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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囊中颖脱锥(十四)福不盈眦

    后来,宇文策从元姑娘口中求得了唤作铃扇的闺名。他也牢记住少女每月初七惯常会来安养寺为病母进香祈福,若是赶上什么佳节吉日、或是重要法事,则造访得更为频繁。他还发现对方其实很爱笑,在自己面前更不吝展颜。

    果不其然,佳人一笑,倾城倾国。宇文策觉得哪怕自己曾无数次浮想联翩,可跟伊人的巧笑倩兮相比,那些自以为是的遐想真是逊色太多!

    即使再漫长的时光,在彼此如约相见和翘首期盼的周而复始之中,也会转瞬即逝。

    经冬历夏,迎春送秋。他们一起带着谷粒喂食那两只长大的瓦雀,一起漫步林间闲话诗文经史、见闻趣事,一起坐在那棵柞树下品尝少女特意带来的糕点蜜饯,一起相约寺外观看万人空巷的“行像”盛况、百戏杂耍……

    那一夜观者如云拥来挤去,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保守与羞涩也一并挤掉了——他们在万众丛中悄然而大胆地牵着手,在光影掩映处无拘无束地随众合舞,共同化作阖街欢闹中的一剪风情。

    也有很多时候,宇文策开弓射鹄,元铃扇就在一旁安静地观看,偶尔拍掌称赞一句,再为汗流浃背的少年郎递上一方带有兰麝幽香的绢帕。

    少年不知愁滋味。宇文策曾天真地以为:日子会长此美好,玉人会如愿伴老,一切缘分都能水到渠成,所有发生都会瓜熟蒂落。

    至于什么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宏图远志,似乎都算不得什么了。姑且放一放吧,对十五岁的他而言,还有什么能比眼前的一切更令人感到心满意足呢?

    可世间事,正是风无定,人无常,人生如浮萍,聚散两茫茫。

    恨佳期苦短,总不免,变故横生,梦醒黄粱。

    清秋时节,红销绿减,万物伤老。而少女也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眉梢眼角似乎总挂着一团化不开的哀愁。两人相处中,她也一改往日言笑晏晏之态,变得寡言少语,难露笑靥。宇文策看在眼里,自然关心相问,元铃扇只说是家母病势日笃,隐有不测之虞,实在令人担忧。

    宇文策一再好言宽慰,要少女节忧抑愁,并主动提出自己会虔心抄录佛经百遍,为元母向菩萨祈福,祛病延寿。

    听到此处,元铃扇勉强堆出一丝欢笑,用寒玉似的温凉手心,轻贴在已比她高出几分的少年脸颊上,有些感动又有些凄惘地说:“阿策,谢谢你的一番好意,我没事的。只是,家母如此缠绵病榻,以后我可能要少来寺里了。若是,若是我哪次失约未至,或长期不来,你、你可不要介意或担心啊!”

    之后,元铃扇果然往来渐少,直至再未出现。

    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就在宇文策逐渐寝食难安,胡思乱想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超度法事,让两个人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最终相见。

    当宇文策获悉安养寺被请去超度的亡魂,乃是一位元姓官员不久前病逝的夫人时,他立即拔腿跑到寺主居处,力求妙无和尚准他随众僧同往入府做事。

    他隐隐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份蛰伏已久、一直被他有意忽略的惴惴不安,至此已强烈得再难遏止。他心中清楚这一切都与少女的音讯无踪有关,更与她避而不谈的家世身份有关。

    当宇文策随一众高僧跨入元氏府邸的那一刻,哪怕他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油然而生出一种高不可攀、云泥有别的自卑与矛盾。一方面,种种呼之欲出的线索,以及那份望眼欲穿的思念,都让他相信并期盼着元铃扇就在此门之中的某处等着他。可另一方面,他又生怕少女真是这座府邸的高枝千金,尽管他早已从对方的衣食谈吐等细节中猜出,对方绝非什么小家碧玉。可宇文策始终不愿深究下去,哪怕事实只要轻轻一揭,便会袒现眼前。只因那将会剥夺走所有的情深义重,戳破掉所有的海市蜃楼。

    然后,宇文策终究见到了那个日思夜想却又不愿于此相遇的人。

    灵堂中,一身粗麻的元铃扇长跪泣涕,形销容减,那张香腮凝泪的美丽脸庞看得人心碎肠结。宇文策无数次想冲开人群,跑到少女面前,把伊人一把抱住,用自己滚烫的胸膛熨干她的泪水。

    可他却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挡在他面前的,不止有世俗礼法,不止有门第悬殊,还有那个一脸阴沉、喜怒不显的元氏家主,以及一众非权即贵的致哀宾朋。

    而他呢,一个乱臣之后,无家少年,除了会给少女徒添许多麻烦与困扰之外,别无一用。

    在这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拳头,什么都不去做。

    宇文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灵堂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一个梅香丫鬟找上,然后又怎么被稀里糊涂地领入一间偏房的。他心绪烦乱,头脑昏沉,也不知道究竟等了多久,忽然听得房门一开,脚步急促,紧接着一个无比熟悉的娇软身子就迎面扑入他怀中。

    “阿策!”周身颤抖的元铃扇百转千回地唤道,这一声低唤充满了痛苦、思念、愧疚与绝望,仿佛是百语千言都融化成的一滴朱砂泪,滴落在相思人久旱无霖的心田间。

    “铃扇姊!真的是你,你……”宇文策搂紧了怀中的泪人儿,一时百感交集,喜忧参半。

    “阿策,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阿娘丢下我先走了,再没人能劝住阿爷了!这段时间我一直被禁足在府里,难出阁门寸步,连个消息也递不出!请安养寺僧入府为阿娘之灵超度,是我能想出与你相见的唯一办法了!我就知道阿策你肯定能猜出赶来的!我、我们……”少女泣不成声地说着,宇文策觉得怀里不是一个哭泣的女子,而是一只啼血的杜鹃,似乎随时会气绝玉陨。

    “铃扇姊,请节哀顺变!千万别哭坏了身子,没事的,有我在,一切都会过去的!”宇文策恨不得把少女揉进身体里,让自己来承担她所有的痛苦与不幸。这个人儿是他所有快乐与痛苦的源泉,宇文策是不容许她受一桩儿罪,吃一点儿苦的。

    “不!阿策,你不明白!我好恨自己,我恨自己为什么要姓元!为什么偏偏是元怀光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