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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七十日

    轻雲又要被关起来了,这一次的时间是七十天,一直到她嫁人。关的地方也变了,不再是那间老旧的小屋,而是谢府的地窖。

    昔年衣冠南渡之时,兵戈抢攘,时事动荡,可谓风雨飘摇,谢家人考虑到战局不稳,恐人心生变,招致不测之祸,便在家宅下方,专门建造了一个能容纳数人的地窖,以备不时之需。

    谢轻雲低着颈子,母亲在前面领着她,后面是三个侍女,锦屏,机杼,还有一个叫碎琼,她们走在去往那地窖的路上。

    步子走的很齐,五个人走的竟然像只有一人。精巧的绣鞋轻轻的拍在地面上,发出类似噗噗的声音,地面打扫的不太干净,积着些灰,人走过,就留下脚印。这里很空旷,细微的咳嗽声都会放得极大。走廊千回百转,让轻雲产生了一种自己走在怪兽肠道里的幻觉——她呼吸开始急促。

    母亲眼圈有些红,似乎刚哭过,可能是她在哀叹自己女儿不幸的命运,也可能是在埋怨原本乖巧女儿变得固执,不听自己的话了。她看上去很伤心,一想到她要将自己的女儿亲手送入那种地方,就情不自禁的想拿出自己的手帕擦拭眼角。

    任何人,只要在这里带上一个月,都会心移。这里太寂寞,太冷清,人是承受不了太大的孤独的。

    而谢轻雲,这个叛逆的女儿,成功成为了谢家的耻辱。

    她现在是一个有辱门第的女孩了。其实,她自己也很矛盾下,她现在并不是一个张于斗争的战士,在她的内心深处仍然犹豫,仍然有所顾虑,但她用带着尖刺盔甲把自己武装起来,做出了一副坚强的样子,以此抵御外来的“教育”和她不想要的同情,她心甘情愿的接受她“应得的惩罚”,或者说,她虽然痛恨所谓的惩罚,但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是明知如此的。

    她太顽固,太执拗,太有想法,像一块瘦铁。她的选择动摇了家族,父亲不能容忍,所以她必须要接受惩罚。

    地窖越走越深,母亲亲自拿着一盏油灯,她拒绝把这盏灯交给侍女。

    灯火有些闪烁,周围的影子诡异的摇动,尽头是一块浓郁的黑色,仿佛隐藏着什么莫测的生灵,只要她走到头,就会连骨头也不剩的吃掉自己。轻雲已经好久没有产生这么幼稚的念头了,她极小的时候怕黑,大概是五六岁,她记不清了。那个时候她不敢独自待在狭小的屋子,虽然那空间很窄,走几步就能到头,可黑暗却是极广袤的,她总担心这无尽的黑暗会孕育出什么可怕的怪物,在她松懈的时候,突然张开嘴,一口把她吞掉,一想到这里,她就会哭。在她哭的时候,家里人会把油灯点上,轻声细语的安慰她,给她讲《诗》里边的故事,过了一会儿,她就不哭了。

    这里的路太长了,或许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也到达不了终点。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里并没有青面獠牙的恶兽,面前有的是一扇门,一扇上着锁的门。

    母亲将钥匙送进了锁孔,咔哒,门开了。

    这里跟外边上完全是两个世界了,外边的世界是自由的,多变的,而里边的世界的幽闭的,拘禁的,而里边的世界完全是人为的结果。

    母亲看向她,轻雲明白母亲的意思,于是她自己走了进去。

    里面的空间并不小,能容纳很多人,很难想象当年是怎么建成的。由于事前已经被大致的清扫过了,室内还算整洁,也没有什么杂物。侍女机杼走了进来,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一台油灯,小心的点着了,放在了一个柜子上,接着就退下了。

    母亲站在门后,对她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可以回心转意。你只要说想好,我可以再同老爷商量。”母亲很难过,她的姑娘变成了家族的耻辱,她很希望自己的女儿悬崖勒马,并且想要尽己所能的拉她一把。

    轻雲淡淡道:“母亲,您不必再问,我是决心不嫁人的。”

    “看来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女人如果不知道变通是活不下去的,太拧的姑娘也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希望这几天你能吸取一点教训。”母亲说罢,亲手为她带上了门,接着又是几声钥匙和锁接触到声响,门被锁死了。

    母亲一走,房间立刻暗了许多,虽然房间内还留有一盏,但经不住这房间太大,更多的地方,仍然是幽暗乌黑的,她把灯举起来——胳膊一用力,灯罩内点火花就摇动了两下,她心里也为之一颤——慢慢的往前走。

    她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毕竟这里有那么大的空间。

    让她失望的是,这里虽然比那封闭的小屋大,但是东西比那里至少不多,甚至没有什么值得她扒翻的地方,或许这里曾经有很多东西,但显然已经被清过了一遍,留给她的所剩无几,有几张宣纸,但是没有笔,没有一本带字的读物,几身更换的衣服,最糟糕的是油灯都只有这一盏,连用作补充的煤油都没有,她大多数的时间恐怕要在黑暗中度过了。

    门底下仍然有一个可以活动的机关,但是更加狭小,大小也就跟便桶差不多。

    她失望了,她把灯放在桌上,坐到了椅子上。

    她想起了那张宣纸,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宣纸了,她小时候学过作画,她曾经想过画天空,就是天空,纯粹的天空,没有一点旁物的天空。

    可她怎么样也无法真正画不出天空的广袤与辽阔,她的纸太小,然而无论多大的纸跟天空比起来也是小的,她把纸举高,意识到自己所画的不足天空万一,而且纸上的颜色和天空也差很多,她有点失望,后来她发现只有当自己什么都不画的时候,纸才最像天空的颜色。

    她知道海,知道海是汪洋的蓝,但是她并没有见过,她画了一张画,画的是自己臆想中的大海,但她不知道海究竟是不是这个样子,于是她把那幅画装进了废纸篓,后来她又画了一张,是跟上一张截然不同的样子,因为她想到大海不可能是千篇一律的,可是光画根本上不顶用的,她很想去看看,很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她心底还有一个隐晦的念头,他们说“海内”就是天下,那有没有可能去了海外,就能逃出这个“理”的天下。而且有的哲人说,海是无边无际的,那看来海要比陆大了。据说平原也是无边无际的,可既然能离开平原说明终究还是有边有际,最多只能称上是“一望无际”了。如此说来,海大概也是有边的了。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海也应当是天之下的了,可是海中没有王的臣,怎么能算作王的土呢?她又发现了这个世界矛盾的地方。

    可她又想到,海外也是有蛮夷的,并非全无人烟,蛮夷有自己的王,那么蛮夷之间恐怕也别有一番“理”在,理在他们那儿恐怕只是变了个模样,倘若她真到了海外,估计还是有“理”的。

    她看了看周围,现在她被拘禁在这个房间里,这个房间虽然很大,但跟海相比,还是狭小的,她就好比困在茧里的蛹,想要飞起来非得挣开这个茧不可,但是柔软的蚕蛹是怎么冲破坚硬的茧呢,她不禁在心底感慨。

    古人说女子是柔软的,可她觉得女子也不全是柔软的,花木兰不是很坚硬吗?谁能说花木兰也是柔软的呢?“我自己也应当坚硬起来,只有比茧室更坚硬才能冲破它。”她忽然说道,回声在空旷的屋内回荡,一直响了好几遍。

    她自己也有些被吓到了,她本来没想把这句话说出来,但由于她的心神不定,一不小心让心里话从嘴边露了出来。

    坚硬确实是重要的,但能破除茧室的不仅仅是坚硬,还有以柔克刚,表面的柔顺往往意味着它们有更多拉伸的潜力,关键在于破除束缚,坚硬和柔软都是手段,但“以柔克刚”容易被沉浸在幻想里的人当做继续他们的软弱的借口。

    她看着周遭的墙壁,感觉未来被这些墙阻隔了,希望很遥远。墙壁是真实的,希望应当也是,但不够自信的人容易把后者当成虚幻的。

    总是犹豫的人是痛苦的,要去实践,首先应当打消幻想。也许这个世界上一个被加密过的文档,然而每个人手里都没有密码本,我们都是解谜者,然而大多数人的结果往往大不相同,但这个世界不可能是虚幻的,如果是虚幻的我们就不可能感知到它,世界恐怕也没有什么绝对必然的运行机制,我们不应当把一切痛苦当做命运安排的结果,要敢于起身,拒绝强加的“你应当”。

    反正也没有第二个人听,她放肆的说道:“我希望在万世不变的东西上钻一个口子。”

    墙很厚,怎么把它们打穿呢?轻雲这样想。

    外面,夜幕快要降临,正是残阳如血的时刻,人们维持着一如既往的生活,侍女碎琼与锦屏正走在给谢家的三小姐轻雲送饭的路上。

    碎琼心里其实很钦服轻雲。身为一个小姐,竟勇敢的放弃自己已有的东西,去追寻虚无缥缈的可能,是很难不让背地里跟人有恋情的底层婢女钦慕的。她的出身让她身为奴籍,可是她对人生中的某些东西仍然抱有幻想——她身为谢家的奴婢,却私底下恋上了别人家的男人——不合礼法的爱恋让她对包办的婚姻多了一分抗拒,也让她对于拒绝被动的谢轻雲多了一分共情。

    她一度专门侍奉谢家的老祖宗,后来赏赐给了谢轻雲的二姑——谢文岚。那时候轻雲的二姑尚未嫁给皇家,谢文岚领着碎琼识了字,读了些婢女本不该接触到的书,“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那个衣着简朴,不喜华服的女子慢慢的念,她在旁细细的听。

    《上邪》也是极好的“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它几乎能被人唱出来,文岚婉转的腔调,细腻的咬字让她对这首乐府诗久不能忘。而且需要多么强烈的情感才能把爱唱的如此雄壮呢?“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当时就生出了叛逆的念头——什么时候自己也能遇到值得如此付出的人呢?

    她还知道了不少讲说情爱的故事,读过些“拂墙花影动,疑似玉人来”这样的东西,这句诗出自《莺莺传》,那是个放辟荒唐的故事,却写的像诗一样美,在听它时碎琼潸然泪下。

    安坐在书桌旁的文岚却说这个张生是天下一等一的负心男子,无情无义,无耻之极,根本不是一个“非礼不可入”的人,在他用诗词文华掩饰的外表下,有一个贪恋美好却不肯负责的心,所以他见到莺莺后,一概此前的温茂,挟恩图报,贪一晌欢愉,但在落第后,又渐渐和身份卑微的莺莺疏远,娶了别的女人,明明是自己放不下世俗的眼光,却指责被自己抛弃的女子“不妖其身,必妖其人”,看来邪淫绝不止女子,有些男子邪淫起来远胜女子,明明二人已经断绝了联系,这张生却又想外兄的身份与莺莺相见,所谓将断不断,蛇鼠两端,那作者更是恬不知耻,心甘情愿的替张生卑劣的行为作糊裱匠,说这是及时止损的善行,真可谓文过饰非,遂堕恶趣。

    最后她还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既然莺莺文章才学远胜于张生,为何不能莺莺前去科考,张生在家侍等?”言语间透露的自怜之意,刺入了碎琼心底,她没有能力替文岚做什么,只能默默的给她呈上一杯茶。

    那真是一段快乐的生活,她不禁怀念,两人几乎没有主仆之分,其乐陶陶。

    那都是一些旧书,待到谢文岚出嫁之时,她并没有把这些书带走,反而把它们锁了起来,眼里的落寞又被碎琼捕捉到了,大概是碎琼出身低微的缘故,她一直靠看人眼色长大,很容易把握到别人细微的情感。此后,这些书陆续到了现在谢家的三小姐谢轻雲手里,而现在轻雲又走上了文岚曾经走过的路。或许发生在高门大族的悲剧,会比寻常更加惨烈。

    谢文岚去往皇家时不仅没有带走那些旧书,连她也没有带走,别人很纳闷,只有她知道原因,文岚看着她说:“我不想让你拘禁在一个用世间最华贵的东西装点起来的笼子里。”碎琼不知道她在皇宫里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梦见她变成了一朵不能飘移的云彩,如果说云彩失去了自由的飘来飘去和随意变幻形态的能力,那云彩大概也会很伤心吧。但如果说皇宫是一间大一点的笼子,那谢家何尝又不是一间笼子呢?一个人的一生只是在几个笼子里来回动,所谓的选择只是斗蛐蛐时观众发出的兴奋的喊叫,表面上有用,实则于事无补。

    而现在的自己,也走上了一条如莺莺般的道路,莺莺反而比自己要清醒,她至少从开始就知道自己和张生是没什么未来可言的,所以她才能用又幽怨又冷静的语气说出“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也,愚不敢恨。”可她心里还是放不下,不然她为什么会鼓琴未半而去,她只是提早的放下了一切希望,把自己卑微到了尘埃里,如此才能避免事后的心伤——碎琼又为自己叹息了,她见过残酷,可终究还是天真的。

    她不禁想到自己的恋情,她是否能像轻雲那样有勇气呢?而如果自己有这份胆量,自己心仪的那个他呢?

    而锦屏则认为谢家如今的三小姐多少有点毛病,大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像画本里女主人公一样学什么抗婚,女孩子有那么多想法干什么呢?思虑过重易折寿数,当然,这种话是给世家里的小姐们说的,自己这些丫鬟命的必须要把脑子弄清亮点,把事情想明白,要是稀里糊涂,得罪了贵人可有自己好受的。

    当然,碎琼和锦屏都没有别的沟通,她们并不知道彼此的想法有如此多的不同,她们现在的任务是给轻雲送饭,并拿走盛着秽物的便器。

    不觉间,已经到了,碎琼轻轻的扣了扣门,在得到回应后,便推动底下的活板,把饭水送了进去。

    屋内,油灯所释放的光在轻雲的注视下,一点点的黯淡,直至彻底熄灭,把她关在这里是父亲决定的,因为父亲知道黑暗与孤独有着可怕的力量,在时间感错乱的地方可以让人度日如年,最后一秒都挨不下去,彻底失掉精神最后的防线。

    她咬牙硬撑,可是没过多久她就感受到了如群蚁噬身般的痛苦,在这里时间太漫长了,她只能选择闭目练功,她试图通过将自己的意识集中在一个需要较多关注的行为上,忽视掉外界的环境,这取得了不错的成效。

    她的气一遍遍的冲刷着自己的身体,轻雲静下心来,慢慢的感受着玄妙的力量,她需要珍重自己的身体,这是她进行斗争的基础,所以,她要吃饭。

    送饭的侍女带来了灯油,她的父母还是愿意让她在有光亮的地方吃饭的,她认真的咀嚼碗里的饭菜,这里边的饭很寻常,都是给下人吃的,但她吃得像是在吃山珍海味,每一口都像是最后一口,她对生活没有放弃希望,所以她需要从食物中摄取能量。

    这里封闭的太好了,那个老人也没法来看她了吧,她现在很思念那个老人,想念他破烂的衣服和利剑一般的话语。

    她没有计数的工具,时间的概念在她这里被模糊了。

    她没有睡着,她想等那个老人。

    一直等了很久,等到她意识模糊,昏昏睡去。

    今夜,老人没有来。

    待到轻雲从睡梦中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

    人的梦境很奇怪,它似乎格外钟爱人经历中细碎的环节,它常常惊人的拒绝轰轰烈烈的部分,将连你自己都遗忘的内容挖出来再讲一遍。它的权柄就是把以怪诞抽象的形式把人的经历重新表述。

    她梦到自己身处幼时的院子,她那时真的太稚嫩了,看着从二姑那里弄来的画本,着迷于奇异的故事,她仿佛本来就应该待在这里,她忘记了当前生活中的一切要素,婚嫁,拘禁,习武,斗争……

    她看了好久,许多快要遗忘的情节也被她重温,她一本本的读,几乎读完了一个书柜,可天色还是那么亮,不见一点黑,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没有意识到一点奇怪,仿佛生活本来就应该如此。

    直到她发现了一页空白的纸,夹在一则悲剧和一则喜剧之间,她仔细看,试图读出些什么。

    她看呀看,正过来,反过来看,横着看,竖着看,忽然间看出了自己的脸,不是幼年稚嫩的样子,而是一个发丝微乱,面带灰尘,嘴唇干得起皮的形象,她被惊得灵魂往后缩了一下,忽然间脑里浮现出一些真假难辨的内容,如箭矢一般的穿过,嗖的不见了踪影,她好像触了电,但又由于接触的时间太短,事后又不禁怀疑刚才经历的是否真实。

    接着纸上又浮现了一张苍老的脸,模糊但是看不清楚究竟是谁,这张面孔转瞬即逝,接着是她的母亲,她的二姑,她的二姐……无数张面孔出现在那张纸上,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她几乎要醒来了,但是并没有。

    接着她听到了奇异的脚步声,似乎是要来抓她,然后是粗鲁的,看不清长相的人出现在她的面前,要来抓捕她,她吓了一跳,赶紧逃跑,于是她的闺房就消失了,这个院子也消失了,她逃到了任何她见过的,没见过的地方,小说里的龙宫,仙境,密林,山坡,湖畔,平原,可是那脚步声一直在她的耳边,她没有放弃,继续跑,在她不知道去了多少个地方后,她醒了,身上早已大汗淋漓,不知为何,身体酸软异常,外边是砰砰的敲门声,那是临时照顾她的侍女。

    轻雲长舒一口气,眼前仍是她熟知的世界,她不能再逃了。

    对模糊了时间概念的人来说,时间反而流逝的异常漫长,谢轻雲现在就是这样。

    她只能靠给自己送饭的次数来推算究竟过了几天,她用指甲盖小心的在书柜下方划下一道一道的痕迹,以免自己彻底失去了对时间的认知继而缴械投降。

    她脑海里时常有不必要的字句盘旋,如同在草丛里穿行的蛇,发出悉悉的声响,惊得人回头,却遽然消失不见,其实这不是最近才有的,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月。

    即便是练功时,她仍然杂念丛生,没来由的心猿意马会让她内心躁动许久,难以专注,她的脑子经常在想一些事情,很少有心如止水的时候,尽管她脸上不露形色,但内心可能已经翻江倒海。

    气的运行并不能阻塞思想的运动,在密室对旁物的阻隔反而让她更加深刻的思考某些问题,在这种相对极端的环境下,促成轻雲意识到了某些行为的必然性——她非这么做不可。

    她不由自主的思考,反刍老人教她的知识,反刍自己曾经的反思,固然命运是一座山,但谁说人不能把山扛起来呢?她情愿做愚公,但是没有人会去做夸娥氏。一切都得她自己完成。

    灯火闪烁,为什么没有风灯火还会闪烁,是什么东西让它摇曳了呢?

    桌子似乎在动,桌子有平稳的四足,它怎么会动呢?

    床也在摇晃,床有着牢靠的重量,是什么让它的根基也为之颠簸呢?

    它们似乎不是安稳的放在地面上,而是飘荡在某片湖水的表面,平静是它营造的假想,当蛟龙怀着愤恨出水时,会掀起惊涛骇浪,象征着丰亨豫大的大厦也会崩塌。

    所以地也在颤动,是因为巨人的出现而战栗吧,而巨人在哪里呢?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一个矛盾中的女子的幻想。

    灯闪的频率更快了,似乎在急切的传达着什么讯信,蓦地显出些人的脸,仔细看又很不像,难说究竟是什么,可能是山海经中写过的千奇百怪的异兽,生着人面却有兽的身体,又好像是什么异种的花草,欣欣然张开叶与花,来历不明的鬼魂也现身了,露出参差的白牙阴恻恻的发出桀桀的笑,忽又失去了立体的特征,变得扁平且只有线条,好似远古时代巫师祭祀时的作画。

    轻雲呼吸的频率逐渐失控,这种感觉让她想到童年时她有一次不慎掉进了水里,同时胸口发闷,气有点喘不上来,身上好像有些东西在爬,汗滴落下来,她似乎听到了汗滴到地面的声音,因为这里太过安静。

    实在是太安静了,她大为不满,几乎恼怒。

    她有种想要制造些噪音的冲动,否则她可能无法平和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轻雲感到很着急,她有一种迫在眉睫的紧要事件即将发生,但她却无能为力的错觉,这种感觉不知由何而起,但这不妨碍这种感觉强有力的折磨着她。

    这种不适的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就像被什么魔鬼附体了一样。

    灯灭了,一切都黑了,轻雲失去了视物的能力。

    她吃了一惊,几乎要尖叫出来,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克制住了自己的恐惧。

    当视觉被削弱后,一部分感官反而会得到提升,对轻雲来说,她的听力似乎增强了,她能够更准确的捕捉到细微的声响,周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兴许是地府里的阴兵鬼将来捉拿她了,可是阴兵为什么要捉拿她呢?或许是她干了大逆不道的事情,那倒也合情合理,毕竟她大概不能算作一个守礼的孝女,不过她也不会心甘情愿的束手就擒。

    这种隐蔽声音的发源绝不只一处,有可能她已经被包围了。漆黑的环境给她带来了许多不确定感,这种不确定构建出了一种恐惧——未知的恐惧。加上人仿佛与生俱来的强大的幻想能力,极易把部分异常当做超自然事物,并在圣化它们的同时与之斗争。

    什么才是本质,什么才是表象呢?如果说有人掘开富丽堂皇的宫殿,是否会发现底下也是白骨累累,在看似牢固的现实的基础下,是否也会有一个可以撬动的杠杆。

    她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因为那怪异的声响离她已越来越近了,但她仍然无法确定那东西究竟在什么地方,这个事实几乎让她发狂,她靠着自己对周围事物的熟悉,一跃而起,跳到上桌子,她身体比较轻,但桌子仍然发出来木裂的声音。

    接着,她似乎听见了咔嚓咔嚓的类似磨牙的声音,看来它——轻雲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是要来吃自己了。周围是那样的黑,好像是呆在某头巨兽的胃里,也许再过上一会儿就会有胃酸涌上来把她腐蚀到只剩衣服。

    她儿时对湖水总抱有奇异瑰丽的幻想,这种关于湖水的幻想和未知的黑暗所带来的恐惧是多么的接近。湖水总是很深,看不见最底下是什么,不晓得会不会有什么百年未见人面的水兽,锋利的牙齿探出嘴唇,自由的游弋在无人干预过的水底,伴随着它们的是嶙峋的怪石,还有如同呼吸一般起伏的水草。

    她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她屏息凝神,像一个等待猎物的猎人。

    不行,她不能在等待了,她要主动出击。

    但现在还不是最合适的时机,需要等待一下。

    最合适的时机往往是事后才能够确认的,再等?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固然现在是比较好的时机,而不是最好的时机,如果一直等下去,比较好的时机也会从手中溜走。

    一味蛮干也是不成的,要寻找合适的方法,抓住合适的……

    耳中的声音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她动了,单脚发力,凌空而起,整个人飞扑了过去,另一条腿借着腰胯的力量在空中画了个半圆,速度极快,轻雲感觉到自己似乎踢中了什么,然后稳稳的落下,用手一挽头发,再度跃起,如一只猫矫健灵动的奔走在她此前听到声音的位置——那里是墙壁和地面,巧妙的用她所能找到的着力点借力,不过几秒,回到原地。

    那种奇异的声音消失了,她安下心来。

    等到油灯在侍女的帮助下再度点燃,她才看到声音都制造者究竟是什么。

    在她所踢到的地方,总共倒着四只头部明显变形,血已凝结成紫黑色,显然已经死去多时的硕鼠。

    最近轻雲又开始怕黑,或许是因为地窖里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所以除了有油灯的时间都可以说的上是黑夜。她尝试睡眠,根本睡不着,她仰面看着头顶——黑色的,神秘的,不知究竟为何物——发呆似的胡思乱想。或许是因为怕的久了,她反而麻木了,她努力让自己接受这种压抑的,异常的环境,但很多东西是不能靠强迫来适应的,它们好像是天然的不合。

    在墨一般的环境下,她蜷着身体,睁着一双小兽般的眼睛,满怀忧虑。

    事实上,在无光的地方待久了,也是可以看到一些东西的,尽管这一些比较有限,但并不会极严重的影响她的生活,但确实让她在做许多事时畏手畏脚,而且在灯重新点亮时,她会不由自主的流眼泪。

    她开始经常做梦,梦境怪诞而无稽,是过去和现在的一种抽象结合,但有时却会以惊人的完整的方式带她重温极遥远的过去发生的某一件小事,而大多数的梦境是她刚睡醒就忘却的,在极少数点时候她能够比较清楚的认识到自己是在梦里,她会控制自己想出一些东西,然后它们就会真的出现,但这种梦往往脆弱,一不小心就会醒来。她有时候会害怕睡眠,因为睡眠意味着意识被潮水吞噬和身体的失控。

    还有习武,她并没有荒废掉,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能够确切的保证自己安全和特殊性的方式,她用气的存在来安慰和保护自己,在焦虑中得到一点喘息。

    她还需要摆脱某些凝视,某些强加的标准,那就需要从让自己变得“无用”开始,不出售自己,不讨好别人,否认旧的价值,拒绝居高临下的评价,这种时刻不能摇摆,也不能进退失据。希望爱,不否认爱,但并不希望被支配,不能被奴役。害怕,所以想要挣脱,着迷于温情和短暂的快乐。不坚定,所以害怕被抛弃,不希望别人离开,于是想要讨好——当利剑顶住脖子的时候都不敢说这是疼的,只好自我欺骗说“这是爱”。不能胆怯,要旗帜鲜明的反对,反对所谓父为子纲,夫为妇纲,所谓妇德,妇言,妇功,妇容,所谓“旁人的指点”,所谓世家的“荣光”……反对之后才有新的价值,新的标准。太可惜了,她生在一个旧的神还没有死的时代,她一想到这一点几乎要哭出来,即便是钢铁一样的人也会因为这句话熔化,旧的价值不死去,如何让新的价值诞生呢?

    孤独是可怕的,无端的响声就会让独身一人的少女心惊胆颤。

    无人交谈,逼迫她开始自言自语,低着头小声的和自己对话,她不让自己在对话中消耗太多气力,只是谨慎的用气发声,这让每天饭点才出现的侍女忧心忡忡,在门外听着那若有若无的低语声,总会叫侍女们怀疑这位孤独中的小姐是否正处于癔症的边缘。

    但侍女仍不敢跟轻雲搭话,因为这是老爷和夫人明令禁止的。这是老爷的良苦用心,为了让歧途的小姐收心,不得不用一些特殊手段,身为奴婢,她们不能有多余的想法。

    碎琼倒是有过一些逾矩的念头,但是多年的丫鬟生活已让她学会控制自己行为,更何况,她并不熟悉的“同事”锦屏,也在无形中对她起到制衡的作用,这让她只能做自己的“分内事”。

    碎琼和她恋人的关系还在发展,在最甜蜜的时刻,他们的脑海里都迸发出了惊人的幻想,那是巨大的,透亮的,一戳即破的泡沫,他们可以共享一段恰到好处的安静,彼此对视着什么也不说,可她不甘心局限于此,她想要做出一些行动,因为爱不是坐享其成的,爱是破坏平衡的。但爱不是猜忌,相反,爱是信任,爱相信美好且爱不支持逃避。

    轻雲已经在这里带了三十余天,那老人也有三十多天没有和她相见,如果不是体内流动的气,她几乎会认为之前和老人的联系上她的臆想,但并没有如果,气真真实实的在她的体内流淌,给她带来生命的力量,还有那些知识,此前不到三十天的时间里,老人让她涉猎的内容,不知道他有没有料到这一步——她如何获取新的认识呢?

    唯有实践,她主动的探索着气运转的更加正确的方式,老人从来就没有把“绝对正确”的练气的道路教给她,她只得一次次的调整。

    不怕犯错,但是希望能够改的快,错的少。

    但她也曾进入绝境,如困兽,陷入进退两难的谜题,她的气不知该向哪里去。

    这种时刻往往伴生着剧烈的痛苦,汗水,鼻涕,眼泪止不住的流,这可是一点体面都没有。血液失控的向上涌流,不用照镜子她都能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的吓人,这是压迫与堵塞造成的,她必须要过关,不过关什么都没有,就像伍子胥过了关才有复仇的可能,自己过了关才有未来可言,过关的需要不是局部的,是长期的,持久的,最终要变成全局的,于是她只能不顾一切的往昭关穴进发。前进是激烈的,激烈和痛苦相伴而生,有时候她自己都会想,为什么人体可以接受到超乎大脑所想象的疼痛讯号。可她偏偏还保持着清醒,也万幸她能够保持清醒,糊涂的时候容易把错误扩大,清醒还意味着会有比较多的调整机会。

    在她最接近绝望的时候,脑子里会响起她曾经听过的音乐,譬如《长清》《春晓吟》《梧叶舞秋风》……音乐往往比语言更有表达力,音乐可以比悲伤更悲伤,比快乐更快乐,语言是情绪的中转,是符号系统,而音乐可以越过符号系统,直抵心灵,所谓“妙处难与君说”,就是一种对符号系统规范的厌倦,而语言是很难表现音乐的,只能尽可能的运用侧面描写,或者把某些东西抽象化,如《神秘琴谱》说《长清》“志在高古,其趣深远,若寒潭之澄深也,意高在冲漠之表……”最无助伤感的时刻是语言难以形容,难以解释的,人受到极大冲击时往往沉默不语,这也就是文人绞尽脑汁追求修辞的原因,每一首绝妙的诗都在挑战符号系统所表达的极限。

    摸着石头过河,这是她现在的生活。

    空气有些闷,而且没有窗,但不必着急,总有一天墙壁会破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