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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囊中颖脱锥(十三)失而复得

    宇文策一路疾奔,一口气跑至佛堂,只见堂内外人影憧憧,善男信女进出不绝,如此人来人往,根本容不得他挨个查问搜找。他心焦如焚,生怕那人不在其中,自己却在此处耽误时间,干脆拢手腮边,冲堂内放声大喊道:“宇文策特来佛前谢罪,姑娘若在,还请出堂一晤!”

    佛堂本肃穆之地,人人怀敬畏之心,谁会想到竟有人如此放肆喧哗。一时间堂内香客游人侧目回顾,各个表情怪异。宇文策四下张望,并未得见玉容,他又重复喊了一遍,还是无人有所异动。他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只是讪讪地说了声“打扰了”,有些失落地转身离去。

    他只走出几步,尤不死心,猛然间转身回返,鼓起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将散未散的人群大声问道:“诸善男女,可曾见过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来过此地?她肤白如雪,容貌极美,是那种令人过目难忘的美。有谁知其去向,还望相告!”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哄笑作一团。

    “孟子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先圣之言,诚不欺我啊!你看看,就连这名寺中人,也动起凡心嘞!”

    “这小师傅莫不是被什么狐精山魅迷了心窍,怎会在佛前说出如此羞臊之言?罪过啊罪过!”

    “惑人妖魅?连这宝寺名刹都镇拦不住的妖精,你说她该有多大的修为啊?那岂不是妲己、阿紫之辈啊,哈哈!”

    “嘿嘿,倒也怪不得他。如此佳人,哪怕真是什么花妖狐媚,我也愿一睹其芳容啊!”

    “休要妄言,没准儿人家是以身饲魔,斩除妖孽呢!”

    “就他这个年岁,只怕要被那狐妖连皮带骨吞个干净吧!啊哈哈!”

    男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言取乐,女子们则或掩口娇笑,或交头私语,更有几个盛装打扮的秀色少女,秋波暗抛,展颜竞媚,颇有几分“有女娇容,比之孰美”的意思。就差挑明说上一句:小师傅,你所说那位令人过目难忘的佳人,莫非是指小女子不成?

    宇文策本来也没抱什么期望,见状不免自嘲一笑。他也不顾众人再作何反应,闷头朝寺外奔去。可等他跑至寺门外,看到那一乘乘软轿高辇、一辆辆香车宝马,再看到三五成群的离去身影,宇文策禁不住神色黯然,气丧心灰,再迈不出一步了。

    自己难道要拦住所有的车马轿辇,逐一挑幕、挨个查找吗?

    安养寺不过方丈之地,多少还容得下自己胡闹。可出得寺外,京师朝野之大,深闺高墙之内,自己又如何去寻寻觅觅?

    不过一面之缘,我连人家姓名都还不曾知晓,又如何众里寻她千百度?

    就此放弃吧,别再白费功夫了。

    就算彼此再遇又能如何,人家不是已表明心迹了吗?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食我黍。此邦之人,不可相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此处的人啊,不可相交往来,我还是回到叔伯长辈身边吧。

    婉转相拒,何须明言。

    彼此不过是一面之缘,更有无端芥蒂。对方既然无意相见,心结解不开便放下吧。所谓求不得之苦,徒作庸人自扰。

    宇文策长叹一声,只觉心头星火方起,即被冷水浇扑,如槁木死灰一般,但求绕开身前身后的熙攘人流,寻一块幽邃僻静之处,把一腔惆怅和盘托出,尽数挤出吐尽。

    他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寺后林中,来到那棵老柞树下驻足盘桓了一会儿,心想干脆把不远处的箭鹄取下带回寺里,也省得以后恋栈不离,徒增烦恼。

    他才一转身,就见一个轻纱遮面的丽服少女,俏生生地立于数丈之外,正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自己。虽只露出黛眉妙目,面貌无法看得真切,可宇文策一见即知对方不是旁人,正是那位不过初见即令自己念念不忘的姑娘。

    “你……姑娘不是——”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那木牌上的两行字是你所刻,对吧?哼,看不出你一个沙门释子,竟也深谙风雅,果然是个滥竽充数的轻浮子!”

    “哦,那字是我所刻……只是——”

    “树巢里的两只小雀,是它的孩子吧?”妙龄少女连珠吐玉,竟似有意为难对方一般,把宇文策堵在喉舌的问话一而再地打断。说话间,她已翩然行至树下,葱管玉指轻点向那座很不起眼的小坟丘。

    “嗯”宇文策犹自恍惚,痴痴地点了点头,见少女美眸流盼,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才如梦初醒,连忙把前后原委一五一十地讲来:“那日姑娘去后,我自知有错,心想不如把那瓦雀放入其巢,权当是一副棺椁,也好入土埋葬。没想到我爬上树梢临近一看,竟发现巢里尚有四枚鸟卵。想是那尸鸠未及挤出巢外,故而侥幸留下的。那瓦雀应是护卵心切,才会与尸鸠缠斗不去,也才会为我一箭所中。一念及此,我不免深感悔疚,自忖总该做些什么聊表歉意,便把鸟卵带回寺内,想方设法加以孵育。七八天后,总算孵出三只雏鸟。后来其中一只不幸夭亡,好在剩下这两只均安然长大,得以还归母巢。平日我来这处射箭,常会带些谷粒幼虫来投喂,久而久之,尽管它们已能自行觅食,也常留在巢旁等我,也算是结下一段缘分吧!唉,只不知那母雀泉下有知,肯不肯安心往生啊!”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想它看在你代育幼雏的情分上,应该不会耿耿于怀。”少女转而回望向那母雀葬处,似乎意有所指地喃喃道。

    宇文策闻言简直是心花怒放,可又不免仍存忐忑,只觉一颗心儿忽上忽下,乍松乍紧,终究是开口把满膺疑问倒出:“姑娘所言,令我甚感慰怀。恕我冒昧,姑娘可曾劳一位小沙弥捎话与我?”

    “确有此事!”少女把修颈一扬,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对方。

    “那……敢问姑娘所言‘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食我黍’,是为何意?”

    “你说是何意?”

    “这、姑娘这是为难我呀!”

    “这又如何为难你了?不是你先留下‘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刻字吗?怎么,我的回话晦涩难懂吗?”

    “不是不是,姑娘切莫误会!我,唉,我就直说了吧!我本以为姑娘是无意应‘求’的。”宇文策连连摆手,之后像是下定莫大决心似的地咬了咬下唇,对着咫尺伊人坦白道。

    “那你还跑到佛堂大喊大叫的!”少女有些羞恼地一把扯下面纱,露出那张令人寤寐思服的脸,气哼哼地剜了宇文策一眼:“呸!也不知你哪来的厚脸皮,净说些令人难堪的混账话!”

    “这、难不成姑娘当时……”

    “哼!”少女明眸微眯,桃面佯怒,尖削的下颌轻勾着,愈显领如蝤蛴【qiúqí】,肤如凝脂,明艳不可方物。

    “啊,原来姑娘当时在场啊!唉,都是我不好,口不择言,厚颜无耻,让姑娘受累了,罪过啊罪过!实不相瞒,我之所以行此下策,乃是一时情急,光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向姑娘当面解释一次,以求谅解,好了却我心中夙愿。”

    “唉……也罢,此事且随它一并去了吧。”少女侧目瞥了一眼一脸殷切以求的宇文策,又看了看那处简净的坟丘,似怨非怨地叹了口气,淡淡道。

    “那姑娘不再恼我了吧?还有刻字所言之事……”宇文策大着胆子试探。

    “……”

    少女娇俏地白了他一眼,未置可否。然而对宇文策而言,这一记白眼,不啻于九重阊阖迤逦而开,只觉此举非但未减少女半分丽色,更显得美人生动,妩媚百端。

    “在下宇文策,敢问姑娘贵姓芳名。”

    “我姓元。”

    “啊,元姑娘!”宇文策特意咬重这个“元”字,心里上下一片通透舒畅,竟似有飘飘欲起之感。

    “……嗯。”少女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去,终究是轻声应下。

    “哦,其实,我仍有些不解!姑娘究竟缘何心回意转,愿现身相见啊?”

    “宇文策!你、你这人当真无趣!”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shěn】伊人矣,不求友生?——《诗经·小雅,伐木》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食我黍。此邦之人,不可相处。——《诗经·小雅,黄鸟》

    一对天差地别、差点擦肩而过的男女,终究前缘再续,自此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