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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过关

    下雨了,起初是淅淅沥沥的,后来是轰轰烈烈的。雨不顾一切的流下,间杂着轰隆隆的雷鸣声,仿佛要冲走这个世界上一切的肮脏,据说这个世界每一秒都有人在哭,天则将眼泪收集,化作雨降了下来。

    轻雲的小屋仿佛和这个世界割裂开了,她独自待在里边,没有谁跟她说话,只听见雨珠飘落的声音,这清冷的声响会让难过的人心碎,但这类人绝不包括谢轻雲。

    轻雲在她狭小的房间里走一路拳,她打的很慢,因为要养气力,这路拳是老人不久前教她的,久练可以强身健体。

    今天她被禁足的第十五天,学武的第十三天。

    老人每一天来都教她一些新鲜的东西,他说不要她现在就练出极高的境界,先养出眼界和底气再说,再就是把基础打好,所以什么东西都是大致的涉猎些,她的气越来越长了,但如果说老人的内功底蕴是大海,她则只能算一条断断续续的小溪。至少一切事情都在往好处走,她这样想。

    她站在床上,把窗子打开,有几滴雨扫在她脸上,她看见远处有一株草木,上面生了一个花骨朵,暴雨之下,这花骨朵被蹂躏的颤颤巍巍,很可能下一秒就会碎在地上,她很担心。

    一朵花凋谢是注定的,但凋谢分好几种,有盛极而衰,经历了一整个花的周期,由花苞到干花瓣,有半道而死,在开的最美的时候,被一只手折断,放在花瓶里,还有夭折,即在花骨朵的时候就早早的死掉,没有来得及绽放就结束了生命。

    书上有人喜欢葬花,不少人说这是矫情,她不这么认为,因为葬花者埋葬的根本就不是花,是人,只是把美丽的,早陨的东西,放在香囊里,再返回土地里。

    她合上窗,专心练她的拳。

    今天彩玉来看她了,她说明天她的二姐会来。

    今夜,老人没有来。

    第二天,夜晚,又下雨了,倾泄如柱,像伤心者永不间断的琴声。

    风雨中飘摇的树叶像神女行动时的衣袂,但谢轻雲看不见,谢轻雲坐在老人的旁边,在倾听老人的授课。

    雷电如魔爪,不时的把天空照亮,外面听不到别的什么的声音,只有老天在宣泄自己的怒火。

    老人坐在谢轻雲的床上,他的面孔沧桑如同在烈日下干裂的大地,裂隙里却流过了雨水,而他的眼睛明亮如火。

    小室昏暗,没有油灯,只有不时划过夜空的闪电能将里面的陈设照亮。

    窗开着,雨如跳珠,重重的击打在窗台上,然后四散迸开,如跃出水面的鱼,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后又一头扎了进去。

    老人道:“跟着我说的来,气从青云穴运行,分两路下沉丹田,然后向上,经过心脉……可否觉得心脏剧痛。”

    谢轻雲点点头,她已经说不出话来,衣服的前襟已经湿透,双手不住的发抖,呼吸困难。

    “是否觉得真气一运行到此处就疼痛不已,堪称心如刀绞,心脉仿佛被刀划过,但别的地方都不痛,而且气的运行阻塞的厉害,好像有千斤顶在往后拽,怎么也过不去。”

    谢轻雲再度点头,看样子她已经快晕过去了。

    “再这样走……是否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捏住了,直感觉好像要炸开,头也有点发昏,眼前一黑一黑的。”

    谢轻雲第三次点头。

    老人得意的笑了,“这就对了,因为我教的是错的。”

    “错的很彻底,你如果按这个练法,百日之后,必死无疑。”

    “错这一次,好处无穷,非但可以增长你数年功力,还可以锻炼你心脉处经络,让它更强悍。”他泰然自若的说着让人冷汗直冒的话,“现在,听我说的走。”

    “真气下沉,沉到最底,再绕到身后,不能太直接,尽可能的曲折,尽可能的给你的气休息的时间……”大多数穴位他都没有起名字,只有个别几处穴位他胡诌了些名字,方便称呼,他只能给出大致的方向,更多的细节则需要凭轻雲自己的感受。

    “现在,冲锋。”如同绝世的刀客突然出招,他下达了冲锋的号令,于是谢轻雲发动了自己全部的力量,冲向老人意指的地方。

    “不要犹豫,全力以赴的冲过去,只有经历过够多的错,才知道什么是对的,没有谁是做之前就知道真理是什么样,所以要去做,做之前尽力的想,想好了就不遗余力的去,做错了就改,只要会改,你的错误就会滋长你的力量,杀不死你的,都会使更强大,你只会越来越强。”他好像又开始发表演讲了,这哪里像练功,分明是说的别的什么东西,雷声大震,他脸被照的通明。

    “我先前教你的法子,你练的极快,因为它错了,越练你越偏,更多的气被你练出来了却不能真正的为你所用,你只练了一边,可另一边是空的,就好比一个人走路,一腿长,一腿短,可能走的不慢,但走久了这个人终究不舒服……”

    突然,老人停上了嘴,眼神一凛,紧接着,外面的雨声变成了——“噗,噗,噗”,这是雨打在伞上的声音,并传来了女人的脚步声。

    谢轻雲慌乱的向窗撇了一眼——这个位置,她什么也看不见。

    老人双目不瞬,怡然自若,微微颔首,示意她不必惊慌,运行真气即可。

    轻雲强压心中惊意,默然用功。

    “我来了。”门外,窗下,有一个人微低的声音,尽管隔了好久,谢轻雲还是一下子辩认了出来,她是谢轻雲的二姐,叫谢青瓴,几年前嫁给了秦家,现在已经该叫秦夫人了。

    “我来了。”她唯恐轻雲没有听到,又说了一遍,这一遍的声音高了一点。

    “我知道你在听。”二姐说道,谢轻雲没有搭话。她体内气血翻涌,而且疼痛难忍,她明白,这是敌人的反扑,她不能后退,只能向前。向前就是死战,向前就是决裂,决裂很痛,痛的她说不出话来。

    “我听说你不愿嫁人。”二姐继续说道。“我起初还不敢相信,没想到几年不见你已经变成了这样。”

    这样又是什么样?

    二姐试图通过这种模糊的质问,强迫轻雲开始自我反思,失去此前坚定的立场,只要误入歧途的妹妹不再坚定,她就重新掌握了道德上的支配地位和话语的优先权,这是二姐的拔剑,尽管她还没有真正出招,但这已经是她进攻的开始。

    “我且问你,母亲养你数年,为的是什么,现在你忘恩负义,忤逆父母,不尊婚约,一意孤行,你究竟为了什么。”二姐如同一个法庭上的审判者,她高大,神圣,看不清面目。在此刻她在道德上有着天然的优势,轻雲没有反驳的资格。这是她的第一招,如从高空落下的审判之剑,轻雲无处可躲。

    与此同时,谢轻雲的体内,有无数匹奔马正在向前冲刺,踏过了火焰与坚冰,不顾一切的朝目标推进,又或者是一条龙,从江河向下要进入大海,老人的话就像鼓点一样,催着她前进,气一次次的冲刷着经脉,艰难的,缓缓的往前走,身体产生了许多幻觉式的疼痛,麻的,痒的,酸的,但她一概不管,只沉下心思往前走。

    她可以努力克服身体的疼痛,但阻挡不了话语往耳朵里进入,就像阻挡不了汩汩的血液在青瓴的剑招造成的伤口中流出。

    “商人攻灭了夏,却继承了夏礼,周起源于白狄,它灭了商以后又自称是夏人之后,自任华夏正统,每朝每代都有蛮夷,中原强的时候可以威慑蛮夷,蛮夷强了就会入侵中原,譬如汉时武帝年间驱长鞭燕然勒功,又有如五胡乱华,衣冠南渡,蛮夷过不了几年就会被中原同化,成为下一任华夏正统,千年来汉的血液一直在变,早就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好在‘正统’二字一直是人们所崇尚的,汉人会势衰,可‘汉’总不会绝,只可惜死在胡汉往复之间的人。”她似乎是收刀了,似乎变得温和了,但是这预备的是下一次更快的拔刀。

    “如今庙堂之上,暗流涌动,胡人乱我中华,铁骑肆虐故土河山,尸横遍野,朝局动荡。世家仗着权势垄断了官位,顺便还把经书典籍独掌在自己手里,好叫人才只能从世家里出来。皇帝为了抵御蛮夷,巩固皇位,只好任用世家。世家得宠,而各个家族之间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要排除异己,勾结朋党,这几年世家的子弟越来越不行了,但寒门却屡有异数,这正是世家的门槛低,寒门的门槛高的缘故,而寒门虽然衰败,却也终究是士族,真正的贫民是绝对与政事绝缘的,他们生来就是贫民,死后也一定是贫民,他们的后代也是贫民,因为他们没有机会读书,没有机会读书就不可能进入朝廷。”

    “任何世家都有可能衰败,衰败了就是寒门,所以世上总会有世家门阀,但世家门阀会变动。皇帝可以换,世家不会改。”

    “世家之间的争锋更是危险,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现在站在朝廷里的没有谁是好人,但凡是谁动了当好人的念头,就会被别人寻到弱点,大家便都抢着当恶人了,至于好人只能从大狱里寻了。你以为只有我们谢家需要通婚联姻吗?天下所有想站的住的门阀都需要通婚联姻,不然就会被别人挤下去。谢家四代人,想立的住脚跟,你以为真的容易吗?经历了多少看不见血的争斗。你用的瓷器,穿的丝绸,佩的玉器,都是你的父辈祖辈们拼死拼活挣来的,你觉得不光鲜吗?你觉得阴暗吗?呵,你看门口坐着的乞丐,他活得倒敞亮,让你去,你去吗?他甚至不一定能活过今年的冬天。你用着谢家的东西十几年,现在就是你奉献的时候了。你想要自由,现在谁都没有自由,区区一个世家的女儿,哪里配拥有自由。汉家势衰的时候,皇家的女儿都需要配给胡人,你谢轻雲凭什么幸免。”

    这就是她的进攻,她手无缚鸡之力,但同样有进攻的力量,因为谢青瓴可以代表过去,代表曾经建起的大厦,老人曾给她讲过一个新异的典故,说曾有一只谦虚的善负的骆驼,进入了荒漠,变成了一只狮子,这只狮子要与一只巨龙抗衡,巨龙已经活了前年,身上的鳞片闪烁着你应的光辉,可是那只狮子则希望“我要”,这个典故不存在于任何谢轻雲看过的典籍里,老人说这是一则海外传闻,来自极远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配得上是一只狮子,但是姐姐的话语里确实闪烁着你应的价值。

    是固若金汤的堡垒,神圣不可侵犯,肃然无声,但是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不断的扩大自己的占地,将它所不能容忍的碾碎,把一切来自大海的东西圈进河塘,变成某些人的所有物,水土不服的就死掉了。

    它已经够可怕,但还不是最可怕的东西,据说最可怕的东西可以根据自己的面貌创造一个世界。

    谢轻雲迫切的需要打赢与自己身体的一仗,但这还不足够,她还要与外界的,现实的东西斗争,包括由这个社会产生的观念,她要一一与之相较,她一旦走上这条路,就没得可选了。

    她不能容忍自己被圈禁在什么地方,她拒绝一切异化,拒绝压向人的山,必须要争取什么,这是毋庸置疑的。

    窗外,二姐跟五年前已经变了样,穿着端庄的竹青色华服,长裙拖地,不见双足,戴着镶了宝石的翠凤形簪子,挂着一个素银耳坠,身边没有跟侍女,自己撑着一把伞,露出一个青绿色手环,满身贵气。实际上,二姐的样子谢轻雲是看不见的,窗子的高度阻碍了她的视线,入目之处的只有狭小的房间和眼前的老人,她眼前一阵阵恍惚,某种眩晕感一阵阵的传来,她有心反驳姐姐的话,可是她张不开嘴,不但张不开嘴,就连她和自己身体进行的斗争就快要进行不下去了,一次次的冲击中,她体内的气所剩无几,变得迟缓滞满,即将枯涸殆尽,最强劲的箭,经历了超出它能力的距离,它的力量会不足,哪怕她是由顶尖的弓手射出的,正所谓,“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

    谢轻雲忽然觉得很寂寞,因为熟悉的事情在一点点的死去,每一个她默认的东西都在变样,变成她绝不熟知的模样,并理所当然的告诉她就该如此。她发现自己的过去和现在正在割裂开,自己的世界也被分成了两半。

    而姐姐的话并没有停止,和这不断的雨幕一样,仿佛可以持续到世界尽头。

    “我是你的二姐,与你一母所生,哪里会害你,你现在的路,都是你亲人走过的,不忍心让你再吃一遍苦,所以我苦口婆心的劝你,你最好放下幻想,认清现实,乖乖听话,也不枉母亲生你一场。”青瓴再次出招了,这一次的剑招更柔和,但是绵里藏针,就像表面上平静的湖水,底下却藏着噬人肉的蛟龙。

    “实话告诉你,你所用过的招,你的二姑已经用过了,比你所做的还要激烈,她拿着剪刀逼在自己的脖子上,和家族抗议。同样的招数,我也用了一遍,可你二姑终究摆脱不掉嫁给皇家的命,我也逃不出我的命,我劝你好好想想,有些反抗是毫无意义的,你最好明白这一点。”

    “好话已经说尽,只看你怎么选。”

    说完话,姐姐停了一会儿,见谢轻雲没有动静,便叹了口气,失望的走了。

    轻雲说不出一点话来,她在做着最后的冲刺,这是她孤注一掷的一击,如果不能成功,她可能会一败涂地,因为已经不再有可以供她消耗的气力,她的经络也被撑的痛苦不堪。

    终于,关隘被冲破了,疼痛如潮水般消失了。

    她倒下,大口的呼着气,却没有感到开心。

    “你的经脉可汇聚百川。”老人拍拍她的肩膀对他说道,这是她搏来的机遇,按理说她应该感到庆幸和放松,可是并没有,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雷声又响了,这是天公的怒吗?

    一种莫大的伤悲和无力感朝她袭来,把这个女孩完全的裹挟了,她望着老人,想着姐姐的话语,想着母亲的告诫,想着十余年的生活,想着自己的选择,一点晶莹的光从她眼角闪过,原来是一两滴清泪流了出来。

    老人并没有转移视线,反而很真诚很坦率的看着她,看着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的落在床榻上,但她还不愿彻底丢掉自己的防线,她竭力忍耐着,仿佛是捍卫自己的领地,最起码的,她控制着自己没有发出声音,她倔强的认为哭出声音会让她显得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兽。

    同样轻雲也在看着老人,尽管视线已经模糊,但她还试图通过眨眼让自己看清老人现在的表情,她没想到这个擅长斗争的老人也会有孩子般的神情,原来他也做不到总像一只狮子。

    他们相顾无言,轻雲终于忍不住了,她趴在老人身上,不一会儿,难掩的悲声从窗口传出,最后被雨声打散,还没来得及传入他人之耳便已经无法辨认。

    过了半晌,雨渐渐歇了,轻雲也差不多止住了哭。

    “从今往后,你这一处穴就叫昭关。”老人低声道。

    轻雲的情绪平复了许多,她的眼圈仍有些红,但已经基本恢复了平静。

    她的眼神比以往好像又坚定了一些,老人看着她,眼神欣慰。

    老人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气在她体内走了几圈,“记这一个练法。”

    大约过了三五遍,谢轻雲点点头,老人才停手。

    “你错这一遍,内功至少上了一个台阶。”他拍了拍轻雲的肩膀,“以后按着我新教的这一个练。”

    “这一次我教你的也不一定是对的。”他撂下一句话,从高窗离开了。

    倘若将来私下里在练功遇到这种问题,而老人又不在,或许就得靠她自己了。轻雲想到。

    躺了一会儿,修养了片刻精神。

    轻雲从床上站起身,看向窗外,脸上犹带泪痕,经历了瓢泼的大雨,那朵花骨朵没有死,反而绽开了,欣然的向世界展现自己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