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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将出

    “砰砰。”

    这是侍女的敲门声,不一会儿,是嘎吱嘎吱的转动活板的声音。

    轻雲自是听到了,便欲起身,未走两步,忽地停了脚,冷汗出了半身。

    来的脚步声不对。

    她这样想到,心里一紧,却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便快步赶上前,俯下身子,欲看个究竟。

    侍女正举着灯,方便轻雲用餐,见轻雲动作一快,吃了一惊,好险没把灯推倒。

    轻雲不顾灯光刺眼,借着活板往外看,便与那侍女目光相对了。

    果然,人换了。轻雲心里纳罕,但又不好说什么。

    目光相对仅是一瞬,接着轻雲就低下头,认真吃饭,同时,她还在思考这细微的变动之间的含义。

    外边的侍女中,锦屏还是在的,另一个叫碎琼的不在了,换成了曾经服侍过自己的机杼。

    她慢慢的咀嚼,唾液分泌,辅助她消化着食物,不多时,已吃下了半碗。被关的日子越久,她的饭量就越少,她只能逼迫着自己多吃些饭。

    不过换一个侍女,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但轻雲心里却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对劲,于是她对此格外执着。

    终于,她按捺不住了,她问道:“为什么碎琼没来?”

    二侍女怎会不知道轻雲在好奇什么,但当轻雲真正问出来了,还是难免震惊,按照规矩,二人都不应当回话,不过想到轻雲出嫁后虽是王家的人了,却也不至于跟谢家一刀两断,总也是夫人老爷的骨血。想到这里,二侍女对视一眼。

    “碎琼做了不合礼法的事情,挨了打,小姐还是不要再问了。”机杼谨慎的说道。

    轻雲所不知道的是,碎琼做了她人生中最勇敢的一件事,她带上来她能带的东西,和她的恋人进行了一场冒险,如果成功,他们有可能解除奴籍,成为自由人,但是他们失败了,成功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付出的代价也不只挨打那么简单。轻雲还想问,但她看二人的神情,心中忖度估计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锦屏与机杼一齐向轻雲行礼,拿起轻雲道饭盒,告退了。

    她们是不耻碎琼的行为的,也没有想到一个貌似守规矩的人会做这种事情,她们是高洁的,清白的,忠诚于谢家的。

    “我再为你上一课吧。”老人说。

    太黑,轻雲看不清老人的脸,只能老实坐在床上,听他的声音。

    如果是平时,轻雲一定会疑问老人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但这一会儿,也不知怎的,她脑子里产生不了任何疑惑的情绪,就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老人本来就应该来这里,告诉她应当知道的道理。

    “我看这世人,念古人不念今人,恨旧事不恨今事。”他开口,语气沉稳。看声音,他似乎没大变。

    “单纯的怀旧是毫无意义的,当然任何人都有贪恋美好的本能,但是单一的怀旧往往是片面的,空洞的,这种怀念并不是怀念完整的客观的历史,是被他主观加工后的历史,把过去当成神来崇拜是对现在的人的残忍。历史是许多士大夫用于逃避的工具,他们把头埋进故纸堆里,为不幸的人写诗记传,讴歌曾经强有力的人物,这是他们用以摆脱实践的借口,在这种自我麻痹中,他们可以固守其成,反对变革,他们其实就是既得利益者,大多数悲剧的制造者,他们在哀伤被损害的人的时候,却忘了就在他们花时间伤悲的时候,就正在有人被损害。他们是精通逃避与自我欺骗的集体,善于取得利益和享受现有的成果。”

    “所以,需要献身于实践,去寻找你的同志吧,把他们组织起来,开始反抗。通过斗争让人们意识到自己应有的权利并开始捍卫它,你的同志将会越来越多,但也要小心隐藏在同志中的敌人。”

    “凡庸是可恶而且可恨的,介于殊死的刀剑和满足的母猪之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但却沾沾自喜,颇为自得。”

    那几乎是一团阴影在讲话,愤怒的说出他复仇的决心,这个老人究竟有怎样的历史,究竟经历了什么,只恨他们相处的太短,自己和他还不够熟悉。

    “拒绝凡庸和调合,形式上的辩证不是真正的辩证。你应当找到真理,在一定条件下合适的真理,然后果敢的奉行。辩证不是教你温和,让你折中,强迫你一分为二,而是教你革命,辩证法无法让一个人变成一个温顺的绵羊,它是用于斗争的锋利武器。”

    “比剑还要快吗?”她问道。

    老人错愕,随后笑,说道:“可比剑要快得多。”

    轻雲看不见老人的笑脸,但是她清楚的知道老人在笑。

    她的心膨胀了,以至于这狭小的身体容不下她巨大的野心。

    “辩证要求的是对的,从不是温和的。”

    “它所要的是承认裂隙,承认一种不协调,去做一种否定,进行超越。法律无法自己的完备自己,故此会有‘犯罪’,因为总会有些案件自身会否定掉道德,如陈子昂断徐元庆杀人一案,正义的判断在这一时刻成为了极大的难题,徐元庆究竟是‘目无法纪’的狂徒,还是‘为父报仇’的孝子加义士。再讲窃贼,窃贼并不是不在意别人的‘产’与‘财’,而是想要的更多,所以他通过偷盗和抢掠,扩大自己的财产,盗窃与财产都有这样的一个潜台词——这是我的……”

    他似乎又要怨愤时间短暂了,但他很快的振奋了自己。

    “我要求你用辩证识别出谎言与欺骗,挑出错漏然后攻击它,不仅仅是针对错漏本身,还有出错的原因,找出一把刀,然后把这个社会剖开,你会意识到真正决定这个社会内容的是他的物质生活条件,但物质生产资料往往是被少数人支配的,精神生产资料则掌握在物质生产资料的主人手里,所以他们会教你听话,他们希望没有话语权的人隶属于话语权的真正所有者,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教化,他们喜欢用激昂的语气说出似是而非的话语好叫人信服。”

    “孟子曾告诉你——‘民贵君轻’。但假设一个这样的场景,江上波涛汹涌,巨浪滔天,一个普通老百姓和一个君主共行于舟上,只要把其中一个扔下去,另一个才能活,他会扔哪一个呢?固然民贵君轻,但民足有万万之数,君却独一无二。万民全体和君,如果二选一的话,定然是要保住民的,但如果是万民中挑选一个,和君相较呢?那往往是留下君主,把民扔下水了。为了不让黄河流入他国,宁可把河流‘修’的改道泛滥,祸害百姓,这不正是我朝天子干的事情吗?”

    他话锋一转:“我曾与你讲过自由。”

    自由是能让人发狂的东西,老人不止一次的给轻雲讲过自由,轻雲曾亲眼见老人反复的纠结着自由的定义,他不断进行着自我否定,像着魔了一般心心念念着这个词汇。“自由不在于幻想中摆脱自然规律独立,我不想让你成长为一个犬儒,你需要认识规律,并让规律为你的一定的目的服务。”

    “我的剑刺不穿这个世界,你的剑也不足够,需要一个集体,一个代表人们普遍利益的集体,去坚决的对抗,然后才能刺穿这个时代,换一个新天,当然,你要一步步来,不能太着急。你也许生错了年代,正在这个年代你会有许多不幸,但你也生对了年代,你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大放异彩,或者干脆的说,你是关于你社会关系的总和,生在别的年代的你是不存在的,抛弃幻想,坚决斗争。”

    “还有,要注意你的气,现在你只能靠自己了,一步步走吧,我没法教你太多了。”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轻雲醒了,她又一次梦到了老人,她倒不认为老人有入梦的能力,这也许是她的幻想,但未免过于逼真。

    倘若这是真的,那老人是怎么进来的呢?如果他真的进来了,他又是如何消失不见的呢?假定他是真的,那么说明他有能力进来,那么他为什么不早来,直到今天才来呢?那么,看来这一切应该都是她的幻想了。

    忽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砰砰砰。”

    不对,这次的脚步声也不对。

    轻雲连忙起身,如临大敌。

    “咔哒。”

    是门锁打开的声音,原来是母亲。

    母亲拿着油灯,一步步向她逼近,后面跟着几个侍女,她们都拿着油灯。对于久居黑暗的人来说,油灯的光也是强烈到刺眼的,轻雲的视线立刻模糊了,泪水从眼里流出来。

    在她眼中,母亲的身影高大而陌生。

    原来已经到七十天了吗,想来也差不多,她的横杠已经画到了二百零八,也差不多就是今天了。她还有点恍惚,仿佛难以置信,那么今天就是她的婚礼吗?她马上就要是他人妇了?

    数日以来,她已处在崩溃的边缘,但她并没有放弃。

    “孩子,出来吧。”母亲说道,这一句话,几乎打穿了轻雲的全部防线。

    她现在就处在无法用语言诠释的悲伤,语言的诠释是一种安慰,可现在她的感情根本无法用语言诠释。

    在母亲眼中,轻雲已经大变了样,这七十天的禁足让她白了许多,是疲惫的白,仿佛一戳就会破一个口子,母亲甚至可以轻易的看到青色的静脉在皮肤下面跳动,头发乱的不成样子,跟个流民似的,也不再像以前那个仪态端庄活泼可爱的姑娘了。

    母亲提着灯,慢慢的往前走,她发现自己的女儿竟在微微的发抖,这让她有些心疼。

    “委屈你了,老爷太狠心了,希望你不要怪你的父亲。”

    轻雲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现在明明是六月啊。

    母亲仔细打量着轻雲,但轻雲的头发实在太乱,挡住了她的脸,于是母亲用手轻轻的托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在刚刚接触到的时候,轻雲像是触了电似的,抽搐了一下。

    她的黑眼圈重了不少,瞳孔有些涣散,她也许很久没睡好觉了,嘴唇干裂,上面起着白皮,这七十天里她瘦了很多,脸上掉了许多肉,这显得她的下巴更尖了,在这个十六岁女儿的脸上,几乎出现了皱纹一样的东西。

    她说道:“今天是你成婚的日子,具体的细节我们已经弄好了,你只要照做就是。”她摸了摸女儿的头,竟然掉下了些许头发。头发的光泽不再如往日般鲜亮有光泽,倒有些灰沉沉的。

    “我们走吧。”她最后说。

    轻雲机械的起身,几个侍女赶紧走过来把她搀起,带着她往前走。

    忽然间轻雲似乎收到了什么莫名的启示,往头顶上看了一眼,她看到了一双狮子般的眼睛,那双眼睛下的嘴微微一抿,对她一笑,然后就不见了。

    轻雲似乎恢复了些体力,放开了步子,大胆的往前走。

    不要回头,因为没有必要。

    “小姐,不要动。”一位精通化妆的老妈子坐在梳妆台边,为轻雲涂着脂粉。

    轻雲身上已经穿上了婚服,红色打底,镶着金边,外罩霞帔,精致而美好的样子。

    为她化妆的老妈子感到很荣幸,她姓张,或许应该喊她张妈,今年五十了,为谢家工作了一辈子,当年,谢轻雲的二姐出嫁的时候,也是她动手,现在,轮到了轻雲自己。

    她感到一种由衷的骄傲,这是她通过努力赢得的尊严,万幸的是,自己的技术也没有荒废。

    花钿微点,状若梅花,覆粉略重,以掩盖轻雲七十日来的疲倦,用小刀片细细修了眉,按着原来基本的形状修成了羽玉眉,唇不全涂,只在中央一转,显得唇若樱桃,色呈朱赤,显得娇艳欲滴。

    “小姐生的真好。”她有些羡慕的说道,不仅生的好,命也好,刚成年就可以嫁给王家的二公子,谁能如此幸运,她想到自己的女儿,已经嫁出去十多年了,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命运对一个人来说真的太重要了,所以她信佛,积德行善,希望来世能投个好胎。当然信佛并没有阻碍她再祭拜其它的宗教,她是泛信徒。

    旁边几个侍女在负责跑腿,递一些东西之类的,婚嫁的东西往往比较繁琐,毕竟这是一生一次的大事。

    与此同时,谢轻雲父亲宴请的宾客正从各地赶来,这之中有被贬的名士,也有名门中的贵人,参加他最小的女儿的婚礼,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婚嫁仪式,更意味着,谢家在一流家族的行列中彻底站稳了脚跟,这个朝廷的政治集团又发生了一次重大结盟,相伴而生的又将是许多利益变动,投机者们屏息凝神的等待着这一事件的正式结束,他们和其他政客一样有着惊人的野心,并且由于他们的起点往往相对低,这种野心还要更大一些。

    谢家的府前每隔一会儿都会有华贵的马车停住,不久就从府内迎来几个人,恭敬的把从马车下来的人接进府内,招待一番便送进特意打扫的上等客房,在这几天里,谢家的人手前所未有的忙碌了起来。

    妆画好了。

    “姑娘不像生在人间似的,简直像天上来的人物。”张妈发自内心的赞美着,她着迷的看着轻雲,像是艺术家看自己的艺术品。轻雲本能的想要躲避这种目光。接着,张妈把一些首饰挨个在轻雲脸上比量。

    门开了,脚步声是轻轻柔柔的,但很有节奏感。

    “夫人,您来了。”张妈从镜子里看出了来者。

    在张妈用镜子看到夫人的同时,谢轻雲也在通过镜子打量自己,这个女孩熟悉而陌生,装饰和华服底下的那个是真正的她,加上这些装饰和衣服是别人需要她变成的样子。

    自己的模样变了,但又没有打大变,其实她对自己的长相并不是很熟悉,看着打扮后的自己她甚至有些不适应。

    “夫人,您看这个怎么样。”张妈把一个镂空金凤状的簪子插在轻雲头上。

    “不太合适,还是换一个吧。”

    “那这个会不会好一点呢?”张妈换上一组嵌着绿珠的金钗,明明是十六岁的小姑娘,却也多了几分雍容的气度。

    母亲不言语,走近梳妆台,从柜子里翻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合上柜子,转而从梳妆台底下拿出一个小箱子来,轻轻打开,从最底下去出一只玉质华胜,拿手绢擦了擦,仔细的佩在了轻雲头上。

    “夫人眼光真好,这一件和小姐刚刚合适,您是怎么一下子就挑中的呢。”

    母亲自矜的浅笑,但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二十多年前,我出嫁的时候,就用的这一件。”

    周围的侍女倏的噤声了。

    母亲用水一般的眼神看着她的女儿,就像看着曾经的自己,手指如抚丝绸般拂过轻雲雪白的镜子,这和那玉质的华胜是多么搭配,温润,静秀。

    她亲手把摆在旁边的风冠戴在了轻雲头上,那凤冠真是极致的华美奢丽,最顶上伏着三只风,线条流畅,仿佛要飞起来,往下看,中间是眼球大的玛瑙,外边是小而透的珍珠,一层层的把玛瑙圈起来,这样的搭配共有二十组,占满了凤冠中段的空间,边上还有些璎珞状的东西自然的垂下来,要做成这么一个,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力。

    任何一个女儿出嫁时能带上这样的凤冠,怎样也该心满意足了。

    头上插了这么多饰品,轻雲首先是感觉到沉,这让她的脖子扭起来不很自然。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确实很漂亮,但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或者说,我不应该是被迫的成为这个样子,这样太坚硬,太死板,如果有一天我变成这个样子,那应该是自愿的,而不是被迫的。那个老人曾经教给过她——不要习惯于缩着脖子。我们都太擅长忍耐了,以至于忘记了缩着脖子本来是不自然的。

    窗户紧闭着,有些闷,前两天下了雨,当然,那时候她在禁足地窖,一点雨声都没有听见,这七十天下了好几场雨,毕竟是到了夏,空气水分多了,自然也会闷,再加上她佩戴的服饰过于沉重,身体愈发不爽。

    她倒是想把这些东西统统甩下,躺在床上大睡一觉,但她清楚自己不能这么做,即便是反抗,这也是极笨拙的。

    但她真的有什么聪明的方法可以选吗?

    母亲让轻雲起身,她听话的站了起来。

    “真是大姑娘了。”母亲喃喃说,不久前她处理了一些关于宾客的应酬,关于交际的事情往往比较麻烦,既要热情,也要有分寸,得体,说起来容易,但没有那么好做。她已经逐个敬了茶,说过了一遍客套话,现在她累了,于是来到了这里,来看看她的姑娘打扮怎么样了。

    总得来说,她还是满意的。她认为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作为母亲,她一定要帮自己的女儿办好,让这一天成为她一生中永远值得珍重的回忆。

    “歇息一会儿吧。”母亲意味深长的说道,“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是你的时间了。”现在天色尚早,不久之后,她将会坐着轿子,在父母的陪同下,去往举行婚礼的地点。

    是啊,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是我的时间了,轻雲微微低着头,目光逐渐坚定。

    忽然,母亲听到了外边传来的鸟叫,神情似乎若有所失,右手食指不自主的轻敲桌面。孩子,不要怨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请怨恨这个时代。她脑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不由得有些惆怅。

    轻雲自然也听到了,她已有两个多月没有听到了婉转悠扬的鸟啼了,甚是想念,今日一听,如见旧友,一种特别的欣喜油然而生。

    隔着窗户,鸟鸣声都有这么亮,要是能把窗打开,那该有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