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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禁闭

    第二日,谢轻雲就不得不离开她生活了十余年的闺房。

    在父亲的命令下,她将搬离这里,搬到西边的一个小屋。这个小屋曾经是一个杂物间,而现在被临时收拾好,当做了她“暂时居住”的房间。

    什么所谓的暂时居住,换句话说,就是她被关禁闭了。轻雲半自嘲式的想。

    去那间房子有一条小道,道边上长着一些荒凉的树,好像是没有被春的灵气覆及到一般,表现出一股可怖的败相。

    是她的母亲和另两个丫鬟一起去的,一个丫鬟叫锦屏,一个叫机杼。

    进了屋,被褥都是另一套,是很简朴古旧的样子,窗户有些破损,保不齐雨天会漏水,桌上放了一个搪瓷杯,边上摆着半缸水,地板也不是很牢靠,踩上去嘎吱嘎吱的响,梁上还算干净,至少没有疑似蛛网的东西。

    说是带了些东西,其实就是把她常用的几间衣服抱了过来,她平日读的那些书一本都没拿过来。桌上放着基本上,一看,仅是些《女诫》《孝经》《列女传》之类的书。

    “你留在此地,就多多看看这种书,正正你的精气神,不敢让你再看杂书,免得走邪路。至于那件事,你再想想,想明白了,便告诉我。”母亲对她说道。

    等把东西一放,丫鬟们就没什么事了,母亲一挥手,就让她们出去,然后对轻雲说:“吉日已经选好,从现在起,三十日后,为你及笄;百日之后,便叫你嫁人。”

    轻雲沉默,紧接着,母亲也转身,走出了门去,随着咔擦的一声,门被上了锁,自由的世界便与她告别了。

    长达百日的时间她会一直关在这里,直到成婚,而婚后她则会进入另一个枷锁,直到老死。

    门外,母亲提醒她道:“一日三餐,会有人给你送饭,水也会有。便桶就在窗底下。”

    她仔细端详大门,原来门下面有一个可以转动的机关,大概能让一只猫狗进出,不管是便桶还是饭盒,送进送出总是没问题的。

    她大致的检查了一下,床底下确实有一个便桶,木制的,很旧,上面箍着铜——日后她就要用这个东西方便了。对未来的生活的顾虑让她产生了一种幻灭感,但她咬了咬牙,顶住了。

    她忽然觉得很累,坐在了床上,被褥很薄,感觉有点硬,睡久了可能会肩膀疼,里面也没有香薰球——当然没有香薰球,她都有点震惊于自己的脑子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奇怪的念头——自己可是在禁足中,怎么可能还会有香薰球。

    是啊,禁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自己竟然被禁足了,虽然她经常被称作是活泼,但被禁足可是顽劣的表现,自己可从来没有被称作顽劣,至少十五岁以前是这样。

    桌子上有书,但是书不想看,一个字都不愿读,不知道干些什么,无事可做而不甘,要回忆吗?不想。不想想事情,不想说话。这种奇异的感觉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

    狭小的空间让她有点透不过气来,窗户高且小,她痴痴的向外看。

    可她又不禁的想,胡思乱想,脑子里的小人像插了翅膀,飞向任何她不解的地方。

    情难自禁的想过去,想这几天的疑问,想这个奇怪的世界,想理,想气,想礼,想圣贤,想古今,屈原曾经作了《天问》,问的已经够多了,然而即便是屈原的诗也塞不下她脑子里的疑惑。天究竟是什么?是亘古不变的还是无常无形的,那理又是什么呢?“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天地的诞生应当有一个原因,又是什么创造了这个原因呢?她又产生了疑虑,这些真的是人可以理解的吗?

    不管怎么说,她产生了一种对权威的怀疑,这种怀疑还很微弱,或许曾有不少人都诞生过这种怀疑,只不过他们自己杀死了自己的疑问。

    过了不知多久,天渐渐的暗了,她阖上了眼,躺下了——但她久久的睡不着。

    在初春,这位富家小姐感受到了彻骨的冷意。

    此后接连几天都很简单且枯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前两天的饭还是母亲亲自来送,之后就变成了那两个丫鬟,锦屏和机杼。母亲没敢让打小跟她一块长大的侍女彩玉来,刻意派了两个陌生的丫鬟来做这些事。

    唯一特别的是谢轻雲这几天总是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夜里尤为清楚,这种声音是飘忽不定的,忽远忽近的,如同夜间划过夜空与林梢的蝙蝠,兼带着强烈的混响,似从一个大缸里发出来,那声音很难用正常的语言来形容,是尖利且嘶哑的,也许是垂死的苍鹰会发出这种声音。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听错了或者说心理上的幻觉,因为她实在不觉得什么东西会发出这样古怪的声音。而今天这种声音格外的明显,仿佛是某种具有强烈刺激性的东西,以一种特殊的力量灌入她的大脑。

    而今天她终于听清了这声音的内容。

    “你想逃吗?”

    几天来,一个声音一直在对她传达这样的一个意思。

    昨天夜里她在这声音的陪伴下入睡,今天早晨起来她在这声音的呼唤下整理床铺,在这声音的往复下吃下三餐,这声音让她什么也做不下去,让她完全集中不了精神。

    窗户关着,她看不见月亮来没来,但由于亮度降低了,她推测太阳已经落山了,而现在这声音却越来越大,如同滚雷一般,一遍遍的炸开,在这个狭小逼仄的房间里,震的桌子都在颤抖。

    “你想逃吗?”

    “你想逃吗?”

    “你想逃吗?”

    “你想逃吗?”

    她这几天来一直觉得头疼,这一会儿格外的严重,都怪这奇怪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几乎要炸开了,仿佛是什么魔鬼要破开头骨,从里边飞出来,发出桀骜狰狞的笑。

    现在这声音纯粹是在她的耳边响,炸得她耳朵非常难受,她现在已经完全不认为这是虚幻的了,因为她觉得一个人的头脑无法这么残忍的折磨自己,只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倒在了床上,揪起被子把自己包裹住,想强使自己入眠,可根本做不到。在头痛的同时,她还觉得自己的胸口发闷,好像是堵了一个肿块,或者说压了一块铁砧,她的心脏很想要加快的跳,可偏偏被某种东西阻塞了。更干脆的讲,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把她的心脏狠狠的攥住,这双手对着她的心脏施加了强大的压力,她疑心自己的脸现在会很红或者很白。这种压力给的越大,她的心反抗的就越激烈,心想跳,因为跳动是所有活物的心脏的一种本能,一个人或许可以抱有幻想,但是决定她生命的心脏必须和一切想要约束她的势力做斗争。这种压迫与反抗的交织使她整个人难受的要命,身体不是很听使唤,气也喘不上来,总而言之她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而且已经快要闷死了。

    那个声音还在不断的催,现在她才怀疑这是在逼迫人做出选择,可她根本不想选,她只想睡一会儿。最起码等到明天呢。

    可她的身体已经忍不了了,她觉得自己的内脏都已经变形了,这声音震得她自己都在颤抖。

    “你想逃吗?”

    “你想逃吗?”

    “你想逃吗?”

    “你想逃吗?”

    “你想逃吗?”

    最后这声音竟然只剩下了一个字。

    “逃!”

    “逃!”

    “逃!”

    “逃!”

    这声音一声声回响,现在她终于忍不住了,她一把扯开被子,直起身来,说:“我要逃出去。”

    突然,她觉得胸口里的什么东西破开了,这直接让她的灵魂激荡,她深吸了一口气,很想高声的啸出来,因为她从未觉得如此舒爽。

    她站了起来,她突然觉得身体好像失去了某一重限制或者枷锁,她的身体变得更加轻快和灵活,头脑里仿佛也多出来些额外的空间,变得清醒透亮,这时她才发觉那反复的声音不见了,耳边格外的透彻舒坦。

    忽然,她发现自己的床头上坐着一个人,她甚至完全没发现他是怎么进来的。

    这个人应该已经很老了,他的头发雪白而披散,有几根明显长出来的眉毛,脸上的皱纹似老树皮,且带着些经久未洗掉的污垢,掺着些沙砾和泥土混合后的东西,颌下胡须如老虬交错,且花白参差,依稀可以看出微紫的嘴唇,衣衫破烂,露出不太整洁的皮肉,他想必已经流落了很久了,可他的眼睛还聚着精光,带着些和外表截然不同的气质——最为关键的是,他有着狮子一般的眼神。

    “噢……你是——”谢轻雲想起来了,这正是前几天她帮助过的那个老乞丐。

    “不错,正是我。”他微微一笑,胡须不动。

    接着,他伸出一根粗大黝黑的手指,去势奇快,如捕兔的鹰隼,朝谢轻雲胸前戳去。手法极重,轻雲只觉铁杵捶在了胸前,她本以为自己会直接仰倒,可偏偏没有,在她胸前窍穴里,竟生出来一股力量与之相较,一时相持,自己反倒往前倾了半寸。

    “这是……”她惊愕。

    “不错,气力粗壮而不失精巧,是练武的好苗子,毫不亚于我当年。”他沉声道,“凡练武之辈,首练一口气,第一口气越中正,根基就越好,未来成就也是如此。几日前,我以魔音唤你——你心神不定,头昏眼乏正是此故,进而动摇你腹内脏腑,催出你体内的郁气,堵在你胸前第一处大穴。你胸口沉闷,呼气不畅,正是郁气作祟。唯困顿苦厄,方能练出你的真气。这几日来,既是我在问你,也是你在问你自己,我要让你想,想明的那一刻,气就成了。”

    “现在,你愿拜我为师么?”他目光如炬,盯着谢轻雲道眼睛。

    谢轻雲也看着他,她不言语,他也不言语,过了一会儿,她用目光瞟了一眼桌上的书,紧闭的大门。

    世界变得安静了,父亲,母亲,朝廷,王家的二公司,侍女,丫鬟,老妈子都不见了,现在只剩下她和眼前这个老头,老头满怀期待的看着她,她从中读出了赞许,期待,鼓励,与信任。为什么会有信任呢,轻雲不明白,长的越大她就越发现自己很难想明人的心思。

    她想起自己的童年,梦幻一般的童年,是一个大家小姐的生活,南方运来的上等茶叶,有名的裁缝送来的精品纱衣,在明朗妩媚的阳光下读书,在蒙蒙的细雨中撑一把小伞游湖,在秋千上看黄叶落地的轨迹……

    她说:“我愿意。”

    “好,磕一个头。”他大笑,神采飞扬,眼神中闪烁出莫名其妙的光芒。

    在武林里磕一个头比磕三个头还要重,一个头是用头顶心磕,三个是用脑门磕的,她俯下身子,朝老人磕了一个头。

    他一咧嘴,露出白齐的牙齿来。

    “从此,你便是我的弟子了,我则是你的师父。”他道,“记好你学武的初心,你是为自由学的武,学成后,不必管我的事。”

    轻雲才发现他的右手一直保持着空心的拳状,老人把那只空握着的手送到她面前,忽地伸开,里边竟然是两只蝴蝶,个头不大,翅膀上有着蓝绿色的花纹,阳光在上面轻盈的跳跃。它们刚刚意识到自己获得了自由,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窗子有些高,但它们坚定的向着有光亮的地方去,蝴蝶似乎还有些犹豫,对着窗口绕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飞走了。轻雲几乎看痴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

    “谢轻雲。”她答道。

    “好名字,‘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从此以后,你胸前这一道大穴便叫青云穴了,现在,我帮你疏导经脉。”他朗声道。

    这处大穴肯定有自己的名字,但她也不知道正规的名字是什么,那她也只好跟老头叫这处穴位为青云穴。

    轻雲的念头还没有还没有想完,她的手腕就被老头不由分说的抓住了,这双手硬的好像一块铁,可她并没有呼痛,她想自己日后痛的时候会很多。

    紧接着,她感到有两股热流,分别从自己的手腕处进入,逆流而上,在青云穴汇合,这两股热流很强大,完全足够裹挟住自己那一道小得多的气,随后这一大团气开始在自己身上的各个穴道游走,撑开原来一些狭隘的地方。

    但凡那团气走过的地方,她都觉得热乎乎的,好像被火上的热气熏了一遍,怪舒服的。

    “打通经络,是学武的一项大工程,为师今日为你通开经络,可以省下你数年苦功。”

    大抵走了三五遍,老头似觉得差不多了,才堪堪放下手,“接下来,我叫你运气之法,你要牢记,我不再的时候,要勤加练习。”

    轻雲点头。

    老人再次把手放在她腕子上。

    气再次运转了,但老人的气并没有包裹住她的气,而是作为先驱引导她前进。

    她想这个老头一定有很多故事,而且这些故事逼得他有些发疯,否则他不会莫名其妙的收自己为徒,还给胸前穴位起名为青云穴。这些念头在心里上上下下,这叫她不禁有些出神。

    “凝聚精神,记好气的走向,以后你要常加练习。”老人一声断喝。

    她吓了一跳,赶紧专心记忆那团气所经过的地方。

    老人带着她走了七八遍,轻雲素来记性不错,不多时便已经记下了,剩下的遍数无非是巩固记忆。

    “好了,明日我会再来,检查你练的如何。”老人说罢,一眨眼的功夫,整个人便如鬼魅一般消失不见了。

    这一次她听见了一点细微的声音,老人应该是从窗子走的。很奇怪,窗子这么高,而且窄,他是怎么做到这么轻松的进出的呢。

    她推开窗,此时月明星稀,天空飞有数点寒鸦,自己的小屋被整个谢府包围着,如同一个孤岛,但她已觉得这包围圈中多了一个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