多年之后呢?”何汗青反问他,“人怎么才算走了一遭?每天勤勤恳恳,早出晚归,庸庸碌碌,然后你死了,几年后,十年后,最多一百年后,有谁记得你?这样的人太多了,你现在回头看活在很多年前的人,你知道几个呢?”

    李希被问住了。“倒还真是不知道几个嘞。”

    “是吧。我如果现在跟你说一百年前我祖上一个人在军阀孙传芳手里当兵,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你知道世界上真的有过这么一个人吗?你知道的永远是镌刻在了史书上的那些人,那是他们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据。人死灯灭,历史没有记下你,你怎么证明你活过?”

    “这就是你名字的含义吧?”

    “人走一遭当然会留下痕迹,但是人是什么?在我们海上,人是驾驭船的人,是主人;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船而已,被别人安排和摆布的。你看船在海面上行驶,那一刻可能会激起浪花,但它驶过之后,你看它,身后留得下什么痕迹吗?”

    李希被他说得有些不是滋味。“那你呢?你是人还是船?”

    “我是驾船的,我是船的主宰。我是冠军!”他使劲拍身下的瞭望台,“我当年就是踩着它夺冠的。”他对李希说,“成王败寇啊。最后一段航程啊,我们和它已经把所有人都远远甩在了身后,就是我们和它在争夺最后的冠军。更多的人还看好它。它为了摆脱我们的船的追击,没有走原来的航线,而是闯进了一片礁石海域,想抄近道。没想到欲速则不达,哈哈,它沉船了,连比赛都没完成,最后的冠军是我们!”

    “往昔峥嵘岁月,是风光啊,可你怎么退役了?你看上去还没到退役的年纪啊!”

    “谁没有难的时候呢?”他郁郁不得志,回避的样子表示不愿详细提及具体是谁是哪件事导致了他衰败至此,“谁没有输比赛的时候呢?我的帆船队,队员和我想法不一样有分歧了,赞助商不赞助我了,队员们走了,不跟我玩了!”何汗青如今臃肿松弛的肌肉,随着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像瘪下去的气球,“两年前我找人把它打捞上来,从南方的礁石海把它拖回来,停在避风镇,我的家乡,我梦开始的地方呀。它花掉了我最后的积蓄,我真的一无所有了。不过无所谓呀!”他情绪有些失控起来,“我现在天天踩着它,我爬到瞭望台上,我高高在上。我是踩着巅峰号登上巅峰的,我才是巅峰呐!我可以看到很远,”在西沉的太阳的背景中,他眺望东方远处的大海,“谁能忘了我是冠军帆船队的船长和瞭望手啊!”

    李希面朝西,被通红的夕阳映满脸膛,他看何汗青沉浸在余晖里,就像沉浸在过去的荣耀和妄想自编的剧情里一样,美好,苍白,挣扎,短暂的光热消耗殆尽后就是无限的黑暗。李希明白了他回避躲闪的、从成功走到失败隐居,原因就在此。“你得失心太重了,所以陨落了。”李希评价道。

    “什么?”外表豪情万丈的他被戳到痛处了一般,明显一凛,暴躁起来,“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你以为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前晚去哪了?你来这不就是为了证明我去过搁浅滩的吗?你在等什么?等着我告诉你吗?你去找证明呀!”

    李希识趣地要离开别人的领地,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跨上瞭望桅的梯子时,晃晃手里的酒壶:“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喜欢喝酒,我一点也不喜欢喝酒。”

    李希又小心翼翼从桅杆往下爬,爬了一半,瞭望台上的何汗青朝下面咕噜噜喊了什么,没来得及听清就消散在风里,只听到了他在瞭望台上发狂一般地大笑。他解开裤子,朝着大海的方向撒尿,尿液从高高的地方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