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关河图 » 第17章·驱马蓟门北(一)路远迢迢

第17章·驱马蓟门北(一)路远迢迢

    周·隆昌元年孟秋,肆州[肆州:北魏太平真君七年(446)置肆州,领永安郡、秀容郡、雁门郡。治所在九原(山西忻州)。北周大象元年(579)移治雁门郡,即今山西代县。隋开皇五年(585)改为代州。大业三年改为雁门郡。唐武德元年(618)复置代州,天宝初改为雁门郡。乾元初复称代州。]·雁门塞外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雁门塞又名西陉关,旧称勾注塞,其扼居庸,据云中、上谷,傍山就险,霞飞云举,绝顶居高鸿雁难度,重峦夹路羊肠蜿蜒,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

    举翅万馀里,行止自成行。

    冬节食南稻,春日复北翔。

    田中有转蓬,随风远飘扬。

    长与故根绝,万岁不相当[不相当:不相逢之意]。

    奈何此征夫,安得驱四方!

    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

    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

    神龙藏深渊,猛虎步高冈。[唐代为避高祖李渊与太祖李虎之讳,将此句改为“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冈。”,此为曹诗原句。]

    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

    宇文策回望遥遥已如弹丸的雄关紫塞,仿佛欲将这故国边陲的一角风土常存心底,不受风沙侵蚀,不受清霜寒浸。耳旁的清吟高歌借着阵阵疾风打着回旋,在关山险道中东飘西荡,俄而撞到峭壁陡石直坠而下,随即踏碎在嘚嘚马蹄声里。

    “曹大家,你这支曲儿唱得好听归好听,却叫人眼里揉进沙粒子,心头堵得慌,还求您换个曲子唱吧!”孙无疾狠狠挤了挤微湿的眼角,抽了抽鼻子不无伤感地哀叹着。

    “京中传言曹大家不仅善弹琵琶,亦能讴歌。今日听曹大家一展歌喉,令人不禁神牵肠结、难以忘怀,当真是唱遏行云啊!”廖冉亦为之动容,不禁转身朝后面的歌者赞道。

    “一时有感而发,情不自禁难免失态,令诸位见笑了!其实魏武帝这首《却东西门行》我在邺城已唱过不知多少次,却总觉得欠缺些什么,始终不尽人意!直至今日身当其境,眼见此情此景,虽无筚篥、琵琶相伴,却觉得胸中有慷慨气呼之欲出,嗓子也是分外舒畅,自以为方才所歌韵味远胜往昔数倍!快哉,快哉!却不知今后还能否再唱出此中意蕴来!”那歌者不无感慨地捋着下颌赤须,一双琉璃碧眼炯炯有神。瞧他深目高鼻、赤须白面,显然是西域胡人蕃种,却字正腔圆说得一口好正音。这被众人称作曹大家的,乃是随行的昭武九姓向导兼译人、京中琵琶名师曹善达。

    “哈哈,曹大家精益求精之心,李某深感钦佩!若他日有幸,李某愿邀诸位共聚一堂,请曹大家坐中弹唱,再献绕梁妙音!”李隐满面笑容地提议,他趁机拨马凑近宇文策身旁,俯身低声道:“郎君,出雁门塞始入荒外,边城星散,沿途除烽燧、戍堡外人烟罕绝,或有盗匪流寇出没劫掠商旅。咱们商队虽人多势众,又有边卒护送,但敌暗我明,还请郎君与诸位多加小心!”

    “多谢执事好意提醒!还请执事宽心,吾等皆有准备!”宇文策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瞄了眼正极目远眺的独孤毅,朝李隐颔首笑道。

    李隐见状也不多费唇舌,随即驱马招呼手下僮客各司其职,嘱托护送戍卒严加戒备,并差遣人手先驱哨探。原本因曹善达慷慨悲歌而归于沉寂的整支队伍仿佛又被注入勃勃生气,重新鲜活喧闹起来。

    这支出雁门塞北往白道川的商队算上戍卒足有九十三人,驮畜逾百头,除奇货居诸众及宇文策数人外,更有结伴同行的脚商、旅人、奴婢、游侠甚至僧侣等等,可谓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然而突厥王庭远在葱岭以西,宇文策等人为何放着关中大道不走,反而千里迢迢折行塞北呢?

    其实这条看似南辕北辙的路线乃是李隐与宇文策反复商讨、不得已而为之:原来入秋后关中灾乱愈演愈烈,其时流众转徙、暴民野掠,乡邑道涂动荡不宁,已难保商旅安全。而奇货居与朔北铁勒诸部素有交易,常出塞至其居地以缯絮盐谷换购毛皮牛马,更与诸酋首大人结好,此去白道川后正可由其派遣骑士护送,沿阴山南麓跋涉至居延泽,再沿弱水南入酒泉而复西行,恰好能绕过关中踏入河西。如此旅途虽不免辗转迂回,却远比朝不保夕的强行冒险更为安全。

    另外雁门郡名义上乃代王封国所辖,又是大都督宇文信食邑所在,商队经途出入自有特殊关照。那三十名由雁门塞边将专门调拨、执锐披坚的护送戍卒便是最好的例证。

    “郎君,”廖冉有意放慢脚步与宇文策并肩而行,若无其事地说:“之前郎君吩咐须加留意的那几人,我都寻机探过底细了。那个叫王昙生的生口[生口:指奴隶]贩子是个酒馋虫,几口好酒下肚就吐了真言。他确是肆州游食的市井儿,不过手里那五个奴婢并非是什么贫苦卖身的,却是从燕州逃田被捕的编户!原本他们应该被发还原籍复业的,但王昙生跟县吏沾亲带故,便行贿徇私将这五个文书上写作‘病死狱中’的大活人偷买下来,指望能去白道川铁勒诸部处卖个好价钱!”

    “燕州逃户?”宇文策神情微变,继而蹙眉冷笑道:“徇私枉法,贩民为奴!这王昙生真是胆大包天啊!”

    “郎君,大事要紧,眼下可不宜打草惊蛇!”廖冉忍不住出言提醒。

    “廖兄放心,孰轻孰重我心中明白!只是我见那五人衣服单薄又身体虚弱,此去风餐露宿何其艰辛,只怕……唉,廖兄,咱们分些吃食,再拣几件旧衣,拜托同行的慧景和尚以其名义送交他们,权当是积德行善吧!”宇文策略显不甘地轻叹一声。

    “郎君仁厚,廖某明白!如此善事,想必慧景和尚也愿做个顺水人情!咱们再说那对康姓的西胡父子吧,其自述先祖乃是康国茂族,后迁入敦煌开枝散叶。那老父康怀安如今安家洛阳,数十年来久未还乡,日前得知敦煌至亲病亡噩耗,因此急欲西返悼亡寻旧。那康怀安口风甚紧,但其子康从义却心直口快,话里话外时有留恋中原繁华、不愿涉险西行之意,因此我猜测其言不假。此外,他父子二人虽有僮仆役使,却都手掌粗粝、指腹结茧,行事作派也是武人风范,若非曾从军效力,当是家风使然。”

    “嗯,康国昔为突厥所破,避乱入华者确实不在少数。我听说其国人性情勇烈,勇健者呼作‘赭羯’,以舍死轻生著称西域。他父子二人虽久居华夏,但习武修身不改其旧,倒也不足为怪。”宇文策抚颌颔首道,心想:康怀安、康从义父子既是昭武九姓康国贵种之后,于西州都会敦煌又有亲故,不妨再使曹善达与之结交,或许会有些意外收获。

    “最后是那个叫张孟的游侠子。此人倒是性情豪爽,重情义又好结交。嘿嘿,我还没拐弯抹角地向他套话,这张孟就主动交代实情了。他自称受好友所托,出塞入北荒只为寻人赎身。说来此人不仅轻侠好义,还身怀异能。据称他自幼跣行奔走,足下生胼[胼【pián】:手脚磨起老茧。],一日能疾行二百里!又因他生得面黄肌瘦,故而得一诨号‘双足骠[骠:黄骠马,黄毛夹杂着白点子的马。]’。本来我还不信,结果他二话不说便脱靴露出脚底给我看!那足茧,啧啧,简直厚硬得跟石板似的,怕是真踩在炭火上也不觉疼痛!果然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哦,确有此事?哈哈,相传三国江东名士虞翻[虞翻:(164年-233年),字仲翔,会稽余姚(今浙江余姚)人。日南太守虞歆之子。他本是会稽太守王朗部下功曹,后投奔孙策,自此仕于东吴,性情疏直,多次犯颜谏争,因而被孙权贬谪终老边地。他既可日行三百(一作二百),善使长矛,于经学也颇有造诣,尤其精通《易》学,又兼通医术,可谓文武全才。]文武兼备,能日行二百里,疏步追随奔马,军中将卒无人可及。前朝名将杨大眼[杨大眼:南北朝时期北魏孝文帝、宣武帝时名将。武都(今甘肃武都东南)的氐族仇池首领杨难当之孙,性骁勇善战,每身先士卒,尤以行走迅捷著称。史载:“杨大眼出长绳三丈许,系髻而走,绳直如矢,马驰不及,见者莫不惊叹。”]更以奔走迅疾著称,曾以长绳系于发髻,发足狂奔时绳直如矢,马驰不及。遥忆古人往昔风采,不想当世亦有如此奇人啊!”宇文策不禁啧啧称奇,言语神色间流露出欣赏好奇之意。

    “郎君若有意结识此人,廖某不才,愿牵线搭桥!”廖冉从旁察言观色,于是主动请缨道。

    “旅途漫长不急一时,对此人尚须观望。辛苦廖兄费心打探了!”

    “嘿嘿,区区小事而已,廖某舍此别无所长,也乐意效劳!”

    两人接着又闲聊几句,之后廖冉便转寻孙无疾插科打诨,宇文策则深思独行,须臾后主动靠近独孤毅身旁,开口问道:“独孤兄,‘羽将军’情况如何?”

    “跃跃欲试,只待郎君吩咐。”

    “嗯,方才李执事周全部署,嘱咐大家防范盗匪,独孤兄以为怎样?”

    “庸人自扰而已,郎君同样认为其时过早吧?”独孤毅付之一哂道。

    “哈哈,我这点心思到底瞒不过独孤兄啊!”宇文策哈哈一笑,转而正色道:“出雁门塞至白道川前后七百余里,以日行四十里计算足需半个月才能走完。尽管商队树大招风,可纵然有亡命之徒欲图不轨,也绝不会在这方圆百里内贸然动手。倘若我是盗匪魁首,设伏截杀之地必然掐头去尾,最宜选在白渠水[白渠水及荒干水皆为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南的大黑河诸流,大黑河隋唐时称金河,与阴山皆为防虏用兵之地。]与荒干水间一马平川之上,届时杀人越货,尽可来去自如!当然,李执事谨慎为念也无可厚非。”

    “有三十名戍卒护送,百十乌合之众可吞不下这口肥肉,小股蟊贼根本不足为虑!可如果引来大队人马群起围攻,纵然有备也是枉然,却不知郎君有无应对之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敌情未明之下,唯有临机应变。不过奇货居数年来往返塞北,不曾遭遇过什么大劫大难,也未听说恒、肆两州有巨寇为患,当初之所以折行此道也正是出于以上考虑。何况蛇鼠之辈虽贪财起意,可望见队伍中的旌幡戍卒,总该心存忌惮,我想此行大抵是有惊无险吧!”

    “哼,但愿如郎君所想吧。只是如有万一,还请郎君当机立断,毕竟我数人性命尽握于郎君掌中啊!”独孤毅突然扭过头来,眼神凌厉如锥,冷森森扎向宇文策。

    “……嗯,请独孤兄放心,我不会意气用事,有负诸兄性命所托!”

    独孤毅闻言不置可否地一笑。

    两人一时无话,唯有默然行路。

    车马辚辚,寒风瑟瑟,各怀心事的众人望尽霜天萧索,背负着沉甸甸的行囊与使命,一步步走向前途未卜的蛮荒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