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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感时思报国(十一)不欢而散

    ——奇货居·戌正

    当宇文策自奇货居悻悻而返之时,外面早已落日熔金,喧嚣俱散,整个邺城都被斜阳晚照傅粉施朱,妆成一抹胭脂色的轻薄与妩媚。

    “宇文策——”李隐静坐堂中,望着纹楸上那个色泽已淡但筋骨未销的“義”字,不觉呢喃道:“策者,鞭也,驱骐骥以至千里。不惟有旷世之材,亦幸具坚忍之志,如此人物,确实是千里驹啊!”

    他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有感而发:“原以为世间‘奇货’可遇而不可求,不想潜龙始跃,幼骥将驰,赵郡李氏卧薪尝胆二十年,或许真将否极泰来?唉,有志匡济者,多是乐祸人,英雄豪杰或欲救时亦能乱世,于天下苍生究竟是福是祸?如今风起云涌,天步艰危,君子或殒身不恤以期有补于斯,吾等小人汲汲营营,不过安身立命但求苟全。虽欲谋富贵荣华,然而前车之鉴未远,赵郡李氏百年经营,何其不易!到头来不得不学冯谖故智仿狡兔三窟,以求有备无患啊!”

    说罢,他慢条斯理地拾起散落在竹席上的棋子,看似漫不经心地逐一重置于纹楸之上,不多时枰上便星罗宿列,黑白纵横。然而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李隐竟是凭着记忆硬生生将他与宇文策的残局复原如初,一子不误。

    “棋局虽坏尚可复之,然而海宇崩离三百余年,天下多难,又有谁来收拾残局?是晋王宇文晃,抑或另有其人?”

    “十三郎言下之意,难不成是看好这个宇文策?”说话人已于堂中高卧许久,之前闷头不语,只是心烦意乱地随手翻看账目,闻言忍不住将账册一丢,嘿嘿冷笑道:“当初不是你一力劝说家中尊长要双管齐下,明里依附燕王,暗地以商贾身份交连晋王,二者互为表里、看风使舵的吗?怎么今日忽又‘见异思迁’,对那个宇文策如此高看?燕王也好,晋王也罢,终归是天潢贵胄,日后终有一人身登大宝。可他算什么,不过是乱臣宇文护之后!纵然有些雕虫小技,善逞口舌,可天下大事又岂会轮到他来越俎代庖?我看此人不仅自命清高还意气用事,哼,根本是名不副实!想我好心好意设宴款待,知他血气方刚又未娶妻,特意唤出家中美姬任他取用,甚至将青扇送与他暖席作妾,此人装腔作势百般推脱不说,最后竟冷脸拂袖而去!这般不通人情世故,料来日后也难成大器!”

    “呵呵,宇文策之所以至今未娶,内中另有隐情。家主不知原委欲将青扇小娘赠之,此事可谓弄巧成拙啊!”李隐哑然失笑,暗想家中粉黛才色俱佳者如琴兰、画芷、月韵等等家主选谁不好,好巧不巧偏偏欲以青扇相赠,此“扇”固非彼“扇”,然则触怀伤情……唉,那宇文策当是被戳中心头所痛,才会一时冲动离席而去吧。

    当然,家主那泛泛高谈、及时行乐的一贯作派也令对方大感失望吧。

    李隐心中了然,却不道破。

    “哼,另有隐情又如何,天下男子谁不好色?不过是或轻或重罢了,难不成他还真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亦或是他身有隐疾,不足为外人道?”高卧者正是奇货居家主李暾,他三旬年岁,生得是玉质金相,体贵身娇,锦衣华服之下更衬倜傥风流,只是神情倨傲稍显轻浮,举手投足间藏不住纨绔习气。听李隐说罢他不禁嗤之以鼻,立即出言反驳,甚至不无恶意地妄自揣测起来。

    “观于海者难为水[出自《孟子尽心上》],娇娃尤物或为凡夫俗子贪爱,只怕难动真心深情。我想宇文策也并非是清心寡欲或身患隐疾,之所以会闹得不欢而散,想必是他气恼家主强人所难,又不愿见女子强颜欢笑,身不由己吧!”

    “强颜欢笑,身不由己?简直是岂有此理!吾家美姬衣被绫罗,食尽膏粱,比之蓬户贫女不知多享多少清福,少吃多少苦头!若是有幸得权门勋贵宠爱纳入私宅,她们更是燕雀枝头变作凤凰!邺城里不知多少人家争着抢着愿把爱女送来此处蓄养,如此美事,又岂容他来说三道四!”

    “此之兰香,彼之鲍臭,恐怕宇文策并不如此想。”李隐幽幽道,对于李暾为何执意存着美人相赠的心思他当然心知肚明:这些自幼调教的赵女卫姬可不光是惹人疼爱的白燕[即金丝雀],更是传情获讯的青鸟。正是靠着这些善媚取宠、安插在诸权贵、众要人身侧的绮罗佳丽,杂处市肆之中的奇货居才能窃听机要,探知秘辛,从而对京中乃至天下的风吹草动都了若指掌。

    “他不如此想又如何?还真当是举世皆浊唯他独清吗?若非碍于晋王情面,我堂堂贵公子,又岂会理他一个乱臣庶种?哼,真是不知好歹!不知好歹!”李暾翻身侧卧,咬牙切齿地叱骂着。平日里无往不利的酒色手段今天竟然失了手,他胸中正憋着股无明业火无处宣泄。

    “家主息怒,切勿因小失大!其实乱臣庶种又如何,自古英雄何问出身?远者汉高祖发自亭长,汉光武起自匹庶[匹庶:平民],近者刘裕本贩履呼卢之辈,高欢不过一边镇函使耳,皆终成大业。龙行虎变,遇时而起,世事难料,又有谁敢轻下断言呢?且不管宇文策今后如何,他既是晋王心腹,吾家万不可等闲待之!何况此人正当其用,欲下‘脱骨’局,还须运巧子!”

    “十三郎啊!这‘脱骨’局如何成势你我皆一清二楚!你若真的视宇文策为千里驹,届时弃子争先,岂非暴殄天物?我虽看不惯他,不过是背地诟病几句,然而十三郎口口声声说什么奇货难得,却欲狠心将他送入虎口!哼,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李暾又是好奇又是戏谑地反问:所谓“脱骨”又名“倒脱靴”,乃是弈棋聚杀的招数,巧在提后再断,先故意送子,再点入杀子,常有起死回生之妙。然而若破局者技艺不精,稍有失算亦会玩火自焚。

    “大浪淘洗,乃知鱼龙。生死福祸,皆看造化!”李隐淡然一笑,仿佛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痛痒的琐事,自顾自地闲敲棋子。

    懒散的李暾略微失神,细细咀嚼着这两句话背后的意味,冷眼观察着对方泰然神色,竟然有些不寒而栗。

    这个庶子出身一路摸爬滚打、全凭聪明才智从济济同侪中脱颖而出的十三郎,这个持筹握算又四海奔波、数年间将奇货居经营得富埒陶白的好帮手,似乎始终都是对弈人,而非掌中子,智珠在握,杀伐无情!

    如今他正张甄设伏,谋划着如何下一盘翻天覆地的大棋,一盘二十年前赵郡李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残棋。

    关乎死生的何止是棋子,弈者也难独善其身。

    浪淘雨洗后,究竟谁是鱼,谁是龙?

    亦或鱼跃龙门?

    李暾正胡思乱想,却见李隐忽而起身,朝自己郑重长揖道:“家主,小人有一事相请,万望家主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