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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群英集玉堂(四)明珠暗投

    “下国之使,休得御前无礼!还不住口!”不待皇帝作声,早有一重臣拍案而起,大声训斥。此人生得白面少须,鹰鼻薄唇,一双丹凤眼精光难掩,正是大周右丞相冯暄。

    “尔等真是信口雌黄,危言耸听!想靺鞨众寡兵微,不过数千锐士,仰王师之威而偶有胜绩,何以置尔万乘之国于倾覆之危?且纥石烈羽荣已臣附我朝,响应王师,甘任前驱,征讨有功,何谓不赦?其国数遣使痛陈尔国奴役之苦,侵略之恶,今日不过兴复旧土,求一席栖身之地。何况陛下早已降旨,改其名号,复肃慎旧国之称,敕命纥石烈羽荣为其君长,与尔国并为臣藩,焉有收回成命之理?再者尔国数犯天威,劳我兵甲,若无惩处,我大周何以立威于万国,布义于四海?尔国所失,不过尺地寸土,天恩浩荡,大恶小惩,汝等何以厚颜呓语,得寸进尺!”

    “冯卿勿怒,朕自有处断。”皇帝摆摆手,方才还慷慨陈词的冯丞相连忙拱手称是,一言不发。

    “正如冯卿所言,朕已重立肃慎故国,与高句丽共守海东。今日尔国既然知错能改,诸国罢兵之事,自不必多言。汝等所论旧土,实为侵占所得,现各还其主,正合公道,切勿重提。汝等当劝高修自此痛改前非,休生妄念。来人啊,送三使下殿休息,好生安置!”也不待高句丽人再行争辩,皇帝一挥袍袖,自有殿卫拥来,将三人负臂拽走。

    袁聚看着哀告流涕的三人身影逐渐远去,心中好笑:北朝以辽东为腹心之患,三征高句丽,损费无数,岂可善罢甘休?今未竟全功,恐辽东再生变乱,故立肃慎以牵制之。用意如此昭然,岂是唇舌能止?

    不过话又说回来,听松秉泉之言,则高句丽之凌夷,似乎不在北朝,而在靺鞨。可一个部众寡少、穴居渔猎的化外酋邦,就算假北朝之威,伙同新罗、百济三家联手,真就能令素以骁勇善战闻名海东的高句丽丧师陷地,几近亡国吗?这到底是高句丽人为博同情而混淆视听,还是确有其事呢?这靺鞨——现当呼之肃慎,是否真有以弱克强之力呢?而这些消长变数,又能否为我大梁所用呢?

    袁聚暗自筹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下首的辽东藩席,无奈隔着重重人影,他也不知肃慎来人是谁,又是何等身份,只得先将纥石烈羽荣这个名字记在心里。欲速则不达,袁聚乃收拢心神,重又正襟危坐,即听到皇帝兴致高涨的声音。

    “劳烦众卿久等,朕即刻传敕开筵作乐,与众卿不醉不归,共庆辽东之胜!”

    ——未时末,夜昙宫门前

    上肴逢酒的侍仆、作戏行乐的伶伎、献舞放歌的美姬,门进门出,往来如织,仿佛是游走于凡间与仙境。眼见此情此景,听着殿内漏出的袅袅丝竹之声,一个拱卫门下的羽林郎,却不合时宜地叹了口气。

    他是个正值弱冠的七尺男儿,身姿挺拔,站立如松,一张因日晒而微黑的面庞上,剑眉星目,高鼻丹口,更显英气逼人。此刻他眉宇间正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难色,看上去心事重重。

    “宇文策,今天这么热闹的好日子,你叹得哪门子气啊?”旁边另一个伸长脖子、眼珠子几乎要飘入殿内的羽林郎,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奇怪地盯着一脸怏怏的对方,悄声问道。

    “没事,我只是恨自己不曾随大军同征高句丽,上阵杀敌,只能执戟门下罢了。”那叫宇文策的羽林郎喃喃说着,有些落寞地低垂着眼帘。

    “哎呦,你这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对面的羽林郎翻着白眼,撇嘴接话:“不是我孙无疾说你,这战场兵戈最是无情,可不是咱们这些无福之辈艳羡得来的。你倒是想想陛下首次征东,那时候天下男儿谁不是摩拳擦掌,急着阵前讨个首级膺功得赏啊!可结果呢?先遭迷路,后逢暴雨,都没瞧见高丽贼的影子,就断了粮。十二万人又冻又饿,最后能活着回来的还剩多少?二次征东,大军吸取教训稳扎稳打,好不容易兵抵平壤城下,眼看着大功将成,谁想到京中齐王与戾太子聚众作乱!后院起火,将士们奉命急返,无心恋战,被高丽贼趁势袭杀,沿途死伤的何止数万!自此一提征辽,哪个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啊!你还记得那首‘莫向辽东赴死歌’吧,那歌里怎么唱得来着:‘莫向辽东去,从来行路难。夷兵如虎豺,归途尽尸骸。性命只须臾,亲妇谁悲哀。功成大将受上赏,我独何为死蒿莱!’哎呀,呸呸呸!瞧我这张臭嘴,怎么就不听使唤地唱起禁曲了!”本来正忘情吟唱的孙无疾猛然醒过神来,慌张地左顾右盼,见四下并无旁人,才怯怯地缩了缩脖子,“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否则真出了事,咱俩可都要掉脑袋的!”见宇文策会意点头,孙无疾才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之后的事你也清楚,陛下不顾民间怨沸下旨三征。断足削臂,只求逃避兵役的,简直多得不可计数!至于被强征入军的,哪个不是愁眉苦脸,只当一去不返啊!那时幸亏你我身为羽林军,随护天子压阵于后,才不用为身死异国发愁咧!要不是此次冯丞相运筹帷幄,宇文信将军用兵如神,倘若再来个大败仗,我看你还叹什么气!”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为国尽忠,马革裹尸,也未尝不是人生快事啊!”宇文策不理会对方的苦口婆心,兀自感叹。

    “你还真是个痴书生呦!还什么马革裹尸,啧啧,我只晓得脑袋没了,是再看不得鱼龙百戏,听不得乐工好曲了!唉,你瞧见刚才进殿的那班胡姬了没?那一身雪肤,那一脸媚态!哎呦,我怎会如此苦命!要是这会儿能值班殿内,赏美姬艳女伴着龟兹乐,跳着胡旋舞,那必是大饱眼福,那才是人生快事呀!”孙无疾说得是眉飞色舞,仿佛那些胡姬一个个正围着他翩然起舞,秋波暗送。宇文策看着对方的痴态,不禁摇头苦笑,也无意再做争辩。他昂头举目,仰望着苍茫天际,渐渐入神,周遭喧嚣似也荡然无存,内外俱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