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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自欺欺人者与伟大蓝图

    雪茄上积攒了许久的烟灰,被经理屈指弹落。

    “无趣啊无趣。”

    送离二人后,他回到办公室,挪了挪自己的毛线帽,看向墙头挂着的油画——奥诺斯岩石,画中是希腊军队在昔日赫拉克勒斯无法攻陷的要地驻军的场景。

    他一向倾慕于此番场景,在那里,亚历山大三世终于抵达了大力神所不能抵达的高地,人民的守护者也终于胜过了赫拉女神的荣光。

    身后的大门打开了一条缝。

    一位门徒低声说道:“大人,将军在后厨等着您。”

    “食客身上取下来的都送下去了么?”经理侧过头问。

    “都已经送过去了。”

    “我们下去吧。”他吩咐道,将雪茄在手中掐灭。

    后厨在墙上兰花的第一层,方才那两位警员来时他有意领着他们错开了它的位置。

    下楼之后,经理绕过台阶,提起一盏油灯,在低垂的铁链中穿行,跨过地上的蜡烛。经过一条斜向上的甬道,后厨沉重的铁门便在深嵌在尽头。

    门徒在他身后,向前一步抵住大门卖力地将铁门推开。

    幽邃的溶洞里一坛圣火熊熊燃烧。

    他走下台阶,门徒及时将铁门合拢,仿佛在空旷的地下挥下了沉重的铁锤。

    “我的大人!”经理张开双臂对另外一个人喊道。

    将军索斯提尼斯枯瘦的身体在圣火前晃动,形成的影子在苍白潮湿的洞穴中格外庞大。露水从钟乳石上坠落,一根根铁钩随着热风摇晃。金属碰撞的杂音中,钩子上挂着的胴体如饱满的果实般摇摇欲坠。

    经理避开脚下的一滩水洼,缓步走至老人旁边,双手握住老人的一只手以示敬意。

    被称作将军的老人身形干枯,样貌丑陋。他的额头上满是苍白色的疣和隆起的囊肿,脊背弯曲歪斜,无法直立。痛风在他身上甚是严重,他伸出的右手如鸡爪般,嶙峋怪异,关节处被硬质痛风石所堆积。

    老人收回手,继续眼前的工作:“他们走了。”

    “走了。”

    “两个凡人?”

    燃烧的圣火前是一张屠夫用的桌案,地上散落各式各样的刀具。

    一只祭祀用的牲羊从腹部被剖开,他的血手在羊的腹部反复地摸索着,仿佛在体味着什么。

    “两个警员——两个士兵,他们好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认为最近失踪的几个凡人是我们带走的、或者说与我们有关。”

    “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我要他们几天之后过来参加我们的宴会。”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经理低了低头:“按老办法吗?”

    “不……最近我们还是收敛点,拿出一个我们的人给他们好了,”将军索斯提尼斯细细品味着羊心的质感,“圣安德肋刚从中东回来,我们姑且卖他个好。大业即将达成,不要过早暴露我们的意图。”

    “就这样舍掉一个人吗?希腊人已经不多了。”

    “最早的时候,我们还只接收马其顿人,希腊人又算什么?”老人将羊心揪下,丢到口中咀嚼,“时间已经不够了,该流的血该趁早流了才是,不要满肚肥油地在床上死了。”

    “您觉得谁会比较好?”

    溶洞内的焰光一闪,经理刚要抬头,溶洞顶的血水便滴落到他的额前。

    枯瘦的手将羊肝递到他的眼前。

    “我的士兵,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将军命令道。

    羊肝上的裂纹藤蔓般蔓生,这是吉兆。经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事既然是乔伊斯造的孽,那么还是得有他来受着。”

    “让他带上塞琉西亚城墙上的碑文,关于苏萨的第二次祭献的碑文——他会认可的,”老人说,“这是大功业的一部分,他入教虽晚,但是对教义的理解这几年来属实难觅。他今日睡去了,明日总有醒来的日子。”

    ………………

    “我约好了,安德鲁·乔纳森……对,在这里,座机号是42379167212。”

    在前台确认了之后,安德鲁提起手里的一袋水果和保温盒,右拐步入金百合疗养院的住宿楼。

    今天是个好天气,窗外的草坪上活动不便是老人们被护工推着晒太阳。靠西边是露天网球场,中间的球网被拆了下来,几个身体健康的老头子穿着运动短裤在场地上玩抛接球。

    几只蝴蝶飞进了住宿楼,翅膀如油花般色彩斑斓,擦着他的衣角飘了过去。

    安德鲁绕过一位端着秽物的护工,扣响了父亲的房门。

    “请进!”

    门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

    父亲带着老花镜,俯在桌前不知道在写什么。他的手颤颤巍巍的,不时拿钢笔去吸墨,写字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挑战了。

    “爸,你在写什么呢?”

    安德鲁将手头的东西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结果被老头呵斥着拿开,只好将它们都暂时摆在床脚的地面上。

    老头子用希腊语在写他的账单,像是什么昨天要护工给他带了几串香蕉、前天又要他们买了一叠新的纸张。他都一条条地严谨地记录下来了,然后按他的存款计算他的余额。

    “好了好了,别记这些了,你现在还有多少钱?”这老头子还没忘了他的会计老本行。安德鲁叹了口气一把薅过他的钢笔,盖了盖丢回笔筒里:“你儿子会给你付的。”

    父亲摆手,慢悠悠地摘下老花镜:“我不和你说这些。”

    “今天不去和朋友们打球?”

    安德鲁翻看自己拎来的袋子,取出一个苹果洗了削皮。

    “嗐,他们都不行,我想打网球都没人陪我。”

    “你这个年纪还打得了网球吗?怕不是腰都要闪掉。你胆子大不要命,人家还惜命得很呢。你不能找些轻松点的娱乐吗?”

    “你不要说我,我还说你呢!”老头拿指头戳他的额头,“人家都有孙子孙女可以带。我呢?一把老骨头了还孤零零地在这里。”

    “我独身主义,到街上找人解决了就好,就是你孙子可能不知道在哪里,”安德鲁顿了顿,将手里的苹果塞到父亲手里,“想吃苹果是不是?来,拿到这个,三十分钟没吃完我要你好看。”

    父亲抱怨道:“我牙都松喽。”

    “不过啊,”他想了想说,“你今天怎么有时间来看我啊?”

    “唉,最近这几天放假嘛。”警司勉强笑笑说。他总不能和自家老头子说,你儿子刚刚因为要避嫌,被他同期的同事开了假期吧。

    “你身体养好了?”

    “比你强就是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

    安德鲁拉开窗帘,晨光洒满了整个宿舍。他一屁股倒在父亲的床铺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后才说:“城南的圣安心疗养院听过吗?我想把你转到那里,那边住宿条件好点,有自己的医院。离我家也近,到时候我想看你打个车就到了。”

    “装大款。”

    “不要这么说,你儿子这些年还是攒了点钱。你也没多久好活的了,把你送过去花不了我多少钱的。”

    父亲就啐他一口:“你就盼着我死吧。”

    安德鲁支起身子问父亲:“所以啊,怎么说?”

    老家伙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

    “不要,我在这里好不容易和老头子老太太们混熟了,你现在要我过去我能干什么?”老乔纳森很认真地说,“护工对我也很好,我才撮合我的护工和这里前台成一对儿了呢。”

    安德鲁像松了劲儿似的倒在了床上。父亲啃完了苹果,把核丢到了马桶里冲掉了,安静的房间里抽水马桶的声音尤为响亮。

    儿子闭着眼睛想了不知道多久。

    “咋了?睡着了?”

    “……你苹果核丢马桶里,要是堵了马桶我可不给赔。”

    “所以你刚才发呆呢?”

    父亲拉好窗帘,把安乐椅搬到床边躺了回去。

    “没,我前几天想着我妈了。”

    警司安德鲁·乔纳森从床上起来,双手蒙住自己的脸。这句话完全是无意识地从他嘴里窜出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谈起这个对不对,但是除了父亲以外他又有谁可以谈呢?

    “哦,你想了啥?”老人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问一件和自己干系不大的事。

    “……多点反应啊。”

    “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反应太大也不好吧。”

    “一个梦,前几天做的一个梦,”安德鲁说,“梦里我在家门前,在雨夜里,我梦到母亲来找我了……”

    老人问:“你还记得她吗?你看到了她吗?”

    “我看到了她,她的身上全是泥,即使在大雨里也冲不掉,”他沉默了一会,朝天花板伸出手说,“我想和她说话……但是我没能走过去,我在路上摔倒了。如果我能靠近点,也许我就能回想起她的脸了。”

    “安德鲁。”父亲打断了他。

    “啊……爸。”

    老人灰蓝色的眼睛仿佛被薄雾蒙住了,他用手握住了安德鲁伸出来的手,温柔而无法抵抗。他的手很轻、皮肤松弛,像纸一样单薄,让安德鲁想起当年他是如何的高大健壮。

    “你母亲不是自杀的,她是被人枪杀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父亲摇了摇头:“她是被人枪杀的,尸体被丢弃在马路上,胸部、肩部和头部中三枪。我亲眼看到他们将她的尸体拼凑回去,然后拿去火化的。”

    ……枪杀?

    安德鲁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一股气从他的腹腔上涌,淤积在他前胸结成硬块,扼住了他的心脏。他几乎要窒息,但他没有。

    “不……不可能,为什么我没有听过?”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叶因为空气涌入而感到和刀刮过的痛感。不知不觉停止跳动的心脏也如大鼓一般擂动。

    涎水从安德鲁的嘴边流下,他只能狼狈不堪地用袖口去擦。

    “真的。”

    父亲拉开抽屉,从一沓报纸中摸出一盒烟和一支打火机,替自己点了一根。他缓缓支起佝偻的老腰,放松地呼出一口烟气。

    “知道你已经戒了,来根吗?”

    他递出一根任安德鲁咬住,然后点上火。

    安德鲁闻到烟味咳嗽更加严重了,烟头掉到床铺上烫出了个大洞。老人拿过杂志一阵乱拍,将烟头扫在地上。

    “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做儿子的踉跄起身,捡起地下的烟,克服嗓子的瘙痒狼狈不堪地深吸了一口,然后手一抖又将烟头丢在了地上。

    “有用吗?有必要吗?”

    “什么有没有必要?那个杀了她的牲口很可能还活着!”安德鲁退了几步,打颤吼道。他的脖颈几乎和他布满血丝的眼白一样红,一根根青筋歇斯底里地爆出。

    老人遗憾地查看自己的床单。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踏马当年干这行不就是……为了……因为她吗?!”

    “但是我从没想过让你当一位警察,我希望你成为一名律师,是你自己你当年拒绝了。放下过去吧,你该为自己想想了。”父亲缓缓起身,看着安德鲁,“这么多年了,事情早就过去了,你也该放下了,为自己做打算了。不要因为陈年旧事束缚自己。”

    “我除了这些我能做些什么!假使你告诉我的话……假使你……”他的胸膛如风箱一般起伏,一口粗气喘不上来,导致安德鲁要了老命地剧烈咳嗽。

    看着自己的儿子,老乔纳森摇了摇头:“不要装了。哪怕我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你不是早知道吗?我听卢维林说过你前几年回老家调查了我们家的档案,你已经对她的死因有所猜测了,不是吗?”

    “这起案子是破不了的……你知道的。我们当年查了三四年也没能找到那个入室枪杀你母亲的真凶。警方已经把整个社区都翻了个遍,所有的线索都查过了,但是还是没有结果。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这么多年,你难道真的认真查过你母亲的案子吗?不,你不敢,你恐惧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查明真相,你不是为了你母亲而活的,”父亲哀痛地问道,“但是我们都不过是普通人,会受伤、会流血,也会愈合。很多事情我们都做不到,甚至不敢去做。这没什么可耻的。”

    “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想过彻查?”少拿你自己的软弱套在我身上了!安德鲁摇了摇头,举起一根手指重申道。他又退了几步,碰到了身后的写字桌。他愤怒而绝望地空挥着,抗拒父亲的靠近:“你以为你了解我?别开玩笑了!你又能有多了解我?我也不有没有调查过……”

    “就是这样,”父亲叹息着说,“除了这一件事,我这一生对你再无隐瞒了。

    四周一下沉默了,空气仿佛凝结成生铁。安德鲁在之前还为父亲的话而感到愤怒绝望,但是等到老人停下话语,他又油然感到一股空虚。他的血似乎一下冷掉了、凝固了,所有鼓动的血管和注了汞液般僵硬地绷紧。

    半晌,他茫然地看着父亲,然后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梦游般地扫视着屋内陈旧狭隘的陈设。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尚未闭拢的门外传来医生护士的脚步声和老人们棒球在地上磕碰的声音。安德鲁靠在父亲的写字桌上,手指无力地撞到了老人漱口用的牙缸。陶瓷的牙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裂成七八块乳黄色的瓷片。

    他突然打了个寒颤。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安德鲁神经质地原地跳开,惊恐地注视地上的碎片。

    他猛地摇了摇头,然后对父亲说:“我得走了……不行,我得走了。”

    “安德鲁……”

    父亲冲出几步刚要挽留。

    早春的晴日,温暖阳光从落地窗照到走廊上。安德鲁急匆匆地走开,他一身薄汗被风一吹,冷得不由缩成一团。

    风声从耳边扫过,人群在他身旁窃窃私语,路过的护士不免拿着怪异的眼光注视着他。他离开得是如此急不可耐,仿佛恐惧这些梦魇,妄图把一切都抛在脑后。

    但是老人的声音依旧从漫长的廊道中传来。

    “往前走吧!走吧!安德鲁,能为你负责的只有你自己了。有时候自私一点、软弱一点也无所谓,哪怕对我们也是一样。”父亲在他身后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