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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日记

    他有一个沉默的父亲和一个老是爱向孩子抱怨丈夫的母亲。在他们身上,他只能看到早已经在岁月里消逝的爱情。他从小就是个沉默的人。他喜欢一个人躲起来想事情。

    当他还是小学生的时候,老师就曾经说:

    林长大之后会是哲学家。

    这个故事,他常常当成笑话说给他以前的女朋友听。他谈过好几段恋爱,每一次,都是别人爱他多一点。四年多前,他和一个爱看侦探小说的女孩恋爱。一天,她拿着一本纯黑色绒布封面的日记本和他说:

    我们一起写一本日记好吗?将来可以留作回忆。

    他虽然从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还是答应了。对于女孩的举动,他不觉得奇怪。女人总是希望她每一段爱情都有一份纪念品留下来,也许是一枚戒指,也许是一个音乐盒,也许是一张唱片。

    可是,当他看到了女孩每天想些什么,他日渐发觉,他和她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他们各自有自己的世界。当大家那么赤裸地剖白心事,反而更知道彼此并不是对方所期待的人。

    那时候,是她提出要写日记,让日记成为回忆的一部分。今天,要把日记还给他的,偏偏又是她。

    当爱情已经消逝,那份纪念品也就变得可有可无,甚至成为负担。

    拿到那本日记之后,他并没有再看一次,他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拥有日记的钥匙。然而,日记的其中一页松了,他于是抽出来看。那是关于酒保和那个女孩的。

    就在重遇那本日记后不久,他便收到女孩从波士顿写来的信。她患了癌症,生命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她恳求他去见她一面,她有些东西想要交给他。他本来不一定要去,但他去了。他没有看不起那个女孩。

    在他重遇那本日记时,女孩和酒保的故事刚好继续,而且已经有了结局。人生有时候的确很荒谬。他同情那个女孩,也因此他提早一点离开波士顿,他不愿意看到她衰竭的容貌。

    老师猜错了。长大之后,他并没有成为哲学家。他的工作很辛苦,差不多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当他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家,他看到床边有一扇窗子。从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他梦想中的那家面包店。现在,他的窗子外面,又闯进了一个女孩子。她拿着他跟旧情人一起写的日记,飘进他的生命里,她傻气而聪慧,带给他许多快乐。

    可惜,她已经有一个她爱的人了。

    他要把自己对她的感情藏得深些不至于让她发现。

    我们有多久没再见过,一月,一年或许更长,早已习惯没有你的日子,只在心里默默地把你贴在心上,回味一下你说过的话,足以打发那些孤独的时光。

    当天晚上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她把日记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来。林到底会不会来,如果他不来,她怎样处置这本日记?她岂不是要一辈子把它留在身边?这一切本来与她无关,现在却变成她的负担。她开始有点后悔。她把那本日记随手抛到半空,日记里其中的一页掉了下来,优雅飘摇的翻了几个身,落在她膝上。那泛黄的一页,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她拾起来的时候,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一页上面写着:

    八月十三日微雨

    梅:

    送你回家之后,我一个人去了酒吧。

    酒保是我的朋友。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的故事?

    他爱上了一个不怎么爱他的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想去美国留学,但她筹不到足够的学费和生活费。我的酒保朋友向我借了一点钱,加上他自己所有的积蓄,全部送给她。女孩终于在三年前去留学了。她走了之后,他同时做着三份工作,每月寄生活费给她,而且坚持要把欠我的钱还给我。

    去年,我去美国的时候,他托我带点钱给她,我找到那个女孩,原来她早就已经放弃读书了。留学的第一年,她爱上了一个不怎么有出息的男人。她一直隐瞒着酒保,用他的钱跟她爱的男人一起生活。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和他住在一个很不堪的地方。当我把酒保要我带去的钱塞在她手里的时候,她哭了。

    回来深圳之后,酒保问我她怎么了。我告诉他,她现在念三年级,她读书的成绩很好,还拿了奖学金,你以后也不用寄钱给她了。而且,她已经有了一个很不错的男朋友.生活得非常幸福。酒保听到了,流下眼泪。为了不让我看到,他连忙低下头洗杯子。在爱情的世界里,总有一些近乎荒谬的事情发生。直到如今,我的酒保朋友仍然相信他成全了一个女孩子的梦想。她没有爱上他,却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且将会生活在一个比他高尚的阶级里。

    我对酒保撒了一个谎,骗了他的眼泪,是残忍还是仁慈?我并不认为那个女孩可恨。她何尝不是为爱情奉献一切,甚至是她的良心?她想假装冷酷和狡猾,她的眼泪却出卖了她。

    梅:

    今天送你回家的时候,你忽然哭了。你说:我怕你会死。

    可以答应我不要再哭吗?当你发现人生的苦痛和荒廖是那么当然,你该知道眼泪不是对付它的最好方法。

    在这个下着微雨的晚上,梦祭把那一页泛黄的日记看了一遍又一遍,深深的感动。她本来以为自己是看酒保的故事,她看到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温柔和聪明。

    林说得对,面对人生的苦痛和荒谬,眼泪又能做些什么呢?

    对林这个人,她忽然充满了好奇。她想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是什么样子的,她想认识他。可是,他也许永远不会来了。

    电话铃响起,她伸手去拿起手机。是梦祭吗?那头声音响起,她拿着手机,滑进被窝。是余。他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她睡不着。她问余从前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他说没有。

    梦祭:也许我们应该合写一本日记。

    余:我们一个在深圳,一个在美国,怎样合写日记?

    梦祭:喔,是的。

    波士顿的初秋,比深圳寒冷得多。余到波士顿念书,已经快三年了。他刚离开的那段日子,她每天哭得死去活来。长距离的恋爱,本来就是一场赌博。长距离的思念,是一种折磨。

    她的床边,永远放着两个钟,一个是BJ时间,一个是波士顿时间。她努力的把他放在她的生活里,不让时间把他们分开。渐渐,她知道这是行不通的,他离她的生活很远。三年来,她已经习惯了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在约定重逢的那一天来临之前,她只能用思念安慰自己。她曾经每夜光着身子睡觉,好让自己觉得他就在她身边,醒来才发现不是那回事。

    已经过了差不多三个月,那本日记仍旧放在她的抽屉里。那个叫林的男人,始终没有出现。十二月初里的某日,梦祭在上班途中接到一个电话。当时她正在巴士上。我是林。他在电话那一头说。她心里怦然一跳。他终于出现了。她问他在什么地方见面?他问她是否知道一家叫Blue的酒吧?Blue?她没有听说过。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一个淡蓝色的,写着Blue的灯箱招牌在窗外出现。她连忙回望,那是一家小小的酒吧。梦祭提前时间来到Blue。她坐到吧台前面的一张铁质旋转高脚凳上。她把那本日记放在面前,作为记认。这里有两个酒保,一个老,一个年轻。她在想,年轻的那一个,会不会就是林在日记里提到的酒保朋友,他个子不高,理个小平头,非常勤劳地工作。

    一个男人走进来,走到她跟前。你是梦祭小姐吗?我是林。她以为他会是一个带着深情的回忆而来的人,眼前的他,却显得稀松平常,不带一点心事。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跟那个年轻的酒保打过招呼,问他这几天的生意可好。酒保倒了一杯啤酒给他。终于可以交给你了!她把那本日记推到他面前。谢谢你。他看了看那本日记,感觉有点陌生。还以为你收不到清梅的信。他说那个信箱他已经很少用了,所以很久才会去看看。他问她们很熟的吗?她回答,也不是。她们是在法语班上认识的。她现在好吗?男人问她。

    梦祭:她在信上没有告诉你吗?

    林:没有。她只是说要把日记还给我。

    梦祭:她在三个月前结婚了,现在住在纽约。

    林:所以她要把日记还给我。他恍然明白。

    梦祭:你仍然挂念着她吗?

    他想了想,摇摇头。

    梦祭:我还以为你会很怀念她。交换日记毕竟是很美好的一回事。

    林:爱情本来就是很短暂的。他喝了一口啤酒说。

    梦祭:我不同意。她抬了一下头说。

    林:你不同意,是你不肯承认。

    梦祭:不同意不等于不肯承认。如果爱情只是很短暂,为什么有些人可以相爱许多年?

    林:那不是爱情,那是感情。他笑了笑。

    梦祭:你凭什么说那是感情?

    林:爱情来的时候,你恨不得天天跟对方黏在一起,有一天听不到他的声音,也忍受不了。男人会觉得自己忽然伟大起来,女人会觉得自己容光焕发。一个人的时候,也会不期然的笑起来。可是,这种现象,很快就消逝了。

    梦祭:你说的这一种,不是爱情,是激情。假使爱情真的很短暂,为什么走在一起多年之后,我们还是会每天思念对方?我男朋友在波士顿留学,我们一起四年,又分隔两地三年,但是我非常肯定,我们之间的,仍然是爱情。她一脸笃定的说。

    林:你男朋友在波士顿?长距离的恋爱,通常都没有好结果。他喝光了杯里的啤酒。年轻酒保很有默契的再倒了一杯啤酒,放在他面前。

    梦祭:你一点也不像日记里的你!她生气起来。

    林:日记里的我?你看过我的日记?

    梦祭:我是说,会跟女朋友合写一本日记的男人,不该是你这种刻薄的人,也不是一个不了解爱情的人。

    林:认为爱情短暂,就是不了解爱情吗?他用手支着头,笑着。

    梦祭:你和她为什么会分手?

    林:你是在杂志上主持爱情信箱的吗?

    梦祭:既然已经把日记还给你,我走了。她冷淡的说。

    林:谢谢你。他微笑。

    到达波士顿的那天,林从机场坐计程车到近郊去。计程车在一幢四层高的灰白砖墙的公寓前面停下来。林下了车,来到大门前面,按下门铃。门打开了,他爬楼梯到了二楼。一个男人站在走廊上等他。男人跟他说:她就在里面,等你很久了。男人领他到屋里去。厅子里,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火炉旁边一张靠背的椅子上。女人有一张很漂亮的脸。她的面色有点苍白。看到林,她娇嫩地笑了。你去倒两杯茶来好吗?她吩咐那个男人。男人听话的走进厨房去。

    女人:林先生,谢谢你肯来。

    火炉旁边,有一棵圣诞树,树上挂着一串串缤纷的彩球,树顶上吊着一个银色的小天使。

    林:这棵圣诞树很漂亮。

    女人:是的,来波士顿八年了,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圣诞树。

    男人端着两杯热茶出来,放在他们面前。你可以把抽屉里那个绒布盒子拿来给我吗?女人跟男人说。男人走进睡房去拿盒子。

    女人:他现在好吗?

    林:他现在有了自己的酒吧。

    她微笑。男人拿着一个黑色的绒布盒子从睡房出来,放到女人的手里,然后,又回到睡房,躲在里面,半掩着门,守候着在厅子里的她。女人打开盒子,把一叠钞票拿出来,递到林手里。

    女人:你可以替我把这些钱还给他吗?这是我以前骗他的钱。

    林微微愣了一下。

    林:你用不着这样做。

    女人:八年前,他也用不着供我读书。你走了之后,我们一直努力储钱,希望可以把钱还给他。这些年来,他一定很恨我吧?

    林:我没有把真相告诉他。

    女人:是吗?那你怎样说?

    林:我告诉他,你拿了奖学金,而且找到一个很好的男朋友。所以,你根本不用还钱给他。你的病怎么了?

    女人:医生说,也许看不到波士顿的春天。她望着窗外的飘雪。

    林:要不要我把事情告诉他?

    女人:不要。就让他永远相信你编的那个故事吧!

    圣诞节之后,她的身体愈来愈虚弱。他向他们告辞了,他不想看到她被痛苦折磨得愈来愈衰败的样子,他愿意把她的美貌和微笑长留在他的记忆里。他带着满怀的悲伤,坐计程车到达波士顿的机场。

    她上一次来,是六个月之前。她已经有六个月没有见过他了。她把所有假期都用来探望他。梦祭。余来到,就站在她跟前。他用双手去揉她的头发,脸,眼睛,鼻子,嘴唇,耳朵和脖子。她教他,要相信自己双手的感觉。可是,他对她的感觉似乎愈来愈微弱。他紧紧地抱着她,再一次,她贴着他的肩膀,重温那久违了的温暖。她觉得他好像又改变了一点。每一次别后再见,她总觉得他跟以前有点不同。我来替你拿。他接过她手上的行李,走在前头。

    余去年搬来这幢七层高的房子。房东是一对犹太人夫妇。由于房子就近大学,所以楼上楼下都住着几个留学生,有中国来的,德国来的,还有丹麦来的。梦祭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幢新房子。余领着梦祭走进屋里去。这里的陈设很简单。

    你先休息一会儿吧!他把行李箱放在客厅里,去倒了一杯热开水给她。她问他有没有挂念她。余吻了她一下,用一个吻来堵塞她的问题。她看到窗子旁边放着一个电子琴。这个琴是前阵子买的。一个人在这里,有时候很孤单,所以忽然很想学弹琴。可惜,买回来之后,我还没有时间学。他解释。她用手指在琴键上戳了两下,说:没听你提起过呢。她发现,每一次再见,她都要花一段时间重新适应他。那一段由时间和空间造成的距离,变成他们重逢时的隔膜。他们像两个很久没见面的朋友,需要坐下来慢慢重新了解对方,慢慢拾回彼此隔别的岁月。往往当她刚刚适应了,又到了要离别的时候。

    明天我们可以出去走走。余说。去哪里?她问。我向房东借了车子,我们去买圣诞树。他微笑说。

    第二天,余开车载着梦祭到市场去买圣诞树。

    回到住所的时候,发现门外放着一个精致的藤篮,篮子里有五只复活蛋,还放满了一双双羊毛袜,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格子的。篮里有一张卡,卡上写着:

    篮子里的羊毛袜都很暖,别老是穿着那一双。MerryChristmas!

    那是房东的字迹。

    房东说根本不明白梦祭为什么经常穿着那一双袜。

    市场是临时搭建的,就在公园旁边。他们选了一棵小号的圣诞树。余走在前面,梦祭走在后面,合力把圣诞树扛上车。她和他,现在只有一棵树的距离。他的背影熟悉得有点陌生。他好像已经完全习惯了波士顿的生活。三年来,都是她过来陪他,他已经三年没回去深圳了。见不到他的时候,她想像重聚的一刻应该是炽烈的。重聚的时候,却有点平淡。人在思念里,仿佛比现实美好一点。

    那天晚上,他们在家里吃饭的时候。他说:毕业之后,我想留在这里。你不是说过会回去深圳的吗?她的声音有点激动。离别的时候,他们明明约好了五年后在深圳重聚。他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我喜欢这里的生活。你也搬过来好吗?他说。我在深圳有工作,来到这里,我可以做些什么呢?她回答。难道你喜欢现在这样,每年只能见两次面吗?她没法回答他。她不想跟他争辩。他似乎总是觉得她的工作并不那么重要。她的梦想,也并不是那么美好。他从来没有关心她每一天怎样生活。你爱我吗?她问。我当然爱你。你有没有为我做过一件事?他答不上来。

    有时候毫无理由地爱着另一个人,彷佛知道他早晚会回来她身边,至于在她生命里勾留的人,她无法爱他更多。

    梦祭穿着厚厚的毛衣坐在波士顿国际机场的候机室里。她满怀希望的跨越了半个地球来到这里。可是,这两个星期的日子,并没有她想像中那么愉快。三年前,当余决定要来波士顿念博士学位的时候。她哭着问他:你会不会爱上别人?当然不会。他抱着她说。那个时候,她以为最坏的结局是他爱上了别人。三年以来,他还是爱着她。可是,每一次重逢,她都觉得,他们的距离又远了一点。她已经不是七年前跟他初相识的时候那个毫无主见的女孩了,也不是三年前他去了留学之后,每天哭得死去活来,要他打长途电话回来安慰的女人。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她变得独立了,她有自己的梦想。

    假如是三年前,他叫她过来波士顿,她一定会答应,因为他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可惜,他在三年后才说这番话。他好像一本写在三年前的日记。三年后重看一遍,原来,不经意间,很多事情已经改变。

    在候机室里,林意外地遇到梦祭。她竟是和他乘搭同一班机回去。他满怀的悲伤刹那间得到抚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睛湿湿的,好像哭过。她拿了两周的假期去探望余。她左手拿着机票,右手提着背包,她的座位应该是靠窗的。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他,尴尴尬尬地笑了笑。她眼里闪着泪花,像满抱着露水的雏菊。他很高兴漫漫长途有她作伴。飞机缓缓降落在宝安机场的跑道上。梦祭和林又跨越了半个地球回到他们熟悉的地方。

    林:你也是坐这班机回深圳吗?

    她抬起眼睛看看是谁。原来是林。她没想到又碰见他。

    梦祭:我去探望我男朋友?你呢,你去波士顿度假吗?

    林:我去办一件事。

    梦祭:你的事情办好了吗?

    林:波士顿的天气真冷。他点了点头。

    他看到她潮湿的眼睛。

    林:你在哭吗?

    她垂下头。

    林:一定又是跟男朋友难舍难离吧?

    梦祭:已经习惯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林:什么事情都会习惯的,比如别离和思念。他低声说。

    梦祭:是的,连思念也是一种习惯。

    在飞机上,林的座位本来编排在梦祭后面的。他跟坐在她旁边的一位老太太换了座位。飞机起飞后。

    林:你是不是偷看过我的日记?他忽然转过头来问她。

    梦祭:你说什么?她有点儿心亏。

    林:提到酒保的那一页。

    梦祭:没有呀,她别过脸去,不敢望他。

    梦祭:那个酒保就是我那天见到的那个吗?

    林:是的。

    梦祭:你写的故事是真的吗?

    林:谁又会编一个故事放在自己的日记里?他笑了。

    梦祭:你是不是回去把日记重头看了一遍?

    林: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梦祭:你呢?你是干哪一行的?

    林:财务。

    梦祭:放高利贷?她故意戏弄他。

    林:是财务顾问。

    梦祭:是做什么的?

    林:主要是为一些公司制订财务方案,好让他们向银行申请借贷。那你呢?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神秘地笑了笑,故意不回答他。后来,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觉林正在沉默地喝啤酒。

    梦祭: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不睡觉?

    林:你说话的口吻好像是个跟我同床的女人。

    看到他满怀心事的样子,她没有再说下去。她觉得他好像变了另一个人。在飞机上,他没怎么说话。

    林:你不是要告诉我你做什么工作的吗?

    梦祭:你现在想知道了吗?

    她告诉他,她是在一家杂志社上班。这本杂志每星期出版,人手很少,她差不多负责所有的插图,因此工作挺忙碌。埋头工作的时候,她可以暂时忘记寂寞。

    林: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梦祭:好喜欢。你呢?

    林:工作很累。他摇了摇头。我每天面对的,不过是金钱游戏。

    梦祭:那你喜欢做什么?

    林:开面包店。不用怎么花脑筋,每天只是做面包和卖面包,那种生活多么写意。

    梦祭:你是认真的吗?

    林:当然是认真的。那是我的梦想。

    回去后,他想了想,他一直想找一台古董点唱机,也许可以送一台给他,不过这种古董现在很难找。梦祭说她有一个朋友是在一家西洋古董店工作的,她那里有一部一九七六年的古董点唱机,还保持得很好。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带他去看看。第二天晚上,梦祭领着林来到中环半山一条不起眼的横街里,那家古董店就在街的尽头。梦祭推门进去,小小的一家店,地上堆满各种各样的古董。这里跟外面的世界,忽忽间好像相隔了数十年,甚至数百年。

    梯级上传来高跟鞋咯咯咯咯的声音,一个穿着花花裙子的女人走下来,手里提着一盏十八世纪的西班牙桌灯。千穗是梦祭的朋友。她们念大学时是室友。

    点唱机就在里面。千穗领着他们绕过一张十七世纪法国大床,这台机器颜色鲜艳,七彩的灯泡闪亮着。大玻璃罩里排着一列黑胶唱片。是一个英国人卖给我们的,他要回老家。他连唱片也留下来了。千穗说。有没有硬币?梦祭转过头去问林。林在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给她。梦祭把那个硬币投下去,随便点了一首歌。玻璃罩里的唱片翻了几翻,一片哀怨的歌声从点唱机里飘送出来:

    既然没有办法,

    我们接吻来分离,

    爱情并不短暂,

    只是有点无奈。

    歌声在这家昏黄的小店里回荡。梦祭望着玻璃罩里的唱片,呆了一会儿。

    她听过这首歌。这是她听清梅哼过的歌,为什么偏偏又会在这个时候再次听到?你有没有听过这首歌?她问林。他笑笑摇了摇头。

    星期四的晚上,千穗正在家里的厨房做水果沙拉。门铃响起来,她把手洗干净,跑去开门。一个男人站在门外微笑着。她让男人进屋里来。她问他要喝点酒还是什么的?男人把她搂在怀里,久久地吻她。要先去洗个澡吗?她问。男人把她抱到床上,解去她衣服上的每一颗扣子。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问他:今天过得好吗?

    她十七岁那一年跟邵相恋。那时,他比她大五年。她是中学生,他已经是大学生了,在建筑系念最后一年。那个时候,她常常埋怨他没时间陪她。她那么漂亮,常常有大堆男孩子奉承她。她那么年轻,她不甘心一辈子只有一段爱情。后来,他们分手了。他去了加拿大留学。九年后,他们在深圳重逢。他已经是建筑师,她从大学艺术系毕业之后,就在古董店里工作。她还是单身,他结婚了。漫长的日子里,她常常想起他,以为不会再见到他了。他走了,她才知道,他在她记忆里永存。重遇的那一刻,他又理所当然地回到她的生活里。他们的故事还是不该完的。今天与从前,唯一的分别,是他已经结了婚。他对她说,他跟太太的感情并不好。这是她最想听到的。只是,她常常恨自己,当她甘心情愿只要一段爱情的时候,他已经是别人的了。命运既然要把他们分开,何必又让他们重遇?有一天,她终于明白了,那是要她后悔。带着后悔的爱,总是特别精彩的。她再不会让他走了。

    某日夜晚,梦祭在家,手机振动铃声响了起来。是林。

    林:我们晚上出去见面好吗?

    梦祭:好的,去哪里?

    林:不如你过来请我喝一杯咖啡,好吗?我现在在你家楼下。

    梦祭:好,我现在就过来。

    几天不见,站在她面前的他,样貌丝毫没变,他望着她的眼神,好象比从前复杂。

    林:你喜欢去哪里?他用复杂的眼神等她回答。

    梦祭:去咖啡馆买杯咖啡,一边喝一边走好吗?今天晚上的天气很好。

    他们买了两杯咖啡,走出便利店。

    梦祭:如果很喜欢一个地方,能去看看也是好的,即使是一两天,又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一个地方,就想留下来,永远不离开。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吧?如果只能够生活一段日子,不如不要开始。

    林:是的。他低下头说。

    咖啡已经喝完,他送她回家。

    林:你到了。我不舍得回去。

    梦祭:你什么时候要回去?

    林:二十三点钟。

    她看看手表,那时才九点四十五分。

    梦祭:时间还早呢,你打算怎样回去?

    林:坐地铁。

    梦祭:我送你去地铁站好吗?我还不想睡。

    他没有拒绝,她陪他走到地铁站外面。时间还早呢。他说,如果你不想睡,我陪你在附近走走。她说,好的。结果,他们又回到她家楼下。

    梦祭:我说过要送你去地铁站的。

    林:不用了,地铁站很近。

    梦祭:不要紧,我陪你走一段路。

    他们就这样在附近绕了不知多少个圈,最后来到地铁站口,已经是十点四十分,谁也没时间陪对方走一段路了。

    林:我现在就要坐飞机去波士顿。

    梦祭:路上小心。

    林:你可以等我回来吗?回来之后,我有话要跟你说。

    梦祭:嗯。她应了一声,彷佛已猜到他要说什么。我要走了。

    林:再见。

    梦祭:一路平安!

    她推开计程车的车门起身走出去,着急地跑进机场大楼内。来到和她约好的咖啡厅。梦祭独自一人坐在几个旅客中央。她双腿并拢坐着,双手放在桌面上,桌子上放着一杯咖啡,冒着氤氲热气在空气中流动。看到清梅,她微笑着向她挥手,似乎已经等了她很长时间。开往美国纽约的飞机,会在下午两点三十三分钟从深圳机场起飞。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清梅一边坐下来一边说着。

    梦祭:是我不好,昨天才通知你来,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她把书本合上,一脸抱歉的说。

    是啊,自从在法语班毕业后,是很久没见了。

    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清梅是在差不多一前。就是法语班毕业的那天晚上,她们和班上的同学在半山一家法国餐厅里话别。她和她在一条斜路上分手,清梅往上走,她往下走。清梅在她身后哼起歌来,那是一支法语歌。

    梦祭:工作忙吗?

    清梅:我现在没有工作。这大半年来,都是跟着男朋友到处流浪,在巴黎也住了差不多五十多天。

    梦祭:那你的法语一定进步很多了吧,我差不多忘记得零零碎碎了。你这次去纽约,也是去旅行吗?

    清梅:不,这一次,我去结婚。清梅偏着头,笑着说。

    梦祭:哟,恭喜你!

    清梅:谢谢你,结婚后我们会在纽约定居,可能不回来了。

    梦祭:那你男朋友呢?他不是陪你一起过去吗?她奇怪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

    清梅:他已经进去了。他在飞机上等我。梦祭,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

    梦祭:什么事?

    清梅从皮包里掏出一本纯黑色绒布封面的日记本来,厚厚的一本,已经有点残旧磨损了。日记是上了锁的,看来已经很久没打开过。她把日记递到她面前。

    清梅: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替我暂时保管这本日记?

    梦祭:那不是你的日记吗?她微微的愣住。

    清梅:只有一半是属于我的。

    梦祭:只有一半?

    清梅:另外的一半,是属于一个男人的。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两个人一起的那段时间,我们合写一本日记。他写一个星期,然后轮到我写一个星期。那么,我们便可以知道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对方心里想些什么,身边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那个时候,我以为是会和他一本一本日记写下去的。可是一年之后,我们就分手了。最后的一个星期,刚好轮到我写。所以,这本日记一直放在我身边。现在,我打算还给他。

    梦祭:为什么要还给他?她感到奇怪。

    清梅:我不想带着一段回忆去结婚。

    梦祭:你不怀念那段时间吗?

    清梅:假如你怀念一个人或一件事情,那么,最好还是跟它保持一段距离,不要让它干扰你现在的生活。所以,它不应该放在我身边。而且,我也不希望将来有一天,当我不在了,我丈夫会在我的遗物里发现这个秘密,那会削弱他对我的爱的。

    梦祭:既然如此,你也不一定要还给他。

    清梅:这个回忆有一半是属于他的。我已经决定不要我这一半,他应该有权决定要不要他的那一半。况且,我也舍不得就这样把它扔掉。

    梦祭:你为什么不直接还给他?

    清梅: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他的地址和电话都改了,我只好把信寄去他以前用过的一个私人信箱,希望他仍使用那个信箱吧。我写下了你的联络方法,他会找你的,假如他还记得这本日记。

    梦祭:如果他收不到你的信,那怎么办?

    那么,就请你替我保管吧!我知道把自己的秘密交给别人是很自私的做法。但是,对我来说,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够了无牵挂。你可以答应我吗?她诚恳的再问她一次。

    一瞬间,梦祭想不到有什么借口可以拒绝这个执意要放弃一段回忆的女人。她点了点头。

    清梅:他的名字是林。

    梦祭:这本日记是有钥匙的吧?

    清梅:明天早上,当飞机到达纽约的上空,吃完早餐后,我会把钥匙放在餐盘上,让空中服务员拿走。这把钥匙将会永远在世上消失。说完她从皮包里掏出一把细小的钥匙。

    梦祭:没有钥匙,他岂不是没法打开这本日记?

    清梅:这本日记有两把钥匙,另外一把在他那里。喔,再不进去的话,飞机不等我了。清梅站起来跟梦祭道别。

    她问她为什么要把日记交给她?她们仅仅在法语班里认识,短暂交往过。她说虽然不是认识她很深,她却觉得她很值得信任,她就是想把它交给她。

    梦祭:谢谢你那么信任我。她笑着。

    她和她在检查站外面分手。清梅往里面走,她往外面走。她好像又听到清梅在唱那支法语歌。她回过头去,清梅已经走远了。在她耳际响起的歌声,似乎并不是真实的。她忘了问清梅,她那天唱的是哪一支歌。

    走出机场大楼,风有点凉。梦祭把日记抱在怀里。清梅的做法,对她来说,有点不可思议。换了是她,她更不会舍得跟一段回忆割断。没有回忆的人生,未免苍白了一点。

    今天早上上班的时候,上司告诉她,杂志一直在亏本,所以决定结束。她现在失业了。晚上回到家里,梦祭打了一通电话给余。她本来想告诉他关于失业的事。她的心情糟透了。

    余:什么事?我明天要考试呢。现在很忙。余在电话那一头说。

    她把想说的话又吞回去了。他知道她失业的话,一定会叫她不如到波士顿去,反正他从来不认为她的工作重要。

    梦祭:余,你有梦想的吗?

    余:我当然有梦想。

    梦祭:我记得,你说过要当一个科学家。

    余:现在不是了。我们这一科是很吃香的。有些毕业生专门替一些想要上市的科技公司担任顾问,赚很多钱呢!他雀跃地说。

    他什么时候已经把梦想改变了,她也不知道。他们曾经热切地讨论过彼此的梦想。他说过要当一个科学家,她说要一直写稿。

    弹指之间,这一切已经改变了吗?两个人的梦想是否一样,那不重要。重要是他们能够分享各自追求梦想的过程。可是,她现在甚至不知道他的梦想已经改变。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她又约了林晚上在Blue见面。来到酒吧,她看见那台光亮的古董点唱机放在柜台旁边,原来放在那里的一张桌子给移走了。林和酒保兴致勃勃的在研究那台点唱机。看到了梦祭,他跟她介绍说:他是这里的老板安。

    梦祭觉得整件事很凄凉。这个男人不知道,这台点唱机是他深深爱着的一个女孩偿还给他的。而且,她将离开这个世界了。那一台点唱机是她的悔疚,恒久地留在他身边。她对林说,她失业了。现在的经济环境不是太好。我们这本周刊已经是办得最好的了,还是做不下去,其他的更不用想。

    他在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放在她手上,说:去点一首歌吧!

    点歌?她诧异。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她笑了笑。

    她走到那台点唱机前面,把手上的硬币投了进去。点唱机全身的灯泡都亮了起来。她点了那首歌,玻璃罩里的唱片翻了翻,哀怨的歌声丝丝缕缕的飘起来:

    这是人生最好的相逢。

    既然没有办法,

    我们接吻来分离。

    她写了很多封求职信,一直也没有回音。别说梦想了,她连工作也找不到,租金也快付不起了。她一直对自己充满信心,现在有点动摇了。

    一天,林打电话来。

    林:找到工作没有?

    梦祭:没有。她沮丧的说。

    林:那你一定没钱吃饭了。

    梦祭:我可以吃面包。她苦笑。

    林:天天吃面包也不行。这样吧,我请你吃饭。

    梦祭:什么时候?

    林:今天晚上。

    林约了梦祭在一家西班牙餐厅吃饭。梦祭来到的时候,林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他头发有点湿热,身上穿着一件淡黄色的棉质薄上衣,应该刚刚做完运动,身旁放着一个黑色背包,她坐下来,要了一杯威士忌。

    梦祭:那把钥匙,你一直保存着的吧?她忽然问林。

    林:什么钥匙。

    梦祭:日记的钥匙。对了,你并没有把钥匙给我。清梅说,日记的钥匙,总共有两把,一把在她那里,一把在你那里。

    林:是吗?我没有印象。也许已经遗失了。

    梦祭:这是你们之间的约定。你不是应该一直保存着那把钥匙的吗?

    林:当爱情已经消逝,约定还有值得保存的价值吗?

    梦祭:当你不爱一个女人,你的约定便不算数吗?

    林:那当然了。女人总是希望,她不爱那个男人,但那个男人永远会履行当天对她的承诺。当爱情已经不存在,我们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继续履行诺言?他笑了笑。

    梦祭:那是一种约定啊!

    林:是愚蠢的约定。

    电话铃响起,是林的家人打来的。

    林:不用了,这种事我自己有主意。不去,我不去。我现在很忙,迟些再谈吧!他匆忙挂上电话。

    梦祭:什么事?她好奇的问。

    林:我家人常常要我去相亲,她说有一个女孩子要介绍给我。

    梦祭:那你为什么不去?

    林:看来一定是个丑八怪。

    她咯咯地笑:对方也可能这样想!