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早醒的侠女 » 第一章 拒嫁

第一章 拒嫁

    “娘,我不嫁人。”谢轻雲说道。

    忽然,她发现在自己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的世界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站在边上侍奉的侍女的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而恐怖了,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不可理解的,违背了某种常理的事情。

    远处端着盆子,拿着扇子的丫鬟婆子,前不久还在窃窃私语,小声的聊着闲话,但在一瞬间,也止住了声音,就像是鸡被捏住了脖子,这种毫无预兆的安静让谢轻雲感到一丝害怕。丫鬟婆子的嘴巴止住了,但她们的沟通并没有停止,范围话题也得到了统一,她们的交流变成了一种更加隐晦的,更加频繁的眼神上的沟通,数十种意思迅速的在边上的丫鬟婆子之间交换,她们清一色的垂着头,协调规整的好像某些滑稽剧,可眼珠还向上瞪着,滴流着,神情像极了躲在阴影里的鼠类。很奇怪,明明谢轻雲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他们都听清了并很快的做出了反应。窗户映出奇异模糊的影子,她疑心有蛇鼠之类的,但这里怎么会有老鼠呢?

    父亲的脸上也生出了愠色,他似乎震怒于女儿竟然直接对他的意思表示反驳,母亲的神情则怯懦而悲悯了起来,她很惊讶的发现自己从母亲的神情中读出了震惊与恐惧的意味,前者她可以理解,而后者是为什么呢?

    与此同时,谢轻雲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传来,让她的呼吸开始急促,她以她敏锐的感觉发现她生长了十五年的环境开始异化,变得陌生而不是她所熟悉的样子,她甚至怀疑自己从未熟悉过自己所在的环境,也许它本来就是这样如针刺一般给人强烈的不适,只是十五年来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今天才痛到了自己的身上。但她又仔细搜寻自己过去的记忆,在那里找不到任何跟现在这种感觉有重合的地方,这种割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自己父亲的到来?抑或是自己给那个怪乞丐的一角碎银子?

    她其实明白,一切变化的根本原因都隐隐的指向了她刚才说的那一句话——“我不嫁人。”她甚至有些想笑,一句话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她很想把自己的话再重复一遍,看看会不会造成更激烈的结果——她惊讶于自己的脑子竟然产生了这么狂妄的想法。

    这里仍旧保持着沉默,没有人说话,就连呼吸都仿佛变成了暨越。谢轻雲感到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巨人凝视了,这种无形的巨人是内因和外因的共同作物,由人的观念创造,却能够支配它的创造者。周围的所有人共同的组建了这个巨人。巨人的凝视创造了这间屋子的寂静。直到谢轻雲觉得自己快要淹死在这片静默里,母亲才小心翼翼的开口。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嫁给王家的二公子?”母亲说道。

    “我的意思是,我不嫁,谁都不想。”谢轻雲慢慢的说,努力让每一个字都能叫人听明白。

    父亲彻底的生气了,他的脸上涌现出血色,呼吸开始沉重。

    “我真是没想到,只出去了几年,竟导致家女听不进为父的话了,真是伦常……”他似乎想说出些类似伦常败坏之类的话,但终究没有说出口,他低下头,“先吃饭。”他说道。

    谢轻雲也低下头,饭还是原来的味道,可父母都好像吃的不那么开心了,他们吃了几口,就觉得难以下咽,但总还没有搁下筷子。

    这里的气氛已经变了,变的很彻底,不再是以前融洽温和的样子了。她猜测这种改变是无可挽回的,但这种改变让她不适。她有点想逃离这里。

    她吃着饭,用余光观察着外界,有一瞬间她恍惚了一下,因为她好像看见周围人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总的来说就是五官不是很像人的形状,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了筷子。

    “吃完了是吧。”父亲说道,“先回你屋。”

    说罢,他便转身离桌,向书房走去,母亲责怪的看来她一眼,紧随在父亲身后。

    谢轻雲则顺从的回去了,一个丫鬟陪着她,那个丫鬟她其实很熟悉,但这一回她也觉得很陌生,因为那个丫鬟一路上就好像没见过她似的一直用余光瞟她。

    回了屋,她坐在床上,她的心突突的跳,可她不觉得累,所以也没有躺下,她想自己的母亲不久就会过来,劝说她。

    隐约间,她听到房子的东头有人在讲话——那里大概是书房。好像是父亲的声音,但又多少有些渺茫,她大致的听到一些“父母”“媒妁之言”“孝”之类的字眼,紧接着又是“大逆不道”“业障”之类的话,总之父亲是十分愤怒了,在父亲的高声厉喝下,有一个小的柔软的声音,那是母亲,只是影影绰绰的,不是很能辨析,忽然,她又听清了,“轻雲年岁尚小,还不甚懂得规矩,也是我平日疏忽了管教,过度宠溺,使孩子放荡随性……十五六的孩子,未免真就是忤逆,大概是初谈婚嫁故此害羞……老爷莫要动怒,且让我去劝劝她吧。”父亲还犹愤愤的说,“离家任职近十载,为国尽忠,一心一意为圣上分忧,而今女大不孝,不尊父母,不守礼教,实属家门之大不幸……”

    照理说,轻雲应该是听不见的,父亲书房的墙很厚实,隔的也很远,在过去的日子里,即便是母亲在书房对小厮丫鬟发再大的火,她也听不见分毫,而今却听得如此清楚,或许她根本就没听见,那些话只是她的幻想,旧书上说,人神智恍惚是易生幻觉。或许正是此理了。

    但这些话说的如此真切,怎也不像是臆想,轻雲又怀疑了,紧接着她听见父亲说,“你去劝劝她吧。”

    她便知道,母亲要来了。

    过了一会儿。

    “嘎吱。”

    门被推开了,门边上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紧接着是一张温柔和蔼的脸,是母亲。她慢慢的走过来,拿了个马扎,坐在轻雲旁边,眼睛看着她,说道:“当今朝廷,秦家、王家、蔡家是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左相右相,尚书侍郎,御史中丞,被这三家当成了馅饼剖分,可凭的是什么,还得是借皇帝的幸宠,所幸你二姑嫁入皇家,身居皇贵妃,使得谢家能沾几分光,再加上你曾祖,你祖父,你父,你兄长,四代人忠心耿耿,竭诚尽节,方在朝堂上有些许立锥之地……我们谢家根基太浅,力有不足,只能居于人下。”

    “王家二公子,王恬,模样长相我是见过的,也能称得上风流倜傥,仪表堂堂,书画文采也拿的出手去,他父亲则是当朝宰相,位高权重,可直达圣听,嫁与了他,你何需担心日后受苦?只有享不尽的好处。”

    “你与父亲相处的年数少,不知道你父亲的性格,你父亲为人方正,素来光明磊落,是个坦荡的人,自幼学习孔孟之道,四书五经,伦理道义早就长在了他身上,所以他说话直接,不会拐弯,而你呢,年纪小,又打小被我宠溺惯了,害个臊,抹不开面子,也是正常的事情,我一说,你明白了,也就行了。”

    “再者说,叫你嫁王恬,也是为你好,你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苦,也没挨过罚,更别提打骂什么的了,若是嫁给了个性子刚直的,你哪里经受的住?要是再嫁给了个穷秀才,苦书生,你又哪里受得了那份苦?”母亲把胳膊伸出来,抓住了谢轻雲的小手,又白又细,除了中指上有一个用毛笔用久了的茧子,干脆和玉一样,“瞧这小手,哪里干的动粗活啊。”

    “古时候的圣贤已经把道理讲通了,女人是地,男人是天,谁能离的了天呐,地离不开天,女人也离不得丈夫,女孩家总是要嫁人的。为人父母的,所能做的,就是为女孩择一良家。”母亲握着她的手,眼睛注视着她,仿佛轻雲是拥堵的河道,而她愿做激越的水流,尽可能的用言辞感化她,“而谁又能轮上你姑姑那么好的命,嫁与帝王之家,享无疆之福。我们谢家固然是鼎鼎有名的大家族,也算是享誉一方,家里的女孩到了年岁,不还是要跟常人一样,谈婚论嫁。婚嫁之事,是人间的大道,离不开的。你不要丈夫,不就是脱离了天,脱离了道吗,孤阴哪里能长久呢?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听话,只有听了话,才能去学习一些礼节孝义,不能总是胡思乱想。我知你爱读庄子,以其如啜苦茶,初尝微涩,愈饮愈渴,而欲罢不能,难道就不知道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的道理吗?婚嫁便是天理,早早就注定好了的,无所逃于天地也。”

    “你二姑进了宫,故此你祖父能在数次风波中屡吹不倒,得享鲜职,你二姐五年前嫁给了秦家,所以你父亲能青云直上,一路平坦,你叔叔的大女嫁给了蔡家,所以你叔叔能紧随你父亲之后,事业也蒸蒸日上,今天你也要嫁给王家,一则你父亲从此能仕途平稳,你大哥也能官路通畅,甚至有望达到咱们家里的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非但如此,咱们家自此便是平衡秦,蔡,王三家与皇帝之间的桥梁,家族寿命也能延长百年,”轻雲感觉母亲的手好像握的更紧了,紧接着感到了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在自己身上,可她本能的想拒绝。“娘是过来人,听娘一句劝,这份责,你是逃不掉的。生在这个世上,总不是光享福的,该让你去的时候,哪里能推辞的掉,这跟士兵将军上阵杀敌的道理是一样的啊。”

    接着,母亲话锋一转:“你就算是耍性,跟家里人对着干,你小胳膊小腿的,又能拧的过谁呢?到头来不还是得乖乖就范,跟着大人的意思走,早知如此又何必自讨苦吃。不论谁刚嫁过去,总有一段适应的时间,诚然你现在是百般的不情愿,几年以后,自然也是琴瑟和谐。”

    “你读了不少书,你娘在你这个时候读过的书远远比不上你,可是女孩子懂得诗书还是次要的,最先的就是有德,要我看,一个只字不识而有德的女孩,要比那些个仅有些才学,毫无妇德的女孩,强上百倍。读书识字终究还是消遣,首要的还是懂礼知孝,若是光钻研别的,忽略了孝义,那就是为了旁门而失去了根本,‘殊不知夫主之不可不事,礼义之不可不存也。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行也。’女孩家的婚事,自古就是父母包办的,你读了那么些书,又是那一本教你违背孝道,丢失礼节,忤逆父母的呢?”

    “‘行违神只,天则罚之’,当母亲的,总不能眼睁睁的看孩子做了违背天理的事情,之前是我一味溺爱,忽略了管教,所幸你今年才及笄,不算太晚,”

    “我与你讲了这么多,相信你也不是不通情理,至少有一件事我干的没错,便是教你读书,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总学到了些道理,只可惜一时疏忽,让你看了许多杂书,乱了心智,走了歪路……”母亲停了停,道:“孩子,你可想好了?”

    “你若想好,我们便为你速备婚事,为你择一吉日……”

    “娘,我不嫁人。”谢轻雲说道。

    母亲的话没说完,就被阻断了,她惊异的好像听到了什么十分了不得的可怕的话,好像天毫无预兆的崩塌了一样。

    “你这孩子……”母亲继续道。

    “娘,我不嫁人。”谢轻雲说道。

    “你真这么想。”母亲无法接受,“都怪我教坏了你。”

    “我根本就不认识王恬是谁,哪怕他是王家的二公子,他父亲是宰相,我嫁不嫁,他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不愿意像只虫子,非得依附在别的什么东西身上才能活。我看诗经上说‘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看来古来的婚事也不都是父母包办。再者说古来的东西便都好么?我们用的瓷盏,穿的纱衣款式,哪一件不是新做的。女子男子,同为人子,谁又是天,谁又是地呢,我若不嫁,理便因我而丧吗?”轻雲道。

    母亲望着轻雲,忽地掉下泪来,竟掩面而走,最后只留下了一句话。

    “闺女,你可受委屈了。”

    只把谢轻雲留在原地,身后的窗不知何时开了,吹进来的是初春带着土腥味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