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感时思报国（十）卜数只偶
“大人，商贾逐利天性使然，但我赵郡李氏冠带高门，虽行贱业，亦知‘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出自《论语·述而》]’之理，是以素慕高义如大人者！大人今日登门拜访，小人妄自揣测，只怕是为与家主计议随商远涉西域之事吧？其实家主早有吩咐，吾家受人之托，必尽心竭力以忠其事！请大人尽管放心！”
“有尊主此言，我自是感激不尽！”宇文策闻言不禁喜出望外。尽管晋王已有言在先，但自己却未曾料到跟对方打起交道来竟是这般痛快：“奇货居上下深明大义，不仅慷慨输将以救黎民饥馑，今日又出于公心鼎力相助，这正是‘人富而仁义附焉[出自《史记·货殖列传》]’！与贵府高义相比，我真是自惭形秽啊！”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不值一提！”李隐闻言忽然摇头笑道：“吾家于青州囤粮日久，此番倾仓献于晋王殿下以救时急，虽曰义赈，实有所求，至于大人随商西行诸事，情由亦然，愧不敢当大人赞誉！”
“贵府资财富可敌国，奇珍异物还不是予取予求！恕我孤陋寡闻，却不知贵府所求为何？”
“大人以为‘奇货居’之名，是为何意？”
“奇货可居——恐怕不止囤积居奇之意吧？”宇文策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对方，似要将李隐心底看穿一般。
“正是！奇货可居，以大吾门[“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吕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史记·吕不韦列传》]！赵郡李氏累世缨笏，志岂在此！”李隐先是别有深意地振臂朝天虚指，随后又拍了拍腰间所缠鼓囊囊的钱袋，嘴角挂着一抹略显自嘲又颇为不甘的冷笑。
“殊途同归——”宇文策会心一笑，原本绷紧的神情也随之放松下来：昔有巨商吕不韦视秦国质子异人[即秦庄襄王，秦孝文王之子，秦始皇之父，曾于赵国邯郸作质子，后在吕不韦的帮助下成为秦国国君。]为奇货可居，如今赵郡李氏富埒[埒【liè】：等同]王侯也有择主谋国之心，到底是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赢百倍，建国立君之泽无数啊！
想奇货居之名由来已久，可知对方心怀此志远非一日！二十年前先帝诸子争储，赵郡李氏因压宝曹王宇文悰而一步踏错，自当今天子践祚以来，虽世言高华，然而廊庙之上却再无半个高官上卿，地位权势自此一落千丈！堂堂冠冕望族，曾几簪笏成行、貂缨在席，如今一朝失势，又焉肯善罢甘休！
然而对方放着炙手可热的秦、燕诸王不选，偏偏相中看似势单力孤的殿下折身投附，不单是待价而沽，更是孤注一掷！
毕竟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稀。赵郡李氏欲东山再起，唯有富贵险中求！
无论如何，既然彼此乃是同道中人，自当合舟共济！对方既已推诚布公，自己也无须着意提防，于是宇文策心下对李隐不免少了几丝戒备，多了几分亲近。
“方才执事谈到贵府已于青州囤粮日久，莫非奇货居实有高人指点，竟能料事机先？”宇文策转念间忽又想起对方话里蹊跷，不免好奇发问。
“大人可知民间有‘一水三旱’之说？四年前青州雨涝成患，百川逆溢，据此推算，近三载当有干旱之虞。昔者越王勾践困于会稽而用计然[计然：辛氏，名钘，字文子（一说名文子），又称计倪、计研，号计然、渔父，春秋时期宋国葵丘濮上（今河南商丘民权县）人，著名谋士、经济学家。史载其博学无所不通，尤善计算。经常遨游于山海湖泽，南游越国时，收越国大夫范蠡为徒，授范蠡七计。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用其五计而灭吴国。著作有《文子》、《通玄真经》。]，计然曾论积著之理：‘故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今太阴在午[太阴：即木星，《史记·货殖列传》记载：“故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木星每十二年绕天空运行一周﹐木星运行至酉称岁在金，为“穰“，即大丰年﹔三年后运行至子是岁在水，为“毁“﹐即大荒年；又三年运行至卯是岁在木，为“康“，即小丰年﹔再三年至午是岁在火，为旱年。]，正值旱时，吾家岂可不未雨绸缪？且据往来商贩见闻，青州豪宗小民为足朝廷赋敛，往往滥垦山林、广种薄收，私下又竭泽枯流以供灌溉。然而州县水利却久废失修，如此饮鸩止渴，势必后患无穷！再者，去岁陛下发兵三征高句丽，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凡动干戈则五谷必贵，凡起舟师又必发自齐鲁。许珽为人急功好利，誓欲竭民脂膏以供兵战，仓储余粮焉有不空之理？何况兴师动众久则生怨，由是阴厌阳移，恒阳[恒阳：久晴不雨，大旱成灾。古人根据阴阳五行与天人感应理论，认为国家用兵无度，大兴民役，则会导致阳气盛而失度，阴气沉而不附，造成旱灾。]必旱。鸿毳[毳【cuì】：鸟兽的细毛。]虽轻，积重尚且沉舟，情势如此，吾家自当抢先一步积谷囤粟，以备万全！实不相瞒，吾家本欲操赢致奇[操赢致奇：商贾居奇牟利]图谋厚利，然而既是晋王亲往青州赈灾，赵郡李氏于情于理当聊表寸心，因而献此不腆之仪[不腆【tiǎn】之仪：腆：丰厚；仪：礼物。不丰厚的礼物。旧时送礼的谦辞。]！”
“见微知著，明察秋毫！奇货居能为天下大商巨贾，果然名不虚传！”
“呵呵，其实小人除弈棋之外，亦通阴阳数理，尤善破字[破字：即拆字或解字。以汉字加减笔划，拆开偏旁或打乱字体结构，加以附会，以推算吉凶。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书证》:“潘陆诸子《离合诗》、《赋》，《拭卜》、《破字经》及鲍昭《谜字》，皆取会流俗，不足以形声论之也。”赵曦明注:“破字，即今之拆字也。”]。虽无料事如神之能，但所谓投桃报李，大人西行前程难料，小人愿为大人离合解卜，略作答谢！可否请大人赐字？”
“哦？执事博闻多才，奇货居还真是藏龙卧虎啊！如此美意却之不恭！将顺其美，我便以——‘义’字相问吧！”宇文策眼见李隐一副技痒难耐的模样，虽不知对方为何这般无事献殷勤，他却也来者不拒，索性顺着话题从其所愿。
“字由心画，小人破字还需一睹大人墨宝，以观迹察形。请大人稍候，小人即唤仆婢取纸笔来。”
“执事何必多劳，此处纸笔不是垂手可得吗？”宇文策淡然一笑，信手一拂即将枰上棋子悉数扫落，接着他伸右手食指蘸取盏中残留的冰镇羊乳，当即于枰上龙蛇挥洒起来：“适才棋局已坏，不妨物尽其用，如何？”说罢，一个劲骨丰肌的“義”字已跃然其上。
李隐欲言又止，待字成后便默不作声。他冷眼端详须臾，蓦地噗嗤一笑，随后侃侃而谈：“雄筋奇骨，遒媚劲健，果然是善书之人不择纸笔！许是机缘巧合，大人自取羊乳手书，乳乃母羊所产，则‘義’字正当‘姜首娥尾’解：姜为羊女，娥为美人，是为胡姬也。取下一女，是为‘娶’字。大人此去，正是良缘天赐，巧遇佳偶！嘿嘿，美貌胡姬，君子好逑，大人如此艳福，真是可喜可贺啊！”
宇文策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又好气又好笑地狠瞪了对方一眼，只当是李隐知自己尚未成家，有意出言戏弄，心中不禁暗生出几分恼意，本来存真的心思也被这几句看似无端的荒唐话搅没了。
“小人信口开河，大人姑妄听之！若有言语失当之处，还望大人一笑置之！言归正传，‘義’字上羊下我，大人手书‘羊’部竖笔余势出头，首尾俱全，‘我’部横笔无心中断，如手执戈。羊者祥也[《说文》：“羊，祥也。”]，主吉；戈者兵也，兆凶，此为福祸相依、吉凶参半之象。然大人以羊乳写字，是一‘羊’之外更添一‘羊’，可谓祥风大起，育吉克凶。故而大人此行虽刀兵灾祸难免，或有血光危难临头，但吉人天相，大人自有贵人相助，届时顺天应命，必能逢凶化吉！”
“无论如何，多谢执事吉言相赠！若事后此语验真，他日我必登门拜谢！”宇文策依礼称谢，心中却不以为然，仍当对方之言乃是牵强附会，不过是借题发挥以谀媚人心罢了。
“卜数只偶[卜数只偶:卜:占卜;数:气数;只:仅;偶:偶然。占卜有时灵验，只是偶然巧合。比喻刚好碰巧。出处:《后汉书·桓谭传》:“譬犹卜数只偶之类。“]，小人不过粗通皮毛，岂敢邀谢？但愿事后大人莫向小人兴师问罪便好！”李隐讳莫如深地一笑，似乎对宇文策的心思洞若观火：“弈棋输赢未分，不知大人是否有余兴续下此棋？”
“棋局已坏如何再下？何况执事棋艺精妙绝伦，堪称国手。方才我使尽浑身解数只不过勉强招架，眼下已无力再战！多蒙执事承让，我甘拜下风！”宇文策连忙摆手苦笑道。
人言棋道共分九品[《说郛》上引三国·魏·邯郸淳《艺经》载：“夫围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九品之外，今不复云。”]：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
自己有幸得名家指点，勉强能登格用智。反观李隐妙手随心，其棋品之高，必不在具体之下，或已入坐照境界。
坐照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
适才对弈，李隐看似深思熟虑反复推敲，实则是得心应手，所谓‘劳心费神’之状不过是装模作样、有意迎合罢了。
不仅如此，其实中路“屠龙”后对方本已稳操胜券，以其巧谋妙思，大可云会中区、兵布四裔，合围促阵[云会中区、兵布四裔，合围促阵——出自三国·曹摅·《围棋赋》]，一举致己方“残兵败将”于死地。然而李隐却见好就收，看似围三缺一虚留生路，实则手下留情纵虎归山！若非如此，自己只怕早被杀得一败涂地，又何谈什么结角营边、什么死中求生的后话！
对方棋艺之高，仅据自己所知，众人中或许唯有殿下能与之相提并论吧！
之前楸枰方寸之上险象环生，宇文策如临大敌，殚精竭虑之下只求解围脱困，自然无心顾及其它，是以不曾发觉其中异样。但他毕竟眼明心亮，当下静心回顾自然有所觉察，细加推敲后乃知对方实已暗中相让。此时此刻，他对李隐可谓是心悦诚服，又岂敢班门弄斧，贻笑于大方之家！
李隐闻弦歌而知雅意，于是莞尔一笑也不强求。之后他话锋一转，改与宇文策大谈些风花雪月、野语怪谈，虽不涉正务尽论浮华，却也惬意闲适，同样引人入胜。两人又坐谈半晌，忽听得堂外下人禀告：家主李暾更衣已毕，正于内室恭候落雕郎尊驾。
这正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宇文策当即抖擞精神，起身整衣敛容，收拾已毕后便由李隐亲自引路，从容不迫地朝内室走去。
“有尊主此言，我自是感激不尽！”宇文策闻言不禁喜出望外。尽管晋王已有言在先，但自己却未曾料到跟对方打起交道来竟是这般痛快：“奇货居上下深明大义，不仅慷慨输将以救黎民饥馑，今日又出于公心鼎力相助，这正是‘人富而仁义附焉[出自《史记·货殖列传》]’！与贵府高义相比，我真是自惭形秽啊！”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不值一提！”李隐闻言忽然摇头笑道：“吾家于青州囤粮日久，此番倾仓献于晋王殿下以救时急，虽曰义赈，实有所求，至于大人随商西行诸事，情由亦然，愧不敢当大人赞誉！”
“贵府资财富可敌国，奇珍异物还不是予取予求！恕我孤陋寡闻，却不知贵府所求为何？”
“大人以为‘奇货居’之名，是为何意？”
“奇货可居——恐怕不止囤积居奇之意吧？”宇文策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对方，似要将李隐心底看穿一般。
“正是！奇货可居，以大吾门[“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吕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史记·吕不韦列传》]！赵郡李氏累世缨笏，志岂在此！”李隐先是别有深意地振臂朝天虚指，随后又拍了拍腰间所缠鼓囊囊的钱袋，嘴角挂着一抹略显自嘲又颇为不甘的冷笑。
“殊途同归——”宇文策会心一笑，原本绷紧的神情也随之放松下来：昔有巨商吕不韦视秦国质子异人[即秦庄襄王，秦孝文王之子，秦始皇之父，曾于赵国邯郸作质子，后在吕不韦的帮助下成为秦国国君。]为奇货可居，如今赵郡李氏富埒[埒【liè】：等同]王侯也有择主谋国之心，到底是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赢百倍，建国立君之泽无数啊！
想奇货居之名由来已久，可知对方心怀此志远非一日！二十年前先帝诸子争储，赵郡李氏因压宝曹王宇文悰而一步踏错，自当今天子践祚以来，虽世言高华，然而廊庙之上却再无半个高官上卿，地位权势自此一落千丈！堂堂冠冕望族，曾几簪笏成行、貂缨在席，如今一朝失势，又焉肯善罢甘休！
然而对方放着炙手可热的秦、燕诸王不选，偏偏相中看似势单力孤的殿下折身投附，不单是待价而沽，更是孤注一掷！
毕竟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稀。赵郡李氏欲东山再起，唯有富贵险中求！
无论如何，既然彼此乃是同道中人，自当合舟共济！对方既已推诚布公，自己也无须着意提防，于是宇文策心下对李隐不免少了几丝戒备，多了几分亲近。
“方才执事谈到贵府已于青州囤粮日久，莫非奇货居实有高人指点，竟能料事机先？”宇文策转念间忽又想起对方话里蹊跷，不免好奇发问。
“大人可知民间有‘一水三旱’之说？四年前青州雨涝成患，百川逆溢，据此推算，近三载当有干旱之虞。昔者越王勾践困于会稽而用计然[计然：辛氏，名钘，字文子（一说名文子），又称计倪、计研，号计然、渔父，春秋时期宋国葵丘濮上（今河南商丘民权县）人，著名谋士、经济学家。史载其博学无所不通，尤善计算。经常遨游于山海湖泽，南游越国时，收越国大夫范蠡为徒，授范蠡七计。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用其五计而灭吴国。著作有《文子》、《通玄真经》。]，计然曾论积著之理：‘故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今太阴在午[太阴：即木星，《史记·货殖列传》记载：“故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木星每十二年绕天空运行一周﹐木星运行至酉称岁在金，为“穰“，即大丰年﹔三年后运行至子是岁在水，为“毁“﹐即大荒年；又三年运行至卯是岁在木，为“康“，即小丰年﹔再三年至午是岁在火，为旱年。]，正值旱时，吾家岂可不未雨绸缪？且据往来商贩见闻，青州豪宗小民为足朝廷赋敛，往往滥垦山林、广种薄收，私下又竭泽枯流以供灌溉。然而州县水利却久废失修，如此饮鸩止渴，势必后患无穷！再者，去岁陛下发兵三征高句丽，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凡动干戈则五谷必贵，凡起舟师又必发自齐鲁。许珽为人急功好利，誓欲竭民脂膏以供兵战，仓储余粮焉有不空之理？何况兴师动众久则生怨，由是阴厌阳移，恒阳[恒阳：久晴不雨，大旱成灾。古人根据阴阳五行与天人感应理论，认为国家用兵无度，大兴民役，则会导致阳气盛而失度，阴气沉而不附，造成旱灾。]必旱。鸿毳[毳【cuì】：鸟兽的细毛。]虽轻，积重尚且沉舟，情势如此，吾家自当抢先一步积谷囤粟，以备万全！实不相瞒，吾家本欲操赢致奇[操赢致奇：商贾居奇牟利]图谋厚利，然而既是晋王亲往青州赈灾，赵郡李氏于情于理当聊表寸心，因而献此不腆之仪[不腆【tiǎn】之仪：腆：丰厚；仪：礼物。不丰厚的礼物。旧时送礼的谦辞。]！”
“见微知著，明察秋毫！奇货居能为天下大商巨贾，果然名不虚传！”
“呵呵，其实小人除弈棋之外，亦通阴阳数理，尤善破字[破字：即拆字或解字。以汉字加减笔划，拆开偏旁或打乱字体结构，加以附会，以推算吉凶。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书证》:“潘陆诸子《离合诗》、《赋》，《拭卜》、《破字经》及鲍昭《谜字》，皆取会流俗，不足以形声论之也。”赵曦明注:“破字，即今之拆字也。”]。虽无料事如神之能，但所谓投桃报李，大人西行前程难料，小人愿为大人离合解卜，略作答谢！可否请大人赐字？”
“哦？执事博闻多才，奇货居还真是藏龙卧虎啊！如此美意却之不恭！将顺其美，我便以——‘义’字相问吧！”宇文策眼见李隐一副技痒难耐的模样，虽不知对方为何这般无事献殷勤，他却也来者不拒，索性顺着话题从其所愿。
“字由心画，小人破字还需一睹大人墨宝，以观迹察形。请大人稍候，小人即唤仆婢取纸笔来。”
“执事何必多劳，此处纸笔不是垂手可得吗？”宇文策淡然一笑，信手一拂即将枰上棋子悉数扫落，接着他伸右手食指蘸取盏中残留的冰镇羊乳，当即于枰上龙蛇挥洒起来：“适才棋局已坏，不妨物尽其用，如何？”说罢，一个劲骨丰肌的“義”字已跃然其上。
李隐欲言又止，待字成后便默不作声。他冷眼端详须臾，蓦地噗嗤一笑，随后侃侃而谈：“雄筋奇骨，遒媚劲健，果然是善书之人不择纸笔！许是机缘巧合，大人自取羊乳手书，乳乃母羊所产，则‘義’字正当‘姜首娥尾’解：姜为羊女，娥为美人，是为胡姬也。取下一女，是为‘娶’字。大人此去，正是良缘天赐，巧遇佳偶！嘿嘿，美貌胡姬，君子好逑，大人如此艳福，真是可喜可贺啊！”
宇文策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又好气又好笑地狠瞪了对方一眼，只当是李隐知自己尚未成家，有意出言戏弄，心中不禁暗生出几分恼意，本来存真的心思也被这几句看似无端的荒唐话搅没了。
“小人信口开河，大人姑妄听之！若有言语失当之处，还望大人一笑置之！言归正传，‘義’字上羊下我，大人手书‘羊’部竖笔余势出头，首尾俱全，‘我’部横笔无心中断，如手执戈。羊者祥也[《说文》：“羊，祥也。”]，主吉；戈者兵也，兆凶，此为福祸相依、吉凶参半之象。然大人以羊乳写字，是一‘羊’之外更添一‘羊’，可谓祥风大起，育吉克凶。故而大人此行虽刀兵灾祸难免，或有血光危难临头，但吉人天相，大人自有贵人相助，届时顺天应命，必能逢凶化吉！”
“无论如何，多谢执事吉言相赠！若事后此语验真，他日我必登门拜谢！”宇文策依礼称谢，心中却不以为然，仍当对方之言乃是牵强附会，不过是借题发挥以谀媚人心罢了。
“卜数只偶[卜数只偶:卜:占卜;数:气数;只:仅;偶:偶然。占卜有时灵验，只是偶然巧合。比喻刚好碰巧。出处:《后汉书·桓谭传》:“譬犹卜数只偶之类。“]，小人不过粗通皮毛，岂敢邀谢？但愿事后大人莫向小人兴师问罪便好！”李隐讳莫如深地一笑，似乎对宇文策的心思洞若观火：“弈棋输赢未分，不知大人是否有余兴续下此棋？”
“棋局已坏如何再下？何况执事棋艺精妙绝伦，堪称国手。方才我使尽浑身解数只不过勉强招架，眼下已无力再战！多蒙执事承让，我甘拜下风！”宇文策连忙摆手苦笑道。
人言棋道共分九品[《说郛》上引三国·魏·邯郸淳《艺经》载：“夫围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九品之外，今不复云。”]：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
自己有幸得名家指点，勉强能登格用智。反观李隐妙手随心，其棋品之高，必不在具体之下，或已入坐照境界。
坐照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
适才对弈，李隐看似深思熟虑反复推敲，实则是得心应手，所谓‘劳心费神’之状不过是装模作样、有意迎合罢了。
不仅如此，其实中路“屠龙”后对方本已稳操胜券，以其巧谋妙思，大可云会中区、兵布四裔，合围促阵[云会中区、兵布四裔，合围促阵——出自三国·曹摅·《围棋赋》]，一举致己方“残兵败将”于死地。然而李隐却见好就收，看似围三缺一虚留生路，实则手下留情纵虎归山！若非如此，自己只怕早被杀得一败涂地，又何谈什么结角营边、什么死中求生的后话！
对方棋艺之高，仅据自己所知，众人中或许唯有殿下能与之相提并论吧！
之前楸枰方寸之上险象环生，宇文策如临大敌，殚精竭虑之下只求解围脱困，自然无心顾及其它，是以不曾发觉其中异样。但他毕竟眼明心亮，当下静心回顾自然有所觉察，细加推敲后乃知对方实已暗中相让。此时此刻，他对李隐可谓是心悦诚服，又岂敢班门弄斧，贻笑于大方之家！
李隐闻弦歌而知雅意，于是莞尔一笑也不强求。之后他话锋一转，改与宇文策大谈些风花雪月、野语怪谈，虽不涉正务尽论浮华，却也惬意闲适，同样引人入胜。两人又坐谈半晌，忽听得堂外下人禀告：家主李暾更衣已毕，正于内室恭候落雕郎尊驾。
这正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宇文策当即抖擞精神，起身整衣敛容，收拾已毕后便由李隐亲自引路，从容不迫地朝内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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