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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感时思报国(九)暗藏机锋

    ——五日后·邺城·东市·奇货居

    时值正午,骄阳似火,宇文策轻衫袖手立于中庭,顶上碧梧交荫,身外青竹筛风,耳中蝉虫喧鸣,夏日炎烁[炎烁:灼热]蒸烈虽不曾稍减一分,但此间池曲径幽,花娇草翠,虽地处熙攘市井之中,却别有一番幽情雅趣,令人心头自生凉意,渐洗俗尘,浑然不觉酷暑难当,当真是奇货所居之地,别有洞天之境。

    此时有一人趋步过庭迎面而来,行至宇文策身前深施一礼,毕恭毕敬道。

    “宇文大人,家主不巧昨夜宴客豪饮,达旦方歇,此刻尚酣睡未起,恐一时难与大人晤叙。小人李隐身为家中执事,甫知大人莅临敝宅,诚惶诚恐,特赶来代家主执礼赔罪,万望大人见谅!”说话人虽是下人打扮,却难掩其身姿英挺,仪表堂堂,双目细长蕴秀,熠熠若白泉藏纳黑珠,端的是逸韵高致,丰标不凡。

    “李执事何须致歉!是我疏忽冒昧不请自来,与贵府上下何干?既然尊主昼寝未起,我今日休沐刚好无事,兼有要事与尊主相商,且于檐下静待片刻,李执事以为如何?”

    “大人雅量,小人钦佩!既然大人有意稍候,敝宅已略备冷饮瓜果,还请大人移步堂中暂歇,令敝宅稍尽地主之谊。”

    于是宇文策随执事李隐过庭登堂,只见堂中轩窗大开,外有水引七轮扇车[《西京杂记》记载:“长安巧匠丁缓作七轮扇,大皆径丈,相连续,一人运之,满堂寒颤。”]拨风送凉,内有竹席、玉床、冰鉴、蜜饮及鲜瓜凉果解暑。待宇文策入座后,李隐一边殷勤侍奉,一边笑容可掬道:“大人盛名,海内咸知,今日有幸一睹‘落雕郎’风采,小人可谓是三生有幸,不能自已啊!然家主不便待客,小人厚颜陪侍,是否有碍大人清净?”

    “无妨,我看李执事也是雅趣之人,此间闲来无事,你我正可清谈静心。”

    “大人美意,小人求之不得!小人不才,略通棋艺,平日常与家主坐隐[坐隐:坐隐,围棋或下围棋的别称之一。]切磋。不知大人可愿与小人手谈一番,以消夏日炎长?”

    “甚好!”

    两人一拍即合,李隐遂起身唤仆婢取来玉子纹楸[玉子纹楸:围棋棋盘。唐杜牧《送国棋王逢》诗:“玉子纹楸一路饶,最宜簷雨竹萧萧。”]置于当中。两人各执乌鹭[指黑白棋子],围坐对弈,或弯掌南麾,或驰情北垒,运神凝思之余有一搭无一搭地漫谈,正是绿窗无事,闲子推敲,不觉日影渐移,好似烂柯山樵[指传说中烂柯人王质。据南朝·梁任昉《述异记》记载:“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而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

    “久闻大人器识逸群,颖悟绝伦,一见之下果然名不虚传!大人落子稳健,十九手当头一镇,孤子成城,化解十面埋伏!其后小人侥幸中路‘屠龙’,大人弃子二十三仍沉着不弃,六十三手巧借死子绝处逢生,八十一手边角营活以求卧薪尝胆,一百零九手后异军突起自此转守为攻,如今局势竟似有斗转乾坤之象,胜负犹未可知,妙哉妙哉!所谓观棋识人,其实呢,小人正有一事苦思无果,万望求教于大人!”

    “哦?”宇文策正抬手拭去鼻尖细汗,闻言不免有些诧异地瞧向对方。眼看对方举棋垂首难见神情变化,宇文策倒也不动声色,继而淡然问道:“不知执事为何事所扰啊?”

    “唉!大人有所不知,吾家产业丰厚,货殖兴旺,单是东市便有十二间市肆邸店,竟日商客盈门、车水马龙,登门者少则数千,多则近万,实无定数可言。然不知为何,近日家主竟突发奇想,偏要小人设法核计各店肆每日往来人数,更明言若此事办妥必有重赏,否则亦有重罚!于是小人命婢仆立门点数,可众人终日所计数目各不相同,莫衷一是,而小人苦思冥想也难得其解,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厚颜求大人赐教!”李隐一边蹙额愁眉地大诉其苦,一边眼巴巴地仰脸望向宇文策,令人一时难辨其言真伪。

    “这……执事尚且不得而知,我恐爱莫能助啊!”

    “大人切勿自谦!想以大人之急智捷才,必有金玉良言相授!无论如何,还请大人仗义相助!届时家主过问,小人也好借花献佛,再直言此乃大人所教,想家主出于大人情面,必不责怪于小人!而大人解急之恩,小人感激涕零,异日必黄雀衔环,竭力以报!”李隐说罢当即伏地拜倒,摆出一副对方如不首肯就长拜不起之势。

    “……唉,既然执事如此信任,我又岂好再三推脱!然而此事我也满头雾水,茫无头绪,且容我细思一二。倘若仍无答案,请执事莫怪!”宇文策苦笑着勉强答应下来,心中却不免嘀咕道:这位尚未蒙面的李暾还真是言行诡奇,竟会琢磨出如此莫名其妙的谜题为难下人,可谓是荒诞不经,难以常理忖度!至于眼前这位李隐,其行事也颇为反常,怕不是他故弄玄虚,明里借题求问,实则替其主试探于我吧?也罢,且不管这对主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尽心竭力便是!

    于是宇文策凝眉覃[覃【tán】:深入,深长]思,不知为何紧盯着枰上犬牙交错的黑白棋子怔怔出神,静坐足有半柱香[大概一刻钟]功夫,忽然伸手自棋罐中各抓一子,托在掌心掂量了几下,随即开口笑道:“李执事,我忽有一孔之见,不知当讲与否?”

    “还请大人赐教!”

    “贵府邸店虽多,商客虽众,然终日熙攘,出入却不过二人!”

    “哦?小人没听错吧?大人此话当真?”李隐似笑非笑地歪着头。

    “并非戏言,确仅二人而已!”

    “呵呵,恕小人斗胆请问,大人可知此二人姓名?”李隐看似漫不经心地凑近一些,双目中隐然有异彩乍现。

    “其一姓李,其一姓海。”宇文策高深莫测地说。

    “李姓倒是寻常,家主与小人即姓李,但这海姓实属罕见……大人所指莫非是卫灵公下臣海春之后、薛郡海氏?”

    “非也,此‘李’非彼李,此‘海’亦非彼海。我所指乃是‘利害’二字。”

    “趋利避害之利害?”

    “趋利避害之利害。”

    “哈哈哈,大人妙语连珠,小人愿闻其详!”李隐忽然朗声大笑,攘臂拂袖间不意将棋局碰乱,他却浑不在意,只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宇文策静候下文。

    “商贾逐利,所计唯利害耳。纵然入门者如过江之鲫,每有交易卖鬻,于贵府而言,也不过是有利可图与有害伤己而已。至于那些无利无害之人,无论数目是成千还是上万,不过是悬疣附赘[悬疣附赘:比喻累赘无用之物,出自《庄子·大宗师》:“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百无一用,不计也罢。是以我才说,出入者不过‘利害’二人而已。”

    “大人真知烁见,实令小人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啊!待家主闻听此言,亦必深以为是,欣然大悦!哈哈,大人在上,请受小人再拜!”

    “执事过誉了!此乃我一家之言,不过徒供参详!”

    “大人过谦矣!然小人斗胆再问:不知大人此来,于吾家是利是害?”

    “这……执事以为如何?”宇文策若无其事地反问道,心中却猛地一突。

    “以小人之见,大人既非利,亦非害!”

    “哈哈,如此说来,那我岂非是无利无害、百无一用之人?”

    “不然,先圣有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出自《论语·里仁》]’,大人非逐利之徒,乃是行义之士,因而难论利害。”

    “我与执事之前素未谋面,执事何以断言我乃行义之士?”宇文策饶有兴趣地重新打量起对坐之人。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若非义士仁人,谁会解囊购粮义赈青州灾情,又有谁会数年如一日出俸周济京中贫儿乞丐?此外,大人三年前不过一介布衣,却能不畏强暴,孤身勇救葛氏孤儿寡母!此事虽已销声敛迹,但小人却有幸获知,且为之拍手称快!”

    “贵府当真是耳目灵通,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执事谬赞了!”宇文策虽面无异色,却暗感惊心:若说前两桩事奇货居打探获悉并非难事,可自己与葛青的陈年旧事本来知者寥寥,竟仍未瞒过对方的火眼金睛!

    看来对方背地里对自己必是追根究底,恐怕现已对自己巨细无遗了如指掌!

    奇货居手眼通天,果然不容小觑,是友非敌确属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