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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密室

    哥伦布市城南。

    夏日天气闷热,铁轨被日光直射,连空气都有些微的变形。站台上人满为患,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不得不对着喧嚣的人群大声呵斥,拉起一个不小心险些掉下去的小孩,四处寻找他的父母。

    几个看完球的男人围在公共座椅前一起吞云吐雾,在看到列车在另一侧停下后,又成群地漫不经心地往那边挤去。纳提雅和旁边的老人垫了张报纸坐在长椅上,皱着眉头驱散朝他们飘过来的烟雾。

    “这群抽烟的红脖子能不能早点死绝。”修女披了件时髦的印花苎麻开衫,内里是一件女士薄款吊带。她下意识护了护脚边的鸽笼,冷眼瞥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看在天父的份儿上,就由着他们去吧。”

    赛吉奥主教坐在长椅的另一端,西装西裤,较短的裤管露出他枯瘦的脚腕和长袜,配上他的肤色在移民们的国家里显得颇有些局促。他戴着一块金表,身体微微前倾,两只手交叉着叠在一把大雨伞的伞把上。

    “主教,你出汗好厉害。”纳提雅将带着的纸巾递给他。

    “是吗?谢谢了。”赛吉奥主教白色的领口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他用纸巾揩了揩额头、脖颈上的汗水,松了松领结让空气流通。

    站台的另一端,列车已经到了。人群匆匆地往那边跑去,几个粗鲁的行人步伐凌乱,险些要把他们的鸽笼踢倒。

    嘈杂的人声中,纳提雅在赛吉奥主教耳边问道:“为什么那位大人会选择乘高铁过来?他不是最伟大的那几位圣人吗?”

    “大人的想法我哪里知道?”

    “那位大人到了之后,我们应该怎么辩识他?他有没有什么特定的标识?”

    老人摇了摇头。

    “那我们应该怎么迎接他?他总该有什么穿衣风格吧?比如罗马风、希腊风、叙利亚风之类的。”她追问道,“他是最开始的几位门徒,按道理说应该是两千多年前的古人了吧?”

    “纳提雅,大人曾经生活在古罗马不代表他现在生活在古罗马,”赛吉奥主教叹了口气,“不要着急,只有他一出现,你就会知道是他了。”

    他们说话时,车轮撞击的声音顺着铁道传来。站台上的喇叭也开始宣布这班车的到来。人群又从他们身旁涌过,提起脚边的鸽笼,纳提雅急忙拉着他站了起来,老人一时不稳,只能依靠着手边的雨伞。

    一条长龙在他们眼前驶来。

    在车厢的鸣声响起后,铁门也随之打开。下车的乘客和上车的乘客混在一起,一时把局势搅成一团糟。两人困在原地,前也不是退也不是。

    “在那里,在那里。”老人忽的压低声音说。

    纳提雅也第一时间发现了那位大人的身影。她急急忙忙地拨开人群和他们手里的背包、行李箱,带着赛吉奥主教往离开站台的楼梯边挤去。鸽笼情急之下,也被交给了后面的棕褐色皮肤老人。

    一个背包客打扮的中年男人和一个老妇人在楼梯口边,他似乎在说着什么,接着将手里拿着的背包放到老妇人手上,送她登上了楼梯。

    纳提雅不知道该不该喊出声来。

    但是那位大人已经转过头来了,他的双目炯炯有神,如同炽热的火炭。仿佛是一块礁石将骚乱的人海从中分开,当修女注意到时,她已经立在一片无人的空地上。

    “圣安德肋大人,您近来可好,我是负责哥伦布城的赛吉奥,这位是纳提雅修女。”老人上前以拉丁语对他请安,得了他的恩准能同他亲嘴。

    纳提雅修女不知不觉中也同他握了握手。

    “赛吉奥,你老师现在身体如何?”背包客的样貌并无特异之处,他的气质偏向一位懒于言辞的哲人,而多过威严的传教士。抬头看了看车站锈迹斑斑的穹顶,他很随意地与赛吉奥聊起了家常。

    “托上帝鸿福,老人家身子骨还算硬朗。”

    “还是要保重身体,你也是。以后你们还有得是活头呢,不看顾好身体可不行。”

    ………………

    “如此,最后一本也就看完了。”

    这是阿利昂的《亚历山大远征》,书页上做满了标识,重要之处贴上了楼下买来的便利贴。安德鲁半躺在扶手椅上,最后一次翻阅了整本书,勉强地支起身子将书本推入书架之中。

    自从辞职之后,这个夏天他鲜少出门,更是不怎么和以往的同事碰面,只是偶尔用保险和退休金去采购几批书店的旧书。大部分时间,他都沉浸在了古代史的研究和希腊语的温习上,尤其是希腊和罗马的交接时代。

    空调的冷气直接对着懒人吹着,面前是两个月来他翻过看过的书籍,足足有七十本。书架和部分书的书脊上也贴上了便利贴,分别标注这部分是宗教文化史、而那部分是经济研究。一个台式电话则安在书架的顶端,已经蒙了一层老灰,它本来是在厨房的,只不过由于他当下的身体问题转移到了卧室中。

    会客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在那里?”

    “是我。”熟悉的声音说。

    “等一会,马上就来。”他喊道。

    安德鲁将重心移到左腿上,扶着写字桌才勉强站起。他单脚跳到了卧室的门后,拿起那里的两个腋杖,拄着拐到了前门。

    门锁打开了。

    一个老太太笑眯眯地夹着一个鳄鱼皮包,掏出了个橘子给他。

    “有什么事吗?玛丽莲。”安德鲁接过这个橘子放在门边的柜子上,靠在拐杖上问道,“今天好像没到收租的日子吧?”

    “你糊涂了?我不是早就把这间房子卖给你了吗?”玛丽莲太太朝他翻了个白眼,“好了好了,别堵在门前,让我进去。”

    这位老太太有十几套房子,每月到了月初就去挨家挨户地收租。安德鲁也曾是她的租户,他的房子便是从她这里买来的。两人之间的关系姑且还算是亲密,玛丽莲太太自从知道他受伤辞职后,便经常来探望他。

    老太太嫌弃地看了他的客厅一眼,随后动作缓慢地在沙发上落座了。安德鲁取来两个茶具她还不让,连忙把他赶回了座位上。

    丢入一个红茶包,茶壶中的沸水注入杯中,玛丽莲太太从自己的鳄鱼皮包里取出两颗包着的方糖,投入了两人的茶杯中。随后便是搅拌和等待,看着茶水变色。

    “我还是对茶不怎么感冒。”

    “这说明你们这些年轻人已经没了耐心,连传统的茶文化都不了解了。”

    “北美的茶文化?哪怕不是波士顿倾茶吧?我只能想出这一点。”

    玛丽莲太太打了他一下,“不要和我贫嘴。”

    接着小老太太端起了茶,又试探着说:“安德鲁,我刚刚问了我儿子,他说在他的公司那里刚好有位置给文职人员,事情少,也有基金。如果你想要试一试……”

    这几个月她不止一次和他说过相关的事了,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她哥哥的仓库需要保安。

    “您对我的就业问题还真是持之不懈啊。”

    安德鲁取出茶包,端起热茶摇了摇头。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吹散茶杯上的氤氲水雾,“不过我目前还是由警局养着吧。警察这种工作从一开始就不适合我,这次辞职正好转型。我最近在读有关希腊语方面的书,兴许以后能成为一个翻译家也说不定呢。”

    那起案子之后,警局给他算因公受伤,他的身体状况也不能支撑他继续干下去,干脆就顺坡下驴辞了职了事。安德鲁目前也就和乔治那小子在接触,听乔治说老奥马尔好像又回到了警局工作,而乔治他本人似乎升了警监。

    这么年轻就升了警监……

    “说大话也不怕笑掉大牙。”老太太说。

    “真的。”

    玛丽莲太太固执地摇了摇头,不过安德鲁知道她心里是相信了,只不过因为莫名其妙的倔强不肯承认罢了。

    剩下他们聊的无非是些茶米油盐的琐碎事。不知不觉间,半个多钟头便被打发掉了。

    微风吹过,翠绿色的印花窗帘也轻轻飘动。远处的工厂开始敲他们下班的大钟,浑厚的钟声在街区里扩散,惊起一屋檐鸽子从他的窗前飞过。信鸽们盘旋而上,如一条银白色的长弧在空中迂回。安德鲁上前去拉好窗帘,回头时老太太已经拿起自己的皮包准备离开了。

    “看到你还好我就放心了。”

    “我当然好得很啊,我也是个成年人啊。”

    老太太离开时,探头探脑地看了眼浴室。安德鲁连忙拄拐上前挡住她,“里面没什么好看的,要我帮你拿东西吗?”

    “里面一股子味儿,”老太太鼻子耸了耸,狐疑地看向安德鲁,“你不会好久没清洗你的浴缸了吧?”

    “我搞药浴呢,东方的那套,现在还没收拾。”安德鲁只是随意搪塞,极力将她带出去。好在玛丽莲太太没有在意这些,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有什么事记得找我。”她临别时说。

    门锁上了。

    安德鲁仿佛脱力般靠在墙上。浴缸里的东西可不兴让老太太看见,要是看到了他还真不好解释和糊弄。腋仗哐当倒地,他不好捡起来,就单脚扶着墙往浴室里走。

    掀起一层塑料帘子后,诡异的腥味扑鼻而来。

    瓷白色的浴缸里此时盛了半缸的粘稠的血液,血液有时似乎溅出来,搅得浴室里如同凶杀现场一般骇人。这都是公牛的血液,活生生的公牛刎颈后取得的血液,在这几十天里一罐罐灌满的。

    安德鲁松开手躺倒在浴室的地板上。

    他弯腰注视着难以行动的右腿,它如今只能保持在弯曲的姿态,相较于一旁绷直的左腿短了半截。左脚背上的青筋暴起,他最后一次尝试了活动右腿。

    不听使唤……哈,哈,这条腿是彻底废了。乔伊斯•霍普金斯,这是你故意而为之的吗?

    安德鲁挣扎着起身,一边解下自己的衣物。他靠在洗衣机上解去裤腰带,随后是长裤、内衣,脱掉袜子,赤条条地走入盛满牛血的浴缸里。

    粘稠而冰冷的牛血像泥沼般将他吞没了。在血腥气里,安德鲁开始剧烈的呕吐,将一把锈蚀的锁匙吐到了手中。

    “我别无选择。”

    他喃喃自语。

    ………………

    依然在港区。

    “这间库房一直没交租,你要打开它总得把以前的租金给我结了吧,”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手上拎着一串钥匙,半个身子靠在窗口,“我可不管前主人怎么说,我就找你了。你要是有意见你找他去吧。”

    河岸边涛声阵阵,安德鲁按住了自己的无檐软帽,叹息一声问道:“他欠你多少了?”

    “七个月的租金按理说是一百四,看你的情况,给我个一百二十就差不多了。”

    美钞递过去,那个壮汉取出了一个钥匙从窗口里丢过来,并报上了库房的具体位置,“你往里头走,墙上用油漆涂了57号的就是了。你还算来得早,来得迟我便把这个库房给拍卖掉了。”

    “知道了。”

    “……唉,这路也远,看你这样子,我用车带你去吧。兄弟,你现在待这别走,等着!”

    壮汉出门不知道去哪里了。

    这哥们大概是专门搞仓库出租的,在河岸边包了一块地,修了几十间仓库和集装箱,都同如迷宫般码在水泥地上。安德鲁拄着拐等了一会,忽然听见鸣笛声于身后响起,才发现是一辆非常迷你的小车。

    车窗摇下,露出那个壮汉的脸。

    “上车,我带你去。”他无可置疑地一招手,打开车门下来,接过安德鲁手里的拐杖放在后座,示意安德鲁上车。

    汽车启动了。

    这里的仓库都在靠河岸的高地上,经过时能看见下方的芦苇海和飞翔的鹭鸟。宽阔的老人河蜿蜒向南,几艘小型货轮顺流而下,惊起了河面上的一群绿头鸭。

    目光回到前路,两侧的库房编号已经由102号到了78号。这些像棺材一样的水泥房被刷上了黄黑色的呆板油漆,除了编号以外鲜有什么不同,往往连一间窗户也没有,卷帘门被拉起锁死。

    见到车辆经过,一条被锁在电线杆下的黑狗开始朝他们大声吠叫。逼得壮汉不胜其烦地一边停车一边摇下窗户骂道:“闭嘴,马克!”

    黑狗也就恹恹地趴下了。

    汽车总算到了地方,壮汉下来主动把后座的两把拐杖递给安德鲁,扶着他下车。

    “钥匙呢?”

    安德鲁把他给自己的钥匙递过去了。卷帘门被哗地一下拉开,壮汉先一步进去替他开了灯。

    “就这样了,里面怎么回事我也不看了,你自己处理吧,”他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你在里面有什么事打给我,要出来的话也打给我,我载你一程。”

    其实让他看也无所谓。

    安德鲁撑着拐杖缓缓地走进去,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杂物,关了灯掩了门,防止接下来有人看到他在做什么。

    重要的不是东西,而是位置。这是那个怪物告诉他的。他重新取出那个锈蚀的钥匙,取库房天花板上的老式白炽灯为轴,对照着窗口钉死的一枚一比索的硬币,将锁匙试探着插入了虚空之中。

    仿佛有什么硬物阻隔,他稍微一拧,钥匙便进入了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