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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惊雁落虚弦(七)俯首下心

    原来袁聚虽学富五车、满腹经纶,骑术却只是粗通,纵马飞奔实属奢谈。适才皇帝同大队人马乘兴长驱,袁聚虽紧赶慢赶,仍落伍于后,连累得陈玄都等梁人又是担惊受怕,又是趋前顾后,耽误了足有一炷香的时辰,这才姗姗来迟。

    说来也巧,他们途中还遇到了一瘸一拐、擎鹰赶路的葛青。袁聚一看鹰奴官狼狈形色,便把始末原委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显然对方半路不慎落马,不仅崴了脚,还跑失了坐骑,只能自己忍伤负痛步行追赶。

    南梁众人见他这副惨兮兮的模样,出于同情,便让出一匹马与他骑乘。谁想鹰奴官丢下一句“多谢”,便火急火燎地打马狂奔,循着人马印迹直追而去,海东青也被他顺手解绦放飞,用于寻踪探路。这玉螭翱翔俯瞰之际,星眸一睃间发现了岗下骑阵,便以一声鹰唳向其后的葛青报信传讯,更习惯性地把寒鸦当作猎物追捕,也才闹出了这一桩是非。

    “大人呀!”正抓耳挠腮、惊疑不定的陈玄都哭笑不得道:“您可别只顾着体会其言外之意啊!大人慧眼如炬,倒是琢磨下宇文策到底是施了什么障眼法,还是天下间真有这种神异吧!另外,这庄子说剑又是怎么回事啊?”

    “子胤啊,你虽是将门子弟,但也须涉猎诸子经传。昔有吴下阿蒙之事,子胤当引以为鉴,总不可落于北人之后啊!这《庄子》单有一篇《说剑》,载有赵文王好剑误国,庄子以庶人剑、诸侯剑、天子剑喻说之事。虽说此弓非彼剑,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宇文策三弓之说,当是脱胎于此。”待喘息已定,袁聚斜身偏到陈玄都耳旁,刻意压低声音道:“我大梁承继正朔,华夏衣冠尽出江左,金陵王气迄今已蕴五朝。而北朝本系索虏称制,窃据中原不过一时,是以王气在南而不在北。既是伪篡之主,又何来王气慑伏之说!这套媚上惑下之词不足为信,不过是宇文策的挡箭彭排而已!但此子假人主之虎威,仗其势而行,哪怕明知是狡狐招摇,混淆视听,谁能奈何之!哼,真是妙算!”

    其实有些肺腑之言,哪怕是面对视若子侄的陈玄都,袁聚也只能秘而不宣:于他而言,所谓帝王气一说,纯属无稽之谈。“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倘若金陵真有王气,何以北朝占三分之二,跨九州之六,而堂堂大梁仅据益、荆、扬三州而偏安?所谓王气在南不在北,乃是言不由衷的敷衍之词。

    不得不说,似袁聚这般不语怪力乱神、一心务实致用之人,普天之下,不说是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

    “至于宇文策虚弓落雕之事,”袁聚坐正身子,抬眼望向犹抱玉螭不离手的葛青,拈须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十有八九要着落在那鹰奴官身上。我先说两点,子胤可细思明辨。其一,那个葛青与宇文策显然是旧识,两人不早不晚单赶在事前嘀咕,岂非暗藏疑窦?怕是他两人借此暗施了手脚;其二,宇文策弓发时早,而海东青下落时迟,互为因果可谓牵强。然而,一者彼时吾等人在岗上,距离实远,听不清看不实,诸般细节十不知一;再者众人眼目皆为宇文策举状所夺,未曾留意那葛青,是以个中实情不得详察,仅能作此推论,实在可惜!”

    “大人高见!如此细想,此事果真可疑!方才我见宇文策步态有异,还误当是什么高人风采,非吾等凡夫俗子可以理解!此刻转念一想,哼,同手同脚行走哪是什么脱俗举止啊!分明是强示镇静,心忍张惶,一时激动便现了原形嘛!我家那些新编部曲,初见刀枪后慌手慌脚的,常有这副模样!”陈玄都深以为是地点了点头,却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可咱们虽不入迷津,误入者却大有人在啊!瞧瞧那些小国使者、番邦贵要,哪个不是目瞪口呆、信以为真,方才称颂高呼声简直是震耳欲聋,这会儿又都聚在御马前大礼参拜,怕是真要将北朝主奉若神明了!大人,这为之奈何啊?”

    “今日北朝风光煊赫,谁能止之?唉,且顺其自然吧!”袁聚慨然一叹,心想:宇文策如此人物,处变而不乱,见险而敢为,资兼文武,辩才无碍,他日蛟龙得水,必将兴风起雨。

    北朝有此才俊,于大梁是祸非福啊!

    “不!”

    一声心有不甘的暴喝,不仅蛮横打断了眼前“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君臣好戏,也使得人们重又把视线投回三十步外发指眦裂的纥石烈蒲鲁虎身上。

    这个似乎被众人选择性忽略掉的前胜者,正凶神恶煞地朝宇文策步步逼来,活脱脱一座即将喷浆吐焰的移动火山。

    “这不可能,雄库鲁……我不信!肯定是宇文策暗做了什么蒙人勾当!从头到尾都是你设好的圈套,一定是这样!啊啊啊,我不承认,我绝不承认!我才是——”

    “够了!”眼见怒不可遏的蒲鲁虎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面沉似水的纥石烈羽荣厉声断喝道。

    “蒲鲁虎,别给肃慎男儿丢脸!”肃慎王冷冷道:“不错,你十箭十中,宇文策十箭九中。可算上雄库鲁与那只寒鸦,宇文策便压你一头,理所当然是你输了!蒲鲁虎,给我记住:人外有人,有些事自己做不得,别人却做得。肃慎男儿素来磊落,输便输了,他日再赢回便是,却不能失了男儿骄傲!”

    被族兄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蒲鲁虎止步于宇文策一丈开外,瞋目切齿,强攥双拳,身形微微颤抖,忍气吞声好一会儿,方恨恨服输。

    “族长教训得是,蒲鲁虎知错了……是我输了!”

    宇文策注视着身前怒目金刚般的肃慎汉子,心底颇为复杂,却只能抱拳还以一句“多有承让!”。

    这时,纥石烈羽荣已离鞍下马,招招手示意蒲鲁虎随他行至皇帝马前。两人先后单膝跪地,纥石烈羽荣拱手正色道:“陛下,今日比试,我肃慎男儿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天子之威,纥石烈羽荣俯首仰拜,此生惟愿替陛下藩守边圉【yǔ】,镇抚辽东!”

    “肃慎王此言大善!”眼见这个桀骜不驯的刺儿头如此知趣,喜上眉梢的皇帝又瞧了瞧马前顶礼膜拜的各色人物,飘飘然有睥睨四海、君临万邦之感,于是颔首笑道:“哈哈,朕得肃慎王此语,此后辽东可高枕无忧矣!今日从猎之人,无论内外皆有赏赐,归后朕当与诸卿再摆酺宴,共祝山河永固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