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关河图 » 第3章·群英集玉堂(三)喧宾夺主

第3章·群英集玉堂(三)喧宾夺主

    “臣等此来,特为上表求和,替主请罪。”三人中居首奉表者沉声作答,他是个年约五旬的矍铄长者,头戴紫罗苏骨,服大袖衫,大口穷裤,佩白韦带,着黄革履,浑身上下透着股精明强干劲儿。

    “哦——既是乞降请罪,汝等可知罪在何处?”皇帝故意将语调拖长,半是奚落半是苛责地问。

    “下国高句丽,方贡不勤;罪主高修,侍君有失。”虽然将头颅压得更低,老者的声音却不疾不徐,显得不卑不亢。

    “只此之罪?”皇帝面显愠色。

    “陛下圣明,我高句丽世代奉中原上朝为主,假天代牧辽东四郡,岂敢怀不臣之心!之前龌龊,不过因吾主一时之昏,寝疾难行、恋女不舍所致,不想竟酿滔天之祸!劳伤干戈,涂炭生灵,此皆我高句丽之罪也。妄拒王师之衅,尽系边将仲室嵇支私起,更兼权奸大对卢克乞象欺上作祟所致,吾主已尽诛之,今函首入献,以示至诚。吾主并选适龄王女二人,丽姝十五名,良马百匹,金银器物十车,遣送阙下,聊表歉疚。望陛下宽大为怀,广布天恩,罢雄武之师,复主仆之情,则高句丽上下百万黎庶必心感圣德,永叙臣好!吾主高修已于平壤城中画地为牢,素衣俯首,听凭天子发落!只求陛下念其认罪之诚,镇边日久,暂留其位,以观后效。”说罢,老者朝身后一名副使摆手示意,后者赶忙将怀抱的朱漆木匣捧出。毫无疑问,这漆匣内封敛盛装的,就是原高句丽权臣克乞象的项上人头了。

    “啊——”

    坐席间传出数声惊呼。只见新罗、百济等东方诸国的使臣酋豪,人人目瞪口呆,相顾失色。就连始终冷眼旁观、神情寡淡的袁聚也是心下骇然:这克乞象乃其国外戚,数代权宦,易立两代国主,权柄独握近三十年。内则诛锄异己,外则屡兴兵事,新罗、百济等国深受其苦,更是力主与北朝顽抗到底的主战派代表。这样一个在辽东呼风唤雨、权倾朝野的人物,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身死函首了?这辽东郡公、高丽王高修先杀朝贵,再献美人,不吝财物,俯首认罪,看来是真的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作为钳制北朝的关键棋子,高句丽一直被大梁君臣寄予厚望,鼎力扶持。多年来两国舟船往来不绝,大梁赠兵甲,送粮秣,慷慨解囊,不遗余力,使本就兵强马壮的高句丽如虎添翼。而高句丽也不负众望,借山高水远之地利,用好战勇斗之民风,坚壁清野,诱敌深入,致使周军两征皆败,威名大挫。

    如此辉煌战绩,不仅令大梁君臣欢欣鼓舞,对高句丽愈发刮目相看,更因此抱定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乐观心态:有道是一物降一物,北朝虽如狼似虎,却偏偏吞不下高句丽这只刺猬。但凡索虏用兵辽地,注定会重蹈覆辙。

    可令大梁君臣始料未及的是,此次北朝三征,大军未济鸭绿水,而高句丽降表已至。当时袁聚身在邺城,闻听此讯,还当是高句丽行缓兵之计呢!可待细作密报传至,袁聚才知高句丽并未使诈,实是力不能支,唯求一时保全。可惜密报不过寥寥数语,只说高句丽突遭附属反叛,后方告急,其中详情却不得而知。于是袁聚当机立断,折身北上,借着庆贺北朝平辽的机会寻根问底。

    究竟是怎样的隐情曲折,使得堂堂海东盛国一夕间朝堂惊变,甘心屈膝乞降呢?

    素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袁聚,斜眼看着正窃窃私语的新罗、百济使臣,暗中握紧了袖内的手掌。

    且不管袁聚是何心思,皇帝听完来使的谦恭辞令却是大感顺耳,不由得转怒为喜,拂髯自得,含笑道:“汝等三人,是何身份?”

    “外臣松秉泉,忝【tiǎn】列国之意俟奢,乃辽东郡公、高丽王之辅臣。”那老者恭敬回禀:“外臣身后二人,立于左者乃是王弟高竟,素慕中华文教,愿代王兄入朝,随侍陛下。”只见那高丽王弟膘肥体壮,油头粉面,一袭绛红色曲领长袍罩身,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瞧不出半点慕化中华的斯文模样。

    当然高竟是否文质彬彬,本也无足轻重。所谓入朝随侍云云,不过是送作人质的隐晦说辞罢了。

    “居右奉函者,乃是大幢主高温达,亦是王族宗室,现掌宫禁兵马。亲诛国贼克乞象,功不可没,是以得随外臣朝觐陛下。”众人随松秉泉所言转目望去,见此人戎装整肃,头顶双角兜鍪,身披两裆覆膝甲,足踏鎏金铜钉履,皂面虎须,豹头环眼,确是一副能征惯战的武将仪表。

    “看来辽东郡公确有痛改前非之意啊!想高句丽以百万之众抗亿兆之国,如以卵击石,焉有胜算?之前朕两起边兵,非为并地灭国,不过略施惩戒,晓喻其为臣之道。不想辽东郡公不体朕心,逆刃相抗,诡诈无常,深负朕意。朕本欲以九州之众,平四郡之地,毁巢捣穴,执擒贰臣,以慰山河社稷,平天人怨愤。然辽东郡公既有悔意诚服之心,朕也有宽大施恩之怀,昔日兵戎,既往不咎。高修仍享高丽王之号,袭爵辽东郡公如旧,但须岁岁来朝,年年入贡,若再起贰志,重蹈亡途,朕必御驾亲征,再无姑息!”皇帝撑案俯视三人,语含千钧,陡然间已换了副冷峻面孔,散发着能置万千生死于股掌的君威霸气。

    高句丽三使急忙叩首称是,拜谢天恩。殿下群臣也争相逢迎,于是歌功颂德之声,再度不绝于耳。

    可就在这片臣恭君仁,弭兵修好的气氛中,松秉泉三人却仍旧跪伏不起,令皇帝有所不解:“朕已敕赦尔邦,复归臣列,三卿何以长礼不起啊?”

    “陛下隆恩,外臣感激涕零。然外臣尚有不情之请,斗胆以陈,望陛下恕罪!”松秉泉咬咬牙,索性挺身而起,手指座中一席高呼道:“臣请陛下速收靺鞨【mòhé】等国相侵之兵,归还其占旧土,复辽东四郡之宁!”此语既出,满座皆惊,恰值袁聚正捋须走神,乍闻此言,不禁失手揪断数根青髭。他也顾不得颌下疼痛,赶忙竖起耳朵,细听下文。

    “靺鞨本下国附属,其酋渠纥石烈羽荣奸诈凶戾,反复无信,之前数为抄掠,屡生边患,罪当不赦!吾主宽厚,未予追究。然其怙恶不悛,恩将仇报,于王师兵起之际,悍然发难,袭我城地,戮我生民,更阴结新罗、百济,争相侵凌,割城据州,欲置下国于死地!吾主奉皇帝之诏,世为辽东镇守,屏障海东、治二十余国已近数世,今恐有不日之亡,望陛下思之!怜之!”此时松秉泉声泪俱下,而高句丽王弟高竟、大幢主高温达也是捶胸顿足,悲愤难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